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武帝为什么不废白痴太子——读《世说新语》札记之二十六

平原君

晋武帝为什么不废白痴太子——读《世说新语》札记之二十六

人们都知道，西晋第二代皇帝惠帝司马衷是个白痴。他留在历史上最有名的典故，大概就是“何不食肉糜”了，这是见于《晋书》本纪所记载的。

司马衷泰始三年（公元263）被立为太子，时年9岁。太熙元年（290）继位，年27岁。其间群臣多有关于太子废立的争论，尤其是重臣和峤与卫瓘极力劝谏武帝废掉太子。

《世说新语》方正篇9云：“和峤为武帝所亲重，语峤曰：‘东宫顷似更成进，卿试往看。’还，问何如，答云：‘皇太子圣质如初。’”意思是说武帝听说太子大有进步，让和峤去东宫考察一下。和峤回来报告说，太子跟原来一样没有什么变化。

孝标注引干宝《晋纪》记述更详细一些：“皇太子有醇古之风，美于信受。侍中和峤数言于上曰：‘季世多伪，而太子尚信，非四海之主。忧太子不了陛下家事，愿追思文、武（或谓当作“景”，文、景指司马昭与司马师）之阼。’上既重长适，又怀齐王朋党之论，弗入也。后上谓峤曰：‘太子近入朝，吾谓差进，卿可与荀侍中共往言。’及顗（一说当为荀勖）奉诏还，对上曰：‘太子明识弘新，有如明诏。’问峤，峤对曰：‘圣质如初。’上默然。”这里说和峤多次给武帝进言（数言于上），认为太子没有能力执掌国事（四海之主）。武帝让和峤与荀勖去东宫考察一下。和峤回来照实报告说，太子跟原来一样没有什么变化。而那位荀勖为了迎合武帝的心思，却说太子大有进步，更加聪慧了。

《世说新语》规箴篇7云：“晋武帝既不悟太子之愚，必有传后意，诸名臣亦多献直言。帝尝在陵云台上坐，卫瓘在侧，欲申其怀，因如醉跪帝前，以手抚床曰：‘此坐可惜。’帝虽悟，因笑曰：‘公醉邪？’”

孝标注引《晋阳秋》曰：“帝后悉召东宫官属大会，令左右赍尚书处事以示太子，令处决。太子不知所对。贾妃以问外人，代太子对，多引古词义。给使张泓曰：‘太子不学，陛下所知，宜以见事断，不宜引书也。’妃从之。泓具草奏，令太子书呈，帝大说，以示瓘。于是贾充语妃曰：‘卫瓘老奴，几败汝家。’妃由是怨瓘，后遂诛之。”卫瓘是西晋重臣，他与和峤是极力主张废掉司马衷的，后来也因此而被贾后诛灭全家。

《晋书》惠帝本纪对此事记载的稍微简略，云：“帝之为太子也，朝廷咸知不堪政事，武帝亦疑焉。尝悉召东宫官属，使以尚书事令太子决之，帝不能对。贾妃遣左右代对，多引古义。给事张泓曰：‘太子不学，陛下所知，今宜以事断，不可引书。‘妃从之。泓乃具草，令帝书之。武帝览而大悦，太子遂安。”

根据以上资料，可以从两个层面来分析这个问题，一是武帝是否知道司马衷智障，没有能力治国？二是如果明知司马衷智障，不能亲理政事，何以不顾群臣的反对而执意让司马衷为储君？

先说第一个问题。因为群臣都说太子不慧，武帝似乎是怀疑信参半。《晋书》谓“武帝亦疑焉”，仅仅是怀疑。《世说》规箴篇7谓“晋武帝既不悟太子之愚”，即不认为太子愚笨。《世说》方正篇9及注谓武帝认为太子“顷似更成进”、“差进”（有进步）。正因为武帝对此半信半疑，所以或者让大臣去东宫实际考察，并且把一件具体的政务拿去让太子来处理，用以考察其智力，犹今之出一道考题来测试太子。

难道真的武帝不知道太子的智力有问题吗？俗话说知子莫如父，虽然皇帝的子女不能像平常人家那样时时相处，但总还是有很多见面的机会。更何况已经立为太子的儿子，难道不经常接与之接近，予以训教培养？窃以为所谓“疑焉”、“不悟”，都是对武帝的讳饰之辞；所谓“成进”、“差进”，不就是承认本来之不慧吗？不然，又何以曰“进”？

如果武帝只是怀疑太子智力有问题，而不能确定，那么只要把太子召来，让他处理某一政务，其智力是否有问题，当庭面试即可判定。何用派人去考察，派人把“考卷”送给太子然后再看“答卷”。我想大概不少人都有这样的想法，武帝为什么不面试——这个最简单的考察方法——太子？这是个很令人疑惑而又有趣的问题。现在我们来试着回答：既然武帝内心是认定太子弱智，他怎能让太子面试呢？一旦面试，说不定要会出什么“洋相”，怎么办？他怎么向群臣交代？岂不使得卫瓘、和峤等主张废太子者有了口实和证据！他难道认栽！所以唯一的办法就是采取模糊政策，既不承认太子智障、不堪继嗣，也不称赞太子如何“明识弘新，有如明诏”。对和峤、卫瓘这样极力主张废太子的忠臣也不怪罪。所以卫瓘假装酒醉，手抚龙床说：“此坐可惜。”武帝虽然明白其意之所指，也只是笑曰：“公醉邪？”这也是“你懂的”之意也。武帝并非昏庸之主，他拒绝面试太子，正是以此来杜绝卫瓘、和峤等人的废太子之议。至于派人带着“试卷”到东宫让太子作答，这不过作戏是给群臣们看而已。

再说第二个问题。如上所述，武帝明知司马衷智障，不堪继嗣，却又何以不顾群臣的反对而执意让司马衷为储君？历来有这样两种说法。一种是说武帝是拘泥于立嫡长子的古训。司马衷是武帝杨皇后的第二子，长子两岁而夭，司马衷就成了嫡长子。《世说新语》方正篇9孝标注引干宝《晋纪》就主此说，谓“上既重长适（“长适”即嫡长，适通“嫡”）”，故不听和峤的谏言。另外一种说法是因为武帝喜爱司马衷的儿子司马遹，在武帝看来这个聪慧可爱的皇孙才是继承司马氏天下的人选。《晋书》本纪对此说的很清楚：“爰至末年，知惠帝弗克负荷，然恃皇孙聪睿，故无废立之心。”这与说康熙之所以立雍正，是因为喜欢雍正的儿子弘历（乾隆）有点相似。

从《晋书》愍怀太子传的记载来看，此说颇有些根据。本传云：“（司马遹）幼而聪慧，武帝爱之，恆在左右。……宫中尝夜失火，武帝登楼望之。太子时年五岁，牵帝裾入暗中。帝问其故，太子曰：‘暮夜仓卒，宜备非常，不宜令照见人君也。’由是奇之。尝从帝观豕牢，言于帝曰：‘豕甚肥，何不杀以享士，而使久费五谷？’帝嘉其意，即使烹之。因抚其背，谓廷尉傅祗曰：‘此兒当兴我家。’尝对群臣称太子似宣帝，于是令誉流于天下。时望气者言广陵有天子气，故封为广陵王，邑五万户。”

这段文字有几点值得注意：1，武帝喜欢司马遹聪慧可爱，“恆在左右”。2，认为司马遹“当兴我家”，并且对群臣夸奖说很像曾祖司马懿（宣帝），因而使得天下人都知道武帝有个好皇孙。3，因为术士说广陵有天子气，故封司马遹为广陵王，以应将来继承皇位。从这几点来看，武帝把希望寄托在爱孙身上而拒绝废惠帝，应该是主要原因，

武帝不废惠帝还有最新一种说法，即认为惠帝并非白痴，故武帝坚持立其为太子是有道理的。最新出版的刘驰《魏晋南北朝社会与经济探究》（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21年5月）中的《晋惠帝白痴辨——兼析其能继位的原因》，对此有专门的分析研究。原书未见，在此只能引用该书前言中的几句话：“从精神病学的角度来分析晋惠帝的言谈举止，指出惠帝的真实智力程度，否定了被冠以其头上已近两千年的白痴头衔。并以现代医学的知识，对于不算昏庸的晋武帝为何会不顾群臣的反对，坚持立其为太子的千古谜题，给予了科学的回答。”（见“中古史研究”微信公众号）

注：

吕思勉《读史札记·晋武帝不废太子》云：“夫疑太子之不堪政事，何难召与之言？乃必出之以纸墨，假手于传达，亦可谓迂而不近情者矣。无他，习之已成，不自知也。”吕思勉认为，由于在皇室，皇子、皇孙要与皇父、母后（妃）见面都有一定的制度、规定、时间，不能像平常百姓家那样想见就见，随时可见。相沿成习之后，晋武帝要考察太子，自然而然地按照制度、习惯“出之以纸墨，假手于传达”，“习之已成，不自知也”。此论似难说通，太子废立，事关国本，岂可以“习之已成，而不自知也”论之？录以备考

                                                  2021.5.8

云上云上

为了江山社稷，武帝用心良苦。姜教授对《世说新语》的诠释细致入微且通俗易懂，欣赏学习，赞。遥祝您夏琪，创作愉快！

白水

上位之人大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