桥上的疯子

桃李不言

　　从我来到这座城市的第一天起，他就天天出现在那儿了。近来的这几天他却不在，我听人们都在议论这事，从他们零零散散的交谈里我才知道，原来他是死了。

　　事情来得突然，好几天我都被它困扰着，夜不能睡。如果他只是棵小草或者小鸟，我想我的心里大概会好受些，因为世界上那么多小草和小鸟，我没那么多时间和泪水去一一献祭它们的猝然死亡，尽管死亡于它们是莫大的灾难，于我却是毫不相干的。话归正传，他为什么偏偏是个人呢，还是一个每天涉足我生活的大活人，并且，他为何就死了呢？一想到这里，我的身体就忍不住发抖。

　　他是个怪家伙，年纪一大把了却不闲着，每天站在市区里最大的一座桥上，像个塑像一样一待就是一整天。来这城市旅游的人们问他在干嘛，他说他在站岗，人们笑着问他为什么站岗？他说在守卫脚下的跨江大桥，他说话的时候，义正言辞，几乎能说服别人了。来这旅游的人会问他各种各样的问题，而他回答起来毫不费力，比如说什么哪个名人故居最值得参观呐，哪条街的餐馆最有本地风味呐，哪个地方的古建筑保护地最好呐等等，游人们奉他为本地的百事通，都纷纷对他竖起大拇指，而本地人呢，他们才懒得搭理这个老头子呢，因为凡是在这城市里生活过一些时日的人都知道，这老头子根本是在胡说八道，他们常常诧异这样一个问题：这老头儿该不会是从精神病院里跑出来的吧？一个典型的镜头把他们的心声暴露无遗，如下：

　　一个外地来的人看见老头站那么高，还半天一动不动，他刚准备上前去拦住他，旁边窜出一个人对他说："别去。"然后指着自己脑袋说，"他这儿有问题。"于是两人默契地叹了口气就离开了。

　　老头究竟有没有病我不知道，有次我骑着单车上坡的时候从他旁边路过，他忽然抓住我的胳膊，害得我差点"人仰马翻"，这不坑人吗？我没好气地冲着他瞪了一眼，他却不以为意，绷着脸说，"你不能过，这座桥是我的。"

　　"什么？"我以为我的耳朵出了毛病，不禁冷笑了几下。

　　他愤愤地说道："你们这些家伙天天从这座桥上经过，可丝毫不知道他的来历。我活了几百年了，这座桥是我亲手建造的，你们这些懒虫，自己没本事建一座桥，却妄想到对岸去，你看这些车子横冲直撞，目中无人，它们以为披上了铁甲就能随处走动，真是痴心妄想，以前人们从这里经过都会满心虔诚，世界变啦，你们就当上了土匪强盗要霸占它，我可是还活着呐，你们就敢为非作歹，我要死了，你们谁也别想从这儿过。还不好好反省？你们祸到临头啦。"

　　"你凭什么说桥是你的？"

　　他狠狠地吸了一口气，然后朝河里吐了一口浓痰。

　　"啊呀呀，我就说了你们尽是些忘恩负义的家伙。这里以前是条大江，我率领我的船队在这座桥上不分昼夜地干了四十八年，直到最后一天，我们都老得白胡子一大把，有的兄弟只剩下了一副骨架，可是我们的材料用完啦，他们恳求我把他们砌进桥墩里，我不同意，他们就开始拆自己的骨架，那一晚上，每艘船上都是咯咯咯的声响，我阻止不了他们。"

　　说完他就闭上了眼睛，像是睡着了似的。我慌忙地骑车离开了。

　　那天下午我下班的时候，看见他依然站在桥上一动不动，我故意加速从他旁边飞驰而过，他没看见我。

　　再后来我就听说了他突然死去的事。

　　回家后我总放不下心，实话说，尽管我在这座城市呆了好些年，但我对它根本不熟悉。我结识了一些本地人，我们彼此真诚相待，可是我总会有这样的感觉，他们每每向我介绍这座城市的同时也在故意隐瞒了什么，他们用冷酷的语气来使自己置身其外，我自然不能怀疑他们有不良的用心，但又没有资格批判他们的一无所知。于是我偷偷上网查询了这座桥的来历，结果我很轻松地就获取了一大堆我要找的信息，经过多次的筛选和甑别，我总结了以下几点：1.该桥大约建成于南北朝时期，年代久远，后人的工作只是对古桥进行必要的修缮。2.该桥的建造者没有留下姓字，据考证，或许他是故意为之，大概是借此推卸掉关于桥梁的一切责任。3.该桥没有名字，民间惯称它为罗江桥也是因为该桥横跨罗江，建国后它的名字就改了，老名也就渐渐没人提了，现在叫红桥。

　　由此我确定了，原来桥下流淌的是江水，后来由于泥沙淤积，河道缩窄，罗江桥名不副实了。我的眼睛由于长时间盯着电脑屏幕而变得干涩，但终究我是有收获的。尽管我不信老头真的是桥的建造者(谁会相信人能活几百年的蠢话！？)，我还是决定对他尊敬些，说不定在他身上我另有发现呢。对于这座城市，我完全是个无知的人。

　　由于这座桥是我上班的必经之路，我每天都会跟这个老头儿碰几次面。起先我只是悄悄地观察他的相貌，后来我开始思考这样的问题，比如：他住在哪儿？在哪儿吃？在哪儿睡等等。我不再视他的“站岗”为一件怪事，我像其他人一样，早已从内心接纳了他的这一奇怪举止，但后来我发现他的奇怪之处远非我所看见的。

　　某一天我终于忍不住开始同他攀谈。记得那天是这样的：在一个黄昏的时候，我把自行车停靠在桥边，我走过去，向他递了一支烟。从他发黄的牙齿和浑身散发出的烟草味来看，他不仅有烟瘾，而且还很大。如我所料，他欣然地接下了我的烟，并且开口称赞我是个好青年。他称赞我的时候，脸上带着一丝丝鄙夷，我知道，这鄙夷的对象自然不是我，而是刚才那个把绿色塑料瓶扔到他脚边的人，估计他是把老头儿当作收废品的了。在谈话中，我发现老头也有可爱的时候，比如说他会把香烟抵在门牙的缺口处，这样一来，他可以轻松地把整支烟推入口中，就像小孩子吃棒棒糖喜欢做的那样。他每抽一口烟，就会仰面向天上图一个大大的烟圈，那神情，仿佛他是在享受人间的至乐。我看时机差不多了，就问他有没有没有家人，他们现在在哪儿，他却忽然瞪大了眼珠子望着我，白胡子一抖一抖的，良久不作声，当我决定要走的时候，他才像是自言自语地讲述了起来：

　　“年轻人，你根本不懂的提问的诀窍，我可以想象你在生活上一定是一塌糊涂。你要是早一点来问我，我可以解答你的疑惑，可是你来得太晚啦，我的家人叫就同我失去了联系，可这不该怪他们，这都是岁月的变迁引起的。我的重孙子我只见过一面，那时候他还在牢狱里等待着被判刑，我无意间打听到在这世间还有这么个亲人，就顺路看望了他一次，我们当然是互不认识的，后来还多亏牢头用滴血认亲的方法才帮我确认了他。当时他忽然扑到我身上大声地哭喊，鼻涕眼泪都抹到了我的身上，我叫牢头扯开他，我不知道他哭的是久经割舍的祖孙之情还是他的个人冤屈。”

　　老头在讲述这话的时候，我突然觉得他的形象如此不可捉摸，仿佛我看到的只是个局外人。他轻轻掸落衣服上的烟灰，接着讲：

　　"诚如我所说的，我的子孙成百上千，我哪里记得住呢。我把整个青年时代贡献给了建桥的大业，以致我回到家里，我的儿女都不认得我啦。他们勉强地收留了我，给我吃猪的食物，可我丝毫不怪他们，那时候人都吃不饱，有吃的就不错啦。可是让我恼人的是，他们竟然说我是个老不死的疯子，说我在江上建桥本来就是一件愚蠢的行为，我受不了啦，和他们大干了一场，他们把我撵了出去，我只好四处游荡，别人见了我都要吃了我，因为是我把他们的家人带到江上的，我却没能带他们回来。啊，最后我永远地离开了故乡，哪怕居无定所，食不果腹，也比受他们的气要强的多。"

　　不知怎的，我开始有些同情这个老头儿了，虽然我没有被家人抛弃，被别人唾弃的经历，但是我从他茫然无措的眼神里感受到，他的心一定在滴血。

　　"那么，每晚你睡在哪儿？"我的提问稍显谨慎。

　　他指了指桥下说：

　　"我就住在桥洞里，这座桥有三十六个桥洞，每个桥洞都有一间房子那么大，看不出来吧，因为你们实在太粗心，根本不知道桥洞才是最好的住所。我不孤单，因为桥洞里生活着各种各样的人，有流浪汉，有狮子老虎，还有你看不见的幽灵。知道我为什么住在桥洞里吗，因为那儿每时每刻都在发生新奇的事情，我想你也该下来看看，这对你的枯燥乏味的生活是个不错的调剂。"

　　奇怪，他怎么知道我生活枯燥？再说，我讨厌这种被人看穿的感觉，我不知道他的话是真是假，所以只好保持半信半疑的态度，可他还在劝我要勇敢地向前迈出一步，甚至开始动手拉着我走到桥的栏杆处，他指给我看河面上停靠的一只小船，他说他坐在这只船上能到达任何地方。我注意到桥下确实有很多的桥洞，只不过它们看上去都只有一扇门那么宽，栏杆上系着许多麻绳，麻绳上打着一个个结，顺着麻绳下去就是桥洞。我还没反应过来，老头就把手放在我背上，凉气沿着他的手指头关节一直攀升到我的脖颈，我以为是蜘蛛，我推开他，吃惊地盯了他一会儿，然后撒腿就跑了回去。当我又赶回来取自行车的时候，听得见他的阵阵冷笑，他说：

　　"你这懦夫，从来不为自己负责，迟早是要倒大霉的。"

　　那天晚上我做噩梦了。它是这样的：我在桥上走着走着，忽然脚下突然出现一个坑，我开始陷落，但我四周的景物一点变化都没有，失重使得我全身的血液几乎都凝聚到了心脏，我感到窒息。坠落的过程无限漫长，我四处寻找着可以抓住的物体，于是手里就出现了那根绳子，我喜不自禁，奋力一跃，降落到一个石台上，一只手用奇大无比的气力就势把我拉起来，我发现手的主人正是莫名其妙地微笑着的老头儿，他面黄肌瘦，恰似病入膏肓，手指苍白细长。。。我适时地醒来，在努力擦干额头上的一串汗珠之后，我对于梦的理解依旧毫无头绪，于是我凭着多年来养成的习惯将其记录下来，若非如此，亦更无下文所述。

　　我把这个梦讲给一个算命先生听，他说：

　　"这其实是个很普通的梦，你知道的，我们人都会做奇怪的梦，但归根到底呢，它们本身是再平常不过的了，只要你像我一样学会了梦的语言，在我看来，你的梦无非是对现实的恐惧，你从桥上掉下去也许正是你潜意识里的选择，那个老头你一定认识吧。。。"

　　我想起老头说我从来不对自己负责，于是笑出声来。

　　算命先生一拍桌子就冷不丁地跳了上去，用手指着我的眼睛说：

　　"嗬，你少拿没头没脑的东西糊弄我，我见过的还少么？"

　　我正在想他为何能跳那么高，难道他衰老的体征只是个表象么，他跳起来的时候打翻了手边的光滑透亮的紫砂壶，难道说他对于这个经常把玩的紫砂壶的喜爱也是装给别人看的么？我的面无表情使他大为光火，他把我推出门去，把自己锁在里面，在银辉闪耀的钢铁门外，他打摔桌椅的咚咚声响清晰可闻，在我跨出两三步离开的时候，还能听到他愤慨地说着：

　　好了，这下你可满意了吧，我又是孤声一人了，我才是最终的受害者啊。。。"

　　我把此事转述给老头听，我想不出其他合适人选。老头似乎刚从河里爬起来，浑身湿漉漉地在桥上晒太阳。听我一个人讲完，老头眯缝着眼，懒懒地说：

　　这种人我见多啦，桥洞里面挤满了这样的人。跟他们的偶尔交谈能愉悦身心，一旦你深入交往，那么你会发现他们是真正的可怜虫，从没得势过。这也就是我白天爬到桥上的原因之一，到晚上他们躁动不安，我还是睡不好。"

　　我正想问得更详细些，他就不耐烦地打断我，用命令的口吻说道：

　　"你快走开，我还要守护这座桥，它可是我的命根子啊，我绝不能让他毁于一旦。"

　　说真的，认识这个老头的事我没敢向家人提起，但我隐约地感觉到，他们已经知晓此事。比如说有一次我回家比平常晚了一点，当我刚坐在餐桌上准备解释时，妻子抢先说道：你是在桥上逗留了一会儿吧，没事的，红桥可是我们的骄傲啊。"妻子从小在本地长大，但以前她从未向我们提起过红桥，女儿放下筷子，一边嚼嘴里的青菜一边说："是啊，我和妈妈几乎每天都要到桥上溜一圈儿，因为在桥上能看到不同寻常的景致。"

　　女儿说每天都会去，而我却是到现在才知道，我不在家的时间里，他们都干了些什么啊？他们一说到那座原名罗江桥而后来叫做红桥的大桥时，我的心就加速地跳动，好在他们没有提到那个老头，这说明他们还不知道我的事，于是我又放下心来。尽管这样，他们总像在含沙射影似地提到他，只是都不愿明确说出来。于是我小心躲避着他们加闲聊，也许一不小心就中了他们的圈套。

　　我的同事没人知道我的秘密，这让我很高兴。有时候我会在工作的时候突然哼唱起歌来，他们茫然地看了我一阵，以后就习以为常了，也就是默认了我唱歌的权利，并且尽量不来打扰我，我觉得他们真是体贴极了。我的工作热情感动了每次来巡视的老板，作为嘉奖，他甚至上到公司职工年度表彰大会的讲台上点明表扬了我，并且分配给我更多，但又在我能力范围之内的工作，在这点上，我要感谢他。

　　lalala， J'aime mon travail。(法语 我爱我的事业)

　　可是这些都一去不复返啦。

　　老头是跳河死的。但是他的尸体到现在都没被打捞起来。有人说，老头是在桥洞里饿死的，死的时候，身下只有一条薄棉絮，还有人说老头是被一辆奔驰撞倒的，甚至还向记者出具了现场拍的照片，可是照片里老头的脸埋在车轮底下，谁也不能断定他的身份。

　　昨天，我的朋友A君突然造访，笑着问我知不知道这件事，我摇了摇头说，我不知道这个疯子的事。

钢钢好

占上沙发，回头细细品读。问好文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