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累斯顿

落阡Umnachtung

她毫不怀疑她遇到的只是个落魄模糊的幻影。
她本可以说，她是在德累斯顿的圣母教堂中遇到他的，在淡雅精致的砖石拱顶下。但事实上他们是在酒吧街的伞下相遇的。雪夜青紫的天空令她疲惫不堪，兀自坐到潮湿的木椅上。身边一个穿戴齐整，却遍身泥泞的人凝视着空杯：“今天的游行是怎么回事？路都封了。”
我在里面像只脚幽禁三十年。
“年年都有，”身边传来一个斩钉截铁的声音，“是轰炸纪念日。”
语调里透着不屑，她猜他决不是第一年这样说，他大概属于游手好闲的本地人。她认识这一带的口音。
他和游客聊起里尔克的《五歌》。
一个意大利口音的游客嘟哝道：“可这是败笔！”
“一点不错，”他不怀好意地说，“你们的《火》也是邓南遮的败笔！”
这时她才注意到他。他仍在和意大利人理论，明显是在挑衅。声音依然坚定，像洛尔迦笔下用满口太阳燧石歌唱的人。令她不安的是他眉间的阴郁，阴郁但亲切。
旅客彼此介绍。她告诉他她在波兰教授德语，母亲是德累斯顿人。
“说德语，住波兰城。”他若有所思地说。
“但地名太寻常。”她诧异他们恰好想到了同一首诗。
“书拉密特？”他突然问，又带着阴沉的笑补充道，“我偏爱马加蕾特。”
然后他移开目光，继续对意大利人抨击邓南遮。她冻得不住冷颤，起身去店里买酒。
“去达豪，达斯维茨，卑尔森！”她回到桌边时，他又转身嚷着，坚定中已有几分醉意，“我们去城里走走？”
“我想坐在这里喝完酒。”
杯子一下飞出，撞到店门口松软的积雪上，没碎。琥珀色的流光惊慌失措地奔流，她茫然无措，顿感自己脱离了时间，也脱离了空间。
他强行拽起她。
我一直怕你，你的空军，军腔，你亮蓝的雅利安眼睛。
他们冒着雪在城中漫步，走向城中心的圣母教堂。她恐惧得几乎呐喊，但除了他，她不想与任何人同在。
她看到游行者举着标牌通过，看不清上面画的是什么。她听说东德纳粹残余近几年又开始叫嚣。但此前她从未考虑过夜半的危险。
坐在圣母教堂的拱顶下时她终于松了口气。
“这座教堂，”她轻声道，“比昨天见到的科隆教堂更令我感动。”
“你看上面的砖，是从废墟里捡出来的。”他指点着墙上几块焦灼的砖，“轰炸以后，这一带只剩下一道不到两米高的墙。”
他突然开始滔滔不绝，时而激动，时而热切，时而是充满愤恨的绝望。她跟不太上他的东德口音，但她听懂了一切：每次停顿，每次语调或语速的微妙改变，每次喘息。他谈起一个女人，谈起她的吉普赛先辈与奇特命运，不是上帝是个万字。
每个德国人都是你，这语言太下流。
“女人都崇拜法西斯。”她下了结论。
“普拉斯在这边不流行。”他苦涩地说，每个字都很坚定。他自己正变为一座城，超脱一切，超脱在他诞生前就开始变得浑浊昏暗的流年，高擎夜晚的万千灯火，“去看看晚上的主教堂？”
“我们从瓷砖长廊那边走？”她试探着问。
“人太多，地滑。”他不由分说地冲出去，绕向后面的乌黑台阶，她跟着他。他厚重的黑衣比夜色厚重，一个黑衣人脸上《我的奋斗》。
“你母亲是德国人？”
“哦，”她有些退缩，“算是吧，那是证明文件的事。”
“你说你叫什么来着？”他突然问。
她说了名字。他试着念，但读不清楚。
“我还是叫你书拉密特吧，”他有点嘲讽地说，“我受够了灰发的书拉密特。”
“我们也受够了黑牛奶。”她沉重地一笑，“没错，女人都崇拜法西斯。”
“你敢肯定？”他的声音毫不让步，“我是老虎凳与指夹的爱好者。”
主教堂骤然现在眼前，通体焦灼并显得瘦削嶙峋，几乎被流年剥蚀殆尽。游行的人群围拢成圈，高举反纳粹的标志，寂然无语。
“没有黑牛奶。”他放缓语调，微笑道。钟声清冷地敲响。
“我要睡在不拥挤的地方，”她从每个人的面庞上读出母亲讲给她的夜色中的德国，“但不是在空中，也不在地下。”
“跟我走。”他握着她的手走向停车场。游行的人渐渐在钟声中散开，雪下得更大，她几乎看不清他脸上亲近的阴郁。穿过停车场附近高举饮酒的人时他放开了她的手。她木然地立在原处，被人群推搡，等待有人坚定地喊她的名字，书拉密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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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子

浓郁的德国作家风格，仿佛节选的译著，令人耳目一新！
如是原创，则更是令人称赞！:lo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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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阡Umnachtung

方子 发表于 2013-6-14 22:37
浓郁的德国作家风格，仿佛节选的译著，令人耳目一新！
如是原创，则更是令人称赞！

我表示是原创。。。。

方子

落阡Umnachtung 发表于 2013-6-15 13:53
我表示是原创。。。。

十分欣赏，并期待更多精 ！:handshak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