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痕》

克谐

旁白：特殊年代，不见于公共传媒，仅流传在街头巷尾的一个同窗故事。

　　使劲推了两下子那个用铁锨长把在里面顶住的院门，小木门错开了一道窄缝，逄强又推了一下，便侧着身子挤了进去。她来到父母的房屋前，不曾想门已经上了锁。她只好回到和弟弟同住的房门旁，轻轻地推了一下，门关得紧紧的。逄强抬着头望了望尚且灰蒙蒙的天空，心想：“大概有六点多钟了吧。”
　　前一天夜晚快到吹灯的时候，班主任刘老师把她和邵捷叫了出来，嘱咐她们俩一早回学校一趟，并交待了几件事情。
　　来学农前，为了每年秋冬季节的市球赛，学校排球队已经开始集训了。学农是轮流进行的，前面班的同学刚回来，后面的就要紧接着下去。作为校排球队主力的逄强和邵捷，出来“学农”时候，并不知道教练已经给刘老师打过招呼，让她俩在月底前提早回去。
　　天刚蒙蒙亮，已经梳洗打扮好的邵捷，才过去推醒了逄强，并小声说道：“快起来吧，车来了。”
　　逄强一边穿着衣服，一边看着近来一直就闷闷不乐的邵捷，明显带着埋怨的口气，压低了声音说道：“你都收拾好了，怎么不早点叫我哪？”
　　邵捷没有再说话，她拿起自己的黄书包，自个儿先打开房间门，径直走了出去。
　　穿好衣服的逄强，拿上洗漱用具悄悄来到门外。她用房前缸里剩下不多的凉水，开始刷牙和洗脸。这会儿，她看到班主任、男班长和那个赶马车的老头，都已经在不远处的大马车前，静静地站在那儿，并不时地往这边瞧着。
　　邵捷也已坐在马车的车帮上，她的腰板依旧像平常那样挺得直直的，头却转向一旁，像是在眺望东方的日出。一阵阵清凉的晨风吹过，她身上白色“的确良”衬衣紧贴在胸前，那一双轮廓清晰的乳峰，也愈发显得挺拔了。

　　在逄强家院落的东墙角上，是用铁丝网和树枝子搭起来的鸡笼子。那笼子里的几只母鸡，看到平时给它们喂食的小主人，已经傻傻地在院子里站了好长时间，这会儿它们就像野狼一样，就贴在笼子边上来回地急走着，并一个劲地发出来“咯……咯……咯……咯”的叫声。
　　伴随着这个院内嘈杂的鸡鸣四散而去，随之左邻右舍的开门声、咳嗽声、锅碗瓢盆声、唤孩起床声，也越过小院墙头，纷至沓来。于是，逄强开始便轻轻地用手指敲着房门，并慢声细语地喊道：“军军，开门！军军，开开门！”
　　随着拉动门拴的声音，逄军穿着小裤衩，光着膀子，睡眼朦胧地打开了房门，他不紧不慢地问道：“姐，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爸妈哪？”逄强连忙问道。
　　“妈今天上早班。”逄军说完这话，转身又爬回床上，用床单蒙上了头。
　　逄强母亲的工作单位，尽管距离这宿舍，也就有两三站路的光景。但在宿舍附近，母亲若乘公交车上班，却十分不方便。所以，父亲通过找关系，算是“走后门”吧，才给母亲买了一辆永久牌的自行车。而上“三班倒”的母亲，每当遇到上早班的时候，又因为走的实在是太早了，一般要在凌晨三四点钟，因此都是父亲骑车子把母亲送到单位后，他自己再走回来。
　　逄强才进到和弟弟同住的房间内，突然院门口传来了铁锨倒地的咣嘡声，父亲拿着几根油条走进了小院里。逄强急忙开门迎了出去，高兴地喊道：
　　“爸，我回来了！”尽管只出去了半个月，去的地方离家门口坐马车也不过一个来小时的路程，但逄强依旧像久别重逢一样，见到父亲，随着这话儿出口，眼泪也随着落了下来。
　　“你这丫头，才走了几天啊，怎么这就回来了！你弟弟起来了吗？”女儿的眼泪，父亲看得是清清楚楚的，但他依旧像若无其事的样子，张口说了这么一段话。
　　听到父亲的声音，逄军连忙爬了起来，一边穿上衣服，一边抓起牙刷走出了门外，但他睡意朦胧的眼睛，却依然眯缝着，并没有完全睁开。逄军边走向厨房门旁的水池子，边懒洋洋地冲着父亲问道：“爸，你回来了。吃什么呀？”
　　父亲没有回答逄军的问话，他忙着打开小厨房的门，先通开蜂窝炉子后，又到厨房墙角一个陶缸内的布口袋里，舀了一勺头豆浆面，正准备着烧豆浆。
　　逄强把父母和弟弟的床铺都收拾利索后，又在水池子一旁给鸡剁食，并和在厨房门口盯着烧豆浆的父亲说着话。
　　“爸，那里的水太难喝了，又苦又咸的。这段时间光帮着农民剥花生啦，花生可吃够了。”
　　逄军在水管旁洗着脸，听到姐姐这话，插嘴道：“怎么不给我带点来哪？”
　　“对了，我给你拿来一些，在书包里，你要不说，我差点忘了！”逄强放下手中的活，忙到水管上洗了一下手，像是要进屋里，去拿花生给弟弟吃。
　　逄军先一步回到了屋里，他打开姐姐的书包，伸手从包里摸出一小把花生出来，一边吃着一边嘟噜：“就这么一点啊！”
　　“我们学农只能吃不能拿的，你将就着点吧！”逄强眼瞧着个头已经快要超过自己的弟弟，完全是一脸不知足的孩子气，她便站在一旁解释着。

　　学校里面，每逢星期六的下午，都是老师们的政治学习时间。在这样一个下午，除非极个别的情况外，学生们通常还是要到学校里上自习。清早分手时，逄强原本与邵捷说好了，下午上自习前在校门口碰头。而这会儿，第一节上课铃都响过好长时间了，依然没能见到邵捷的身影。在校门传达室门旁，独自又站了一会儿，逄强突然感觉到整个校园内从来没有过如此这般的寂静和敞亮。于是，她没有再徘徊，抬脚径直向教导处走去。来到办公楼二楼的教导处门前，没想到两扇房门都敞开着，而屋内却没有人。逄强站在这里，依稀可听到从楼上传来像是念报纸的声音。
　　逄强没再往楼上走，而是从二楼下来，直接向楼后操场走去。刚刚拐过楼头，正赶上“大个子”跑过来捡球，她一眼看到逄强，便转过头去冲着远方的队友喊道：“二传回来了。”
　　逄强欢快地跑上前去，抱着大个子笑着问道：“什么时候比赛啊？”
　　“没几天了，你回来太好了！菜包子没回来吗？”大个子虽然比逄强她们低一年级，但在队上个头却是最高的，而且对球队的大姐们，总喜欢直呼外号。
　　“她没有过来吗？本来说好下午一块来的。哎！怎么没看到教练呢？”逄强拿过来大个子手中的排球，用拳头一下子就打了出去，那球像她说的话一样，拐了一个弯正好落在队友们的中间。
　　校排球队的队员们大多数都是同一个年级的，其中有的是已经学农回来的，她们连忙围过来，在问着逄强这个或那个房东的情况；再者，像是“花生是否都收了？”“地瓜长得多大了啊？”“你觉得那水滋味怎么样啊？”等问题。而还没有下去学农的，一再询问学农的具体方位、距离远近和吃住情况等等。
　　当队员们都停下训练，七八个人都围着逄强说东道西的时候，教练突然打开了教研室冲着排球场的后窗户，冲着这边大声地喊道：“逄强，你过来。你们几个！分组对练。”
　　当逄强满心欢喜地走进体育教研室小院子时候，教练一个人已经在露天地里站着了。他见逄强进来，便迎上前去，沉着脸问道：“邵捷怎么了？”
　　看到教练严肃的表情，逄强一下子愣住了，怯生生地回答：“没怎么了！早上都说好的，可她没过来！”
　　教练听到逄强说出这话，瞧着她认真而茫然的表情，也就没有再问下去。随后，教练便带着逄强，两人一起向教导处走去。
　　再次来到教导处时，除了大高个男教务主任之外，书记和校长也已经在那儿坐着了。逄强还没有说出来，这次回来时刘老师专门交待过，让反应一下天气变冷了是否捎带着衣服回去，或是建议提前返校等情况。完全出乎逄强意料的是，面前的几位校领导，却跟她打听起来了这次“学农”中间一些莫名其妙的事情。尽管逄强一五一十地回答着领导的问话，但从校领导、老师和教练的表情中，逄强也看得出来：大概是邵捷出了什么问题，而且领导对于她的回答并不满意。

       在这个星期天里，晴空万里，艳阳高照。逄强从邻居家里又借了两个部队常用的铝质水壶，并按昨天约好的时间，她先来到住在护城河边的球队“大个子”家中。大个子的母亲在医院里当护士，知道孩子们要去接泉水，已经准备好了两个医院里用于输液的玻璃瓶子。自从昨天一早回来后，虽说一直没有邵捷的消息，但回来时在乡下的同学们叮嘱，逄强自己却没有忘记。
　　去学农的那天上午，就在部队那两辆解放牌敞篷汽车东倒西歪地即将开进村庄之际，有一个女生已经在车厢里哇哇地呕吐起来。男生们用力砸着驾驶室的铁盖子，汽车就在路旁停了下来。同学们纷纷地跳下车去，骄阳的暴晒和颠簸的劳累，已经让大家口干舌燥起来。在出门学农之前，甚至就没有一个人，会想到在路上，还要遭遇这样一份暴晒和干渴的罪。于是，下车后的一群学生，除了有几个忙活着找厕所外，更多的人则是在四处寻摸水源。
　　男班长过了好一会儿，才满脸大汗地跑回来，冲着女生们说：“谁的脸盆干净，前面有个水池子。”
　　邵捷笑呵呵地回答道：“行了！行了！用我的吧，有水就行，快要渴死了！”
　　当男生们把那一脸盆有些发浑的水端过来时，女生们也不知谁先带得头，大家就轮流着一人一口地喝了起来。
　　进了村子，在老乡布置好的房间里住下后，当学生们喝了第一口老乡烧好的开水时，不少女生即刻就吐了出来。其实，逄强自己一直也觉得纳闷：怎么这老乡喝得井水，还不如路旁的雨水好喝哪？
       当逄强和邵捷坐在马车上即将上路时，男班长对她两个说的话，却和前天晚上宿舍里女生们的嘱托，简直是完全一模一样：“回来时，一定要带点泉水喝啊！”

　　逄强和大个子拿着三个行军水壶和两个玻璃瓶子，沿着护城河边，向狮泉走去。护城河的水，清澈见底，她们一边走着一边在河沿上使劲地跺着脚。河里的小鱼，被她俩脚步的动静，惊吓地跑了起来，尾巴后面泛起一缕缕混浊，水草也随着摇曳起来了。
　　在一处护城河南岸，紧靠泉眼的旁边那一雌一雄两个狮子头，他和她都张着一样的大口，两股水柱从那口中喷涌而出，而水柱冲击水面的声音，周围很远的地方，都能听得清楚。虽是周末，但狮泉四周却见不到更多的人影，除了河两旁柳树上声嘶力竭的禅鸣之外，就是不远处一棵大槐树上的高音喇叭里，正播放着革命样板戏的嘹亮歌声。
　　逄强紧握着水壶的帆布带子，把水壶放到狮子口上，她还没等水满起来，就一下提了上来，只见她仰起头，对着壶嘴，贪婪地喝着。大个子望着这一幕，在一旁笑哈哈地对逄强说道：“不至于吧！有这么好喝吗？”

　　星期一上午，逄强把装满泉水的两个玻璃瓶和一个铝水壶放进了书包里。按学校的要求，她提前来到了教导处楼前。当坐上学校里的那辆吉普车时，逄强才发现和她一同回去的，不仅有大高个子男教务主任，还有前面刚学农回来的那个班的女班主任。逄强根本没敢问为什么邵捷不一同回去，她只是把那身上背着的两个铝水壶紧紧抱在怀里，一路上更是没敢开口讲一句话。
　　同学们都十分兴奋地迎接着逄强以及和她一同过来的老师们，但是，在迎接的热闹场合下，却没有谁去找逄强打听，为何邵捷去而未返。下午，教务主任召集全班同学开会，交待说刘老师有另外的工作先回校，这次学农要提前一周结束，后面的一周时间，大家要服从女老师的安排。全班同学没有谁清楚这种新的安排意味着什么，但从刘老师的阴沉忧郁的脸上，仿佛预感到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发生了。
　　当学校专门过来的那辆吉普车在山坳里消失了背影以后，在学农剩余的那些白天和黑夜里，同学们禁不住窃窃私语着刘老师离去的可能原因。但是，一直到学农回来，当同学们获悉刘老师已经被公安局抓了起来以及邵捷也转学了的消息之后，有的同学才开始把这两件事情联系在了一起。
　　自从那次学农回来后，逄强经常会在梦中见到那个笑口常开的邵捷，甚至有时还会在深夜里，被她那银铃般的笑声惊醒。记得当初她们俩儿一快儿进了校排球队，在第一年的学校联赛时，每打完一场比赛，教练总是安排球队一起吃顿晚餐，而且每次款待的就是学校食堂里蒸得“菜包子”。那会儿，尽管粮店里供应的主食是全面粉，而蒸出来的馒头一般都是黑黢黢的样子。但是，即使在紧张的排球比赛之后，面对那雪白、松软且是肉馅的大包子，在学校女排中，队员们一个人一般情况下，也就只能吃上两到三个。不过，在这些队员之中，确实有一个人是例外，她就是邵捷。因为，每一次赛后吃包子，邵捷总要比别人多吃上一到两个。
　　有一次校队训练，是集体跑山。当队员们按要求跑到山顶集合时，唯独邵捷一个人落在了后面。于是，教练开玩笑地顺口问了一句：“菜包子哪去了？”
　　对于排球队内一下子传起来的“菜包子”绰号，邵捷曾经特别反感，而且因此和教练闹过很长一段时间别扭。但是，从那以后，凡是校女排的队员们，对于这一位美丽、骄傲而又泼辣、爽快的队友，在背地里依然这样称呼着她：“菜包子”。
（2004年3月草于济南，2015年11月修整。）

克谐

《痕》……【后记】

      《痕》书写于十多年前，在那会儿工作和生活闲暇之间，前后数月中，我突然写出来了四五个冠名小说的文章。而这些小说，虽然都在一万字左右，于提笔之前，臆想遵循微小说的路数，而一气呵成。
      《痕》反映出来的社会事端，时至今日依然不是十分容易避免和能够妥善解决的问题。然而，若人们能够意识到生活中确实存有这样的可能情况和不良因素，而全社会不是去刻意回避、视而不见和听而不闻，应是公开揭示和彻查此类“不堪回首”的社会事件。那么如此，一方面有益于探求青少年阶段自我保护的办法和措施，另一方面或许能够帮助类似经历者，走出阴影，认识到此类问题绝非是一两个案，而是人类社会化群体共处以来，在生活、学习和工作之间，始终潜在的危险因素之一。
        眼下，就我自己年过半百的以往生活而言，其大部分时间，尤其是有自觉意识的生活，基本是在校园里度过，而且居家生活就在中学的教职工宿舍中。因此，抛开自身从医的工作经历，单纯日常起居之间，关于学校里面纷繁杂芜性事情，确实有着更多些的了解和认识。
       人们常言“学校生活如同象牙之塔”，而这话如同“凡医护工作者都是白衣天使”一样，如此“一概而论”且“简单化一”的观念和认知，对于现代社会的建设、管理和发展，其实不但无益，甚至是极其有害的。
       在我个人的工作和生活经历中，单纯是父母姊妹以及亲朋好友们，因在学业求教和就医问药过程之间，特别在近十来年之中，所遭受到欺骗、勒索和蒙蔽的事端，基本成了时尚常态了。然而，每每遇到这样一些问题，无论如何劝导，他们依然执迷不悟；无论如何解说，他们依然坚信大众传媒上的广告式宣扬，尤其是一些熟人介绍的地方名嘴名家们，一定不会干出来坑蒙拐骗、利欲熏心的勾当。面对这样一些无奈、愤懑和质疑，我自己确实没有更好的办法和能耐，去转变他们的思维惯性和行为模式，唯有借助文艺形式，通过诗歌、散文或小说体裁，臆求唤醒和启发哪怕只有一个人的觉悟和警醒。
       毋庸讳言，自2002年至今，在网络文化生活中，尽管我的文学评论、散文游记和大学日记，经常会遇到被屏蔽和遭查封的待遇，但大部分冠名“小说”的作品，却基本上畅通无阻。但是，就在这些小说题材中，无论篇幅的长短及其内容上究竟接近写实还是蓄意捏造，单就周围读者的反映，情况一直是牵强人意的，或评说，语言结构过于简单直白；或直言，行文晦涩难懂，玄虚无果；或就是不置一词，沉默无语。对于此种反应，仅是近一年来，我个人才基本能够不再纠结、愤懑和懊恼，而只是努力把这些作品归类结集，力求明确自我写作本意，若能避免文章内容中出现误人害己或扰乱社会的恶果，业已足矣。
       鉴于如上认识，故补写此后记。
（2015年5月25日星期一草于济南）

鹿城飞侠

老师和学生之间发生了不该发生的事，小说写得比较隐晦。作品提出了青少年自我保护的问题，以及教育工作者的道德修养问题。但愿这样的事件不再发生，问好克谐！

筱欣奕奕

问好作者

夏末微凉

飞扬的青春。
拜读佳作，问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