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丈人的离世,如同一片叶子从树上飘落一样悄无声息。依照老人的遗愿,庄子东借西凑好不容易才割了口棺木,将老丈人安葬了。老丈人收的那些个农民工子弟学生也如鸟兽散,各归东西了。 可是,有个叫蔺且的学生却偏偏不肯离去,死死跪在庄子面前,请求庄子收他为弟子。庄子摸了摸这个十四五岁的孩子的头说:“你且起来,听我说话。我这人可从来不想收什么弟子的。那么,你说说瞧,求学问道就那么重要吗?”蔺且说:“孔子曾经说过‘朝闻道,夕死可矣。’这难道还不能说求学问道很重要吗?还有,我从小没了父母,爷爷也离我而去了,我一个人现在也没有了去处了。”庄子收起了脸上刚刚露出的笑容,说:“孩子,孔子活了七十有三,东奔西跑,忙忙碌碌一生,你晓得他到了过世的那天早上‘闻道’得道了吗?况且,‘道可道,非常道。’我又能教你什么,古人的那些书吗?要不,你就跟我打打草鞋吧!”蔺且听得庄子有收留他的意思,赶紧叫了一声:“师傅!”又要下跪,庄子一把将他拉起说:“这个,虽然我爱听,但孩子你记住了,我只是让你暂且留下的哦!” 这时候,庄子的妻子袖子捂着眼睛,哭哭啼啼地带着村长进了门。蔺且搬来了凳子,庄子上前招呼村长入坐后,忙问妻子:“你这是怎么啦?”村长说:“先生,是这样的,你的泰山大人仙逝时没有火化,违犯了上头殡葬法的规定,上头要掘坟开棺焚尸火化后方可入葬。”妻子呜咽道:“你得想想办法啊,可不能让他们搅了老爷子的安宁,再说,要是被他们折腾了,火化了再木葬,还得花双倍的银两啊!”庄子问村长道:“我们庄户上老人不大都是木葬的吗?”村长说:“怎么不是呢?这叫不告不罚,听上头说,有人举报了你们呀!”庄子说:“我们可得罪过谁了呢?”妻子骂道:“这个断千刀的,我们哪里招了惹了你啊?唉,会不会是东边阿四的老婆举报的呢?有一次我们家的大黄逮了他们家的老鼠,阿四的老婆跑过来骂的那难听啊,什么你们家的猫来逮老鼠也就罢了,狗也来逮老鼠,真是多管闲事。管了闲事也罢了,还来找骨头啃。悄悄地啃了骨头也罢了,不,它还特意大声咔吧咔吧地啃,好像欢呼它应该得到奖励似的。临走还再三要我们将大黄看好呢!”庄子说:“哎呀,如今狗也真是太贪狂了。可它毕竟不是人呀,阿四家还不至于吧。会不会是咱们老爷子在世的时候得罪了谁呢?”蔺且插话说:“肯定不会的,先师爷对每个人都那么好,怎么会有人让他老人家死都不得安身呢?”村长起身说:“先生,我已经负责把上头的意思告诉你们了。不是我多嘴啊,你们排查举报人,好像是追根求源,实际上本末倒置了。你看,现在急的是上头要来掘坟开棺,不摆平上头,找下头有什么用呢?”庄子问道:“能摆平吗?”村长笑笑说:“先生真是的,这年头还有多少摆不平的事?花点银子罢了。像你们家,除老先生在世时收人束脩之外,你自己过去也当过官,现在还做着草鞋生意。你们有监河侯那样既做大官又放高利贷的朋友,有惠施那样当过高官也办过实体的朋友。当然,虽说是过去的事了,可怎么说,你们也是很有头面的人家。这事啊,我估摸,差不多三两头牛也就能摆平了。”妻子抹着眼泪说:“谢天谢地,我们一定想办法。您跟上头熟,请您千万帮忙先稳住上头!” 庄子和妻子谢着送走了村长。刚回到屋内,蔺且就说:“师傅,你当真以为有人举报吗?有的话,我估计就是那村长了。他们会不会上下其手,合起伙来宰人?只要不理他们,我看保管没事。”庄子朝蔺且笑了笑。妻子说:“做人能这样无耻吗?俗话说,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蔺且说:“师母啊,也有俗话说,鬼挑熟人迷啊?现在,徒见金不见人的可多了。”庄子说:“你们是在说故事吗?我也听说过,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着。只要贼惦记着你,就会算计得了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你还有情感,有私欲,你在乎!你要是忘记了脚的存在,那一定是穿的鞋子舒服死了,把脚都忘记了;你要是忘记腰的存在,那就是腰带太合身了;你要是忘记了知道与否和是非对错,那就是内心太舒服了。所以,不管这事在火葬木葬之间,告与不告之间,有多少是非争议,有多少情感纠葛,有多少利益纷争,有多少得失风险。我们想要舒服,只有忘了。”蔺且还在瞪大眼睛望着庄子,可庄子却掉头对妻子说:“老爷子不是还有几间草房和一些宅基地吗?估计也抵得上两三头牛了,你明天就去找村长,干脆请他去流转一下,把事摆平了吧。” 蔺且这孩子脑子动得勤,手脚也勤快。烧火,抹桌子,洗碗这些事,他都抢着做,很快得到了庄子夫妇的欢心。在庄子眼里,放不下心的就是蔺且一有闲暇的时候,就对着家里的那几本旧书发呆。这一天,蔺且又对着那几本旧书发呆了。庄子过来对他说:“孩子,最近大家热传的一句‘我爸是李刚’想来你也听说了。你听我说,一个平庸的年代,那些王侯将相家的孩子,不管读不读书,书读得怎样,他们大多还是将相王侯;那些富豪家的孩子,不管读不读书,书读得怎样,他们照样山珍海味,宝马香车;一些中户人家的孩子,发愤读书兴许能改变自己命运。而像我们这些成天为吃饭操心的家庭里的孩子,在这个社会里,光想着读书可能也就于事无补了,勉强为之,不稂不莠,甚至还会贻误自己毁坏生活的。不过,你也不要伤心。生活本来就是丰富多 的。读书是学习,打草鞋、宰牛也是学习,而且是更重要的学习。何况,人的生命是有限的,知识是无限的,把有限的生命投入到无限的求知活动中去,就会疲困不堪,那不很危险吗?你先师爷好读书,教书,到了最后呢,还不是连自己祖传的宅基地都交出去了吗?我来给你讲个故事吧!” “有一天,齐桓公坐在大堂上读书。堂下,有一位木匠正在砍着木头做车轮。他看见国王那样专心读书,觉得好奇,便放下斧头,走上前去问齐桓公:‘请问国王看的是什么书?’‘我看的是圣人的书啊。’齐桓公答道。‘圣人还活着吗?’‘早不在啦。’‘那么,’木匠说,‘国王所读的书,不过是古人的糟粕罢了。’ 齐桓公突然变脸道:‘我读书,你这个木匠怎么能妄加议论呢!你有道理可讲出来,讲不出道理来,我决不饶你的性命!’‘好的,’木匠从从容容的答道,‘就拿我制造车轮这行手艺来说,斫木为轮,要把轮子做得又牢固结实,又圆转灵活,就得有极熟练的技巧。譬如辐条和车毂之间的榫接,宽了虽然容易插入,但松而不固;紧了虽然坚固,但无法插入,因此榫眼必须斫得不差分毫。这种技巧,只能在实践中练就养成,得之于手而应于心的。而这种技巧,我又不能口传给我的儿子。因此,我都七十岁了,还得在这里给您做车轮。所以我想,古人和他们不可言传的道理都一块儿死亡了。那么,您读的书,不是古人糟粕么?” 庄子讲完了故事,看看蔺且还在呆想着什么,便说道:“蔺且啊,不要卖呆了。知识未必能改变人的命运,技能却可以实实在在的糊口。而绝活都是绝人干的,师傅是教不出来的。干点实事吧。走,带上刀子,我们去割茅草去。” 庄子和蔺且路过一片树林时,看到一个驼背老人侧歪着头用根竹竿子粘蝉,就好像在地上拾取小东西一样轻巧。蔺且惊奇地说:“师傅,你看那位老人,粘蝉的技巧多高妙啊!”庄子竖起两只手指挡着嘴唇朝蔺且“嘘”了一声,然后,轻轻走到老人跟前低声道:“老人家,您粘蝉的手艺真是巧啊!有什么门道吗?”驼背老人笑了笑说:“也许吧,我也是经过老长时间训练的。开始时,我在竹竿头累迭起两个丸子而不会坠落,那么粘蝉失手的情况已经很少了;然后,迭起三个丸子而不坠落,那么粘蝉失手的情况十次不会超过一次了;后来,迭起五个丸子而不坠落,粘蝉就会像在地面上拾取小东西一样容易了。开始粘蝉的时候,我的身体就象树木的根那样静,我举竹竿的手臂就象树木的枯枝那样稳。不管天有多大,地有多宽,我只注意蝉的翅膀,从不思前想后,左顾右盼,绝不因纷繁的事物而改变对蝉翼的注意,有什么不能成功呢!”说完话,驼背老人便哼着小曲,提着竹竿,背着他的蝉笼走了。 庄子拿着刀,站立在那里半晌,感叹道:“绝活也是刻苦训练出来的呀,做好任何事情,都要凝神聚气才成啊!” 蔺且说:“师傅你真会说,可我就不明白了,这老人究竟凭什么快活得起来的呢?你看看,他也有七十来岁了吧,这把年纪还要为生计忙碌。还有他的腰驼得快靠地了,粘蝉的时候,头还要侧歪着仰起来,我看了都有受罪的感觉。莫非是他的子女不孝?也许是孤寡无助?我们的社会果真就这样冷漠了吗?” 庄子边走边说:“蔺且啊,你这孩子心思太重了,心思太重是不会快乐的。现在我决定了,收你为徒弟!不然,我还真不知道你将来怎么过呢!”“谢谢师傅!”蔺且一下子高兴得跳了起来。庄子接着说:“我想啊,我们这个世界奇妙得很呢,很多时候,我们每个人都会自觉不自觉地进入自己或者别人设定的圈子打转的。比如:蚂蚁走上搬家的路,毛毛虫在花坛上爬行,驴子围着磨盘转,狮子在它释放气息圈里晃悠,农夫播种锄禾,生意人点数银两,诗人吟诗作赋,艺人歌唱演戏,统治者玩转统治对象等等。谁活得精 ,谁活得快乐,并不在于角色本身的差异,而在于忘我程度的差别。谁能够真正忘了我,达到了以天合天的境界了,谁就是活得最精 ,活得最快乐的。就像驼背老人那样,从粘蝉中练就了高超的技艺,悟了道,难道他还能不快乐吗?当然,真正能够超越自我进而忘我,跨出自己或别人设定的各种各样圈子,向鲲化为鹏一样扶摇羊角展翅飞翔,享受自由自在的快乐,那是难而有难的事啊!” 蔺且说:“师傅,我还是有点不明白。我—” “‘我’、‘我’什么呢?蔺且啊,我刚刚才说,忘了‘我’才能快乐啊。师傅要是能说明白了,那还叫道吗?”庄子接过话说,“好了,好了,天不早了,我们割茅草去吧!” 蔺且眨了眨眼,拿着刀,一跃,跟上了庄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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