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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0-11-9 13:00:25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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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苏一湖长篇小说连载


引子

“号称‘神偷’的江洋大盗,狗日的史为鼠又从城里像耗子一样回来了,家家要看管好自己家的瓜桃梨枣,看管好自己的家禽家畜,防止被偷……每家的锅里都放点好吃的,史为鼠这狗日的吃饱了喝足了就不会再偷东西了。”平日里好说大鼓哼唱扬琴的抗美援朝的老兵,是我远房的四大(方言:四伯父)史厚朝在庄头和几位老人唠家常。
史窑庄的人发现自己家的菜园里、鸡圈里又开始少东西了,史窑庄的人都心知肚明,知道这是我干的,史窑庄经常少东西的人家又开始骂了。史窑庄的婆娘们心里明白骂的这个人就是我,但她们没办法指名道姓,没有现场抓住的小毛贼不同于两家争地边、争墙头吵架,可以指鼻子瞪眼、指名道姓的骂对方。
我骑着破自行车,双手离开车把,大有张开双臂拥抱史窑庄之意,听着史窑庄的婆娘们众口一词的骂语,我就像一个骂不死、骂不滥的泼皮,“我是狗日的史为鼠,我回到了史窑庄……”
“史为鼠这狗日的,俺说说段子可以,千万不要有好摆弄家谱者,把史为鼠这狗日写入‘史记’。史为鼠虽看不懂‘史记’,但也不能遗漏史为鼠这个小毛贼,只需要记载史为鼠是我们史家人就行,不要把他那些偷鸡摸狗的事公诸于世,否则必然丢尽史家祖宗的脸面”。史厚朝说我的时候,我已经骑着自行车从他身边飞驰而过进了史窑庄的那条唯一主干道,南北土路。
史厚朝总会在大鼓上唱到,史家祖上的名人何其多,但我没有听到史厚朝讲到史家人有没有帝王将相,我听他说过抗清名将史可法,但史厚朝认为史家后代定会有丰功伟绩之人,我认为这个是未知数。
史厚朝建议“史记”里记载:“像我爷爷那样的大善人;像我大伯那样学者,为国家做建设的人;像我爹那样的救死扶伤,悬壶济世的人。”
我爷爷叫史以正,解放前是进步小大哥,把老祖宗留下的一百多亩良田,分给了史窑庄乃至柳杨村的佃户。是杨柳村口中的大善人,解放后划分成分的时候,有土改组的杨家发组长曾受过我爷爷的恩惠,把我爷爷划成了富农,以致于我小学时候填写成份的时候,不知道成份一栏怎么写,究竟填写地主,还是写富农?
我大叫史厚栋,也就是我爹的大哥,书面语我应该叫大伯。我大在文革期间被造反派戴上伪学术的帽子批斗。我大迁居在南方省,我只见过他一次。那是我爷爷作古的时候,那时候我还是吃奶的婴儿,我奶奶和我娘和二大娘在外面的灵棚里哭,我在屋子里的小床上哭。
我娘叫孟春妮,她用白腰带扎紧,把蜷缩在婴儿被里的我绑在身后,不到三个月的我,在娘的后背上给我爷爷磕头烧纸,我爹在我旁边,给来往吊丧的人作揖。
我爹叫史厚平,是一名赤脚医生,医术高明,济世的医德盛名于十里八村之外,只是有了我这么个败坏他一世好声名的孬种。我是他唯一不争气的儿子,名字无需介绍,早晚会被庄子里恨我的人除名。
我二大叫史厚树,也是个响当当的硬汉子。一个老三届的高中毕业生,从部队的炊事班班长下来,分配到几百里开外的煤矿。
从我骑着自行车一进这个庄子,俺二大就知道我从地底下冒出来了,史窑庄看见我的人给我二大史厚树传了话儿。其实不用人传话儿,二大史厚树从史窑庄那帮妇女骂人的动静,就知道他死去的三弟的儿子我史为鼠回来了。
二大史厚树有心想管我,但他常年不在家,如果不是因为身体高血压的原因,他还要在矿上管理一群瓦斯工。我想,就算是二大有心想管我,也管不住。
“我想管也管不住史为鼠这孩子,毕竟我只是二大,这孩子你打也不是,骂也不是。”二大史厚树和邻居史厚朝说的话,还在我的身边回响,二大史厚树的心情是矛盾的,他觉得愧对俺爹(他三弟史厚平),他没有承担起来一个长辈的责任。
每次我去二大家,二大娘孙翠云就会去自家菜园地里,给我装各种青菜,比如韭菜、茄子、豆角、萝卜、白菜等。
二大史厚树只要从矿里回来,就会到庄子头开小百货店的史厚斤家割二斤肉,给面黄肌瘦的我增加点营养,并留给我一点钱。
我是个犟种,我不要,二大史厚树就硬生生把钱塞在我的兜里。把肉挂在我爹留下的四拐八柱老房子的巴帐上。这房子自从我娘死后,都是二大和干大王喜超一块来修补的。
赶饭点,二大也会差遣二大娘孙翠云来叫我,但我这六叶子(方言:流氓)来无影无踪,二大史厚树找我时,我还在外面庄稼地里打野,在沙河的大桥上钓鱼。为了让我能吃到锅里现成的热乎饭,俺二大娘会多做一点饭,多留一点饭,就怕我吃不饱。
作为忠厚一辈子也不肯为五斗米折腰的二大史厚树,为了我,他也求过杨柳村小学杨昌盛老校长,也去大槐树中学找过殷大兵校长。
“我能怎么办呢?对这孩子,我也只能给他点吃的、用的。想让他读书成才,这孩子说自己不是读书的料。”二大史厚树和史厚朝说的这些话,都被我听倒了,确实如此呀,我的性格就是拧,我觉得读书没什么好的,自古英雄都不是读书读出来的。
我也从来不在二大家饭桌上吃饭,即使他们家在逢年过节时请人,喊我吃饭,让我去捣肚子(方言吃饭的意思),我也习惯了一个人蹲在门旁吃饭。
二大娘不知道具体情况,认为我这孩子从小就怕人,性格孤僻,但为了我能随时吃上一顿饱饭,习惯性的在锅屋的三丈大锅里面放半锅热水,箅子上放一些好吃的,怕饭菜凉了,连锅灶底都放着红彤彤的碳木头,让我想吃的时候自己掀开锅去拿,二大娘的想法就是千方百计,想让我这孩子吃上一碗热乎饭。
大人怎能了解我心中的苦呢?从不在二大史厚树家里吃饭是有原因的。平时,二大娘孙翠云一个人在家,我倒不是怕二大娘,也非不好意思,或者为自己的脏裤子、脏褂子,还有黑乎乎的手遮羞。一直躲避二大家的饭点,这是我藏在心底难以启齿的秘密:我怕自己的“肝炎”病传染给二大一家人。如果说让我感受到这个世界还有点温暖的话,它就来自二大一家人了。
我的堂姐叫史为菊,从我小时候开始,她就会把好吃的分给我一份,堂姐和堂哥每次从城里回来,也总会带一些好吃的给我。
堂姐还会习惯性摸摸我的头说:“史为鼠又长高了。”我心想,你才高呢?我堂姐16岁的时候就长到了一米七五,史窑庄人都叫她大高个。
堂姐最大的爱好就是带我和堂哥到西沙河捉鱼,我从小就比堂哥矮一头,我的堂哥叫史为文,比堂姐还高半头,18岁就有一米八五了。我堂哥、堂姐继承了我二大娘的身高基因,我二大娘也是一米七三的高个子,还有一股狠劲蛮力气,比史窑庄的男人力气还大。干仗打架,二大不是对手。
听史厚朝说过,宅心仁厚的二大有一个毛病,天生碎嘴子,经常因为唠叨,惹毛二大娘,二大娘就抡起扁担向二大舞去,二大因部队出身,躲闪动作也是敏捷,一个鲤鱼打挺跳闪就躲了过去,可二大娘因没有抡到他,就更加气愤,会一直把二大追到庄口。
打架这事史厚朝正好碰上过,会有意大声叫嚷:“你们看,我们史窑庄的穆桂英又开始和杨宗保比武了。”史厚朝这么说,是想让庄子的人都来看热闹,在众目睽睽下,看我二大和二大娘还打不打架,必竟“人活脸,树活皮”,人都是要脸面的,可能会因为全庄人看着,这两口子就会不打了吧。
二大不是打不过我二大娘。二大是舟山部队连里的标兵,擒拿射击样样都是第一,而且有一手好厨艺。每次二大回来,我就溜达在二大家的门前,就是为了吃上一口大厨师的做的饭菜,特别香,特别好吃。
二大史厚树有书生情节,信奉儒家,常说:“唯妇女难养也。”
史厚朝给我和史为刚几个游手好闲的人讲述打仗的细节:“二大被二大娘追赶着,一边还不时回头说:“好男不和女斗”。”二大越说,二大娘越来气,一直把史厚树追到跨越东边丁庄农田的沙河边,二大跑的时候忘记了沙河会横拦着自己。二大想:“现在肯定不能回头,如果回头,只有和二大娘动手,和自己媳妇绝对不能动手。”这是二大的原则,而且二大当兵出身,动手不知轻重。但以二大娘的性格,追到了二大,二大若不动手,不是被二大娘打死就是打残。
二大史厚树顿时心生一个妙计,跳入沙河,虽然秋季的沙河的水还有点凉,但二大在部队里经常进行冬泳训练,二大自嘲说:“这也就是练其筋骨”。
二大跳到河里,那破嘴还不饶人说:“孙翠云,你不是有能耐吗,你跳下来。”二大娘杀气腾腾,咬牙切齿地骂了声:“孬种”,二大娘想下河,但又不敢下河。
二大嘲笑二大娘是旱鸭子。
二大娘气愤的要死,看二大穿着衣服跳进了水中,像个落汤鸡一样站在河的东岸,自己又连续骂了几句孬种,顿时气也消了大半,但还是隔着沙河拿着扁担指着二大说:“你等着,晚上回家我也要拔了你的毛”。
二大深知二大娘的脾气,半夜被二大娘提起耳朵来:“你到底服不服?”
“白天的事情就白天都过去了,你这半夜发什么疯。”二大深知两口子打架,床头打架床尾和,二大故意捂着自己被扭疼的右耳朵。
二大娘又来扭二大的左耳朵:“你到底服不服?”
“海了,海了,我服,我服……”,二大只有装作哀求状,目的也是服软好让二大娘小气,果不其然,二大娘不光气马上消了,还忍不住笑了起来,白天的事情就算翻篇了,二大就美滋滋的睡了,二大娘心情大悦的时候,也会特许让二大到她的被窝里来,算是对二大屈服下的犒赏。
二大有一次被二大娘骂急眼了,说:“你打我可以,但不准骂我孬种”,二大娘也为自己习惯了蹦出骂人的话后悔着呢!从此二大和二大娘不论在漫野胡地里打,还是插上门来打,都不会骂对方一个脏字。
其实二大和二大娘不是真打,如果二大嘴有把门的,或者二大不跑,把头送过去让二大砸,二大娘也不会把二大抡个脑袋开花。
史厚朝说:“农村里的两口子习惯了以这种打架的方式来解决矛盾。”
我爹史厚平和我娘孟春妮和二大家不同,我从记事起就没有看他们红过脸,更别说打架。但他们都是命短的人。
但在我的印象中,二大似乎不像史厚朝说的那样,我觉得二大是一个沉默寡言的人。二大没有打过我,也没有骂过我,但我怕二大,在我的心里只有二大有资格管我、打我、骂我。
有时候,我倒是希望二大狠狠地踹我一脚,打我一顿,好好地教训我,用什么手段都可以,即便是酷刑。我心里想,我史为鼠毕竟是个不成器的孩子,庄子里人口中的六叶子(方言:小流氓)、二流子。二大打、骂我都是应该的。
有次,我闲的,饿得难受,就溜到了二大家大门前,习惯了贼眉鼠眼的观察四周,看有没有人,二大娘孙翠云吃完饭,锅里留了一些饭菜,下地干活去了,大门的钥匙放在了门楼顶上,我麻利地拿到了藏在门楼窟窿处的钥匙,像只耗子溜进了二大家的锅屋,麻利的用准备好的塑料袋提走了一碗热腾腾的水饺子,走在史窑庄的窄路上一口一个很快就吃完了,在庄子里溜达了一圈,看大白天各家各户大门紧闭,各家下地干活或者走亲戚,都上了大锁,也没有可以顺手捎带的,我想卖锁的人,会不会因为我发了财。
我在庄子里来来回回的溜达,实在无聊,反正也没有事情干了,就去干大王喜超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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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TA的每日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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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10]以坛为家III

    沙发
    发表于 2020-11-9 13:03:35 | 只看该作者
    谁贼?可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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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板凳
     楼主| 发表于 2020-11-11 13:12:32 | 只看该作者
    贼………………………………………………………………………………………………………………………………………………………












    1


    王喜超的新家在史窑庄的东头,低洼的芦苇荡旁边。这里也是抗日时期挖战豪、挖地道,埋伏打鬼子的地方。在抗战时期,沙河是一条巨蟒,势如破竹冲出可以划船的芦苇荡,如今通向这芦苇荡的水,也断了尾巴。
    芦苇荡经历了三年自然灾害,不光不能行船,连昔日的水域也慢慢地变成了蛮荒之地。但此地有芦苇作为屏障藏身,成了小大姐和小大哥的偷情之地,寡妇和汉子的苟且之地。前几年被王喜超用两条“大丰收”烟钱给承包了下来。
    我或许是养成了一种习惯,我回到了史窑庄的南胡地里看王喜超。今年砖头水泥的城里气候太热了,我躲了十几天就有点呆不下去了,又被逼回了史窑庄,还有就是我认为上次偷杨柳村小学老师的私房钱的事,风声也应该过了。
    我手头没有几个子,如果有,我也会毫不吝啬的给干大王喜超留点,但兜里的二百块钱暂时不能给王喜超,这是我对一位叫高金莲小大姐的承诺,或者说是一片痴心。
    听左邻史二楞说:“王喜超闹了热病……”我想,除非王喜超快要病死了,不花这钱就不行了,那我就算欠那小大姐的,我也会给他花。
    我知道王喜超对我好,也知道是因为我娘孟春妮。王喜超和我娘有不清不楚的关系,就像庄子里的流言所说:“我娘孟春妮和王喜超有一腿……”从我懂事开始,我就不喜欢王喜超这个人。但让我具体说他哪里不好,做过啥缺德事,我也说不上来。
    那时候我还小,不太清楚大人的事。反正,我就是看王喜超不顺眼,就是想揍他。心里也骂他:“王喜超,老光棍,老婊孙子……”,我眼神里充满了对王喜超的厌恨,同样王喜超对我也是充满了厌恶吧。
    在我的记忆里,我爹史厚平死后,只有王喜超揍过我,而且还是替我娘孟春妮教训的。我也一直想把挨得这顿打还给王喜超,但又怕忤逆我娘遗嘱。
    “绝对不能动你干大王喜超一根手指头……史为鼠,你狗日的听见没有,听见没有……”我娘孟春妮死前落着泪说的话,我必须铭记于心。
    “听到了……俺妈,你就不是想让俺养老婊孙子王喜超吗?”我满是怨恨地大声回答,但我还是心有不甘,我凭什么要养他老不死的王喜超。
    “你个坏种楞种,你是吃啥药了,少火拉叽的……以后,你在你干大面前,少说这些混账话,俺也不是说让你养你干大,而是你干大他帮过俺娘俩,做人总要讲良心的……”我娘说的话像是钉子一样钻在我的心里。
    “知道了,知道了,俺妈,别说了……”我带着一百个不愿意的情绪,但我必须听俺娘的话,俺娘的话虽然不是圣旨,但比圣旨管用。
    叫王喜超干大也是俺娘逼着我叫的,我认为从古至今从来都是小大姐小大哥叫有钱的阔佬爷叫干大的,没有一个小大哥去叫一个穷鬼干大的。
    我知道自己家的农活都是王喜超干的,也知道自己的家那些老掉牙,样式笨拙的像死牛一样的家具,都是王喜超打的。我切记我娘孟春妮临终前说的话:“史为鼠,你狗日的,听见没有,傻儿子,你听见没有……”我娘说话声音一声比一声弱,然后就断了气。
    “俺妈,你醒醒,俺妈,你醒醒……你醒醒,俺妈你不要不理我,俺妈,你不要不理我……”我哭喊着也叫不醒俺娘。
    我那时还只是很小的孩子,只能拼命的叫,拼命的哭,我以为这样就可以把我娘叫醒哭醒,但无论我怎么叫,我娘还是无动于衷;无论我怎么哭喊也没有用。
    但我还是拼着命似的大声哭喊着,我把天哭冷了,把我自己哭冷了,把我自己哭成个冰人。可能因为我心里难过憋屈,好像有苦向老天爷哭诉一样,大雪整整下了三天三夜,把我的身体都冻僵了。王喜超把我送医院的时候,我认为我的小命快没了,就剩一口气了。
    “这是孟春妮怕孩子没有爹妈,活着也是受罪,想把自己的亲骨肉带走呀!”大奶柳玉琴说话的时候,我感觉我在天堂里找到我的爹娘了。
    没有父母我,我孤零零的一个人确实不想活了,但是我没有死,阎王爷不收我,我想我和大奶一样是命大。当年小日本鬼子占领了史窑庄,我大奶用锅底的灰把自己抹得像个假小子,穿着家里有几十个补丁的破衣服才逃过大劫大难,那时候我大奶柳玉琴十几岁,已经是史家的童养媳了。
    我娘死了以后,我一夜之间长大了。
    我成了没娘的孩子,由一个捣蛋到无法无天的野小子,变成一个像吃了黄莲的哑巴,突然就明白了什么叫孤独,突然对寂静有了恐惧,突然明白一个没有爹娘的孩子,无人管教也是一件非常痛苦的事情。我脸上天真的笑容没了,我似乎要与这个世界为敌。
    生活中酷爱幻想的我,如今变得冷冰冰的,即使到了第二年的立春,我还仍处于冰窖之中,我不爱和庄子上的人说话,甚至于他们向我问好时、对我关爱问候时,我始终无动于衷。冷就像一块生铁,我的身体有一条无形的冰冷的锁链,捆绑着我。
    有时,我想表现自己,却又不知道如何表现,向谁表现。渐渐地,我在庄子里人的眼中,变成了不识好歹、被人嫌弃、自暴自弃的孩子。我习惯于饥一顿饱一顿的艰难度日,我的成绩也是一落千丈,我也不知道自己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或许想一个没有爹娘的孩子将如何生活?想人为什会死?想爹娘为什么要扔下我,难道是我的生辰八字不好,冲撞了上天,难道是我犯下无法弥天的大错,造成父母的早逝,这明显是老天要惩罚我?有时,想着想着眼泪就会饱含委屈的流下来。我似乎比别的孩子更想明白一件事情:“人死为什么就不能复生,我活着的意义在哪里?”
    我娘死后,我把每次偷来的东西,都会分一半给干大王喜超,我听从娘的遗嘱:“俺娘俩欠他王喜超的,这辈子都还不完。”
    “没有王喜超,你就被你娘带到阴曹地府了。”我记住了大奶柳玉琴说的话,我不能恩将仇报。
    我这次回来,一是看干大王喜超是否得病了,这老婊孙死了没有。这是我娘的交代,但我又巴不得王喜超悄无声息的离开这个世界,我认为王喜超死了,就不用我史为鼠管了,我也算是报完了恩;如果王喜超没有死,那么我得管着,还得细心地照顾他,履行对我娘的承诺。
    “老不死的王喜超,你快点死吧,看着你天天像快断气儿一样气喘吁吁的,起床都费劲巴拉的活着,看着你像老杆子生病的大黍一样,也让小爷我不忍心。看着太难受了,还是得让小爷我来伺候你。若你死了,我会给你送终,给你扎大马,扎花轿,扎小人……”我控制不住自己暗地里诅咒王喜超,我知道自己这样的诅咒是大不孝,但我控制不住自己的内心活动。
    王喜超虽然热出病了,但是命硬,能死撑着,我只能抱怨说:“王喜超,你个老不死的,算你命大。”
    史二楞说:“王喜超这老婊孙命硬,咳嗽了一个冬天也没死;热了一夏天,走路晃晃悠悠的,像进鬼门关一样,魂都没了。但命硬的人估计想死也死不了。”
    王喜超一时半会死不了,那么我必须尽到养王喜超的义务,那么我唯一能做就是赊账和偷东西给王喜超吃,但这样做,我常常挨王喜超的辱骂,王喜超如此对我,让我对王喜超一直充满了怨恨,但我会反思自己,为什么做什么都是错的。
    史二楞就是一个十足的小人,当着我的面诅咒王喜超,但我没有制止史二楞的行为,我知道史二楞诅咒王喜超,是因为他把王喜超作为情敌。但我眼里史二楞远不如王喜超。他也不配暗地里喜欢我娘。
    王喜超对于史二楞和史窑庄的一些人如何诅咒他,他不管,也懒得争辩,知道我在心里诅咒他,他也只是骂我撒撒气。但我长大了,上次去看他的时候,他病了,骂不动了,或者觉得我是喂不熟的白眼狼,也懒得骂我了。
    王喜超对我是恨铁不成钢。他拿我当出气筒,我也习惯了。
    我牢记着我娘对我说起的,修沙河堤坝那年,我娘孟春妮(十六岁)扛大包堆,堵大坝的事情。
    我娘当时可能是累的,也或者是大坝的土太软了,她的脚没有站稳,就掉进了沙河里,身体漂了起来,被沙河的水冲走。如果不是二十多岁的王喜超水性好,不顾自己的贱命,硬从水库里把我娘顶到河滩上,那么我娘当时就死了,也就不会有我史为鼠了。冲着这件事情,我娘面对我说:“儿子,你就得像对待恩人一样对待王喜超。”
    还有我爹史厚平死后,我和我娘也都是靠王喜超照顾。我娘认为,我二大作为她二哥,一家人帮助我们是理所应当的,是应该做的;而王喜超和我们家非亲非故。
    总归在我娘的眼里,王喜超始终是外人。但我不这样认为,王喜超一来,我就被我娘从西屋赶到东屋里去睡,只是我想说又不敢说,这种大不敬的话,我不能和我娘说,我虽然年纪很小,但我过早懂男女之间的事情,就是我娘和王喜超之间的破事。
    这事情我要埋在心里,滥在肚子里,和谁都不能说。我知道如果这种事情说出去,就是丢人现眼的事情。当然,庄子里有人议论:“王喜超怎么会喜欢孟春妮,这女人克死了丈夫,现在一身是病,还带着个拖油瓶,……”多么难听的话,我都当作耳旁风听不见,甚至捂住我的耳朵。
    有时候,我不能容忍庄子里的一帮妇女诋毁我娘,想和他们打一架,我又怕打不过这些大人,这些坏人。
    于是,我习惯了把所有的气都转移到王喜超身上。如果不是他来招惹我娘,史窑庄里的人怎么会辱骂我娘?故而,在我很小的时候就想揍王喜超一顿,狠狠的揍王喜超一顿。只是我娘不让我动王喜超一根手指头,更不能说大不敬的话,还要把他当神仙一样供着。但我不喜欢王喜超,王喜超对我再怎么好,就是把心扒给我看,我也不喜欢。
    “没有王喜超,我娘孟春妮的命就没了,王喜超是我娘的救命恩人”,这句话老是在我耳边一直提醒我,反复提醒我。
    “要不是王喜超把你小狗日的及时送上医院,你的命就没了,”大奶柳玉琴老在我的跟前絮叨王喜超人很好,让我觉得现在我的命都是王喜超的。
    我知道王喜超是真心心疼我。如今他病了,极早的变老了,看见我就会流泪。我知道也不是我惹得王喜超流的泪。
    我家里也没有藏着什么战利品,身上除了不想动不能动的钱,已无分文,要不我也不至于三番五次赶着饭点到二大家蹭饭吃。但我始终把王喜超当外人,去看他不能空着手。于是,我到庄头史厚斤的烟酒小卖部里赊账,买了一瓶老牌洋河大曲和一袋花生米,还有一块王喜超爱吃的嫩豆腐。
    史厚斤明白,如果不赊账,不给我面子,他家的小卖部就会遭殃;即使我赊账,他一样可以找到下家,他会旁敲侧击的和王喜超说:“王喜超,史为鼠那小狗日的是不是带东西给你吃了,那是我家商店里的……”
    这事情不需要点透,王喜超明白是什么意思,王喜超就会主动把钱给了史厚斤。
    王喜超今天的精气神不太好,有一口老痰堵在胸口,我赶忙给王喜超抵住背,我想这样能让王喜超把老痰吐出来。虽然我不喜欢王喜超,但我不能看着他死,至少他不能死在我面前,否则我就是大逆不道。我要时刻牢记王喜超是我和我娘的救命恩人,这几个硕目的大字。
    我和王喜超之间的关系非常微妙,我们之间不是亲人还是有点亲人之间的关系,王喜超死守对我娘承诺,我也是恪守我娘的遗言。我和王喜超会短兵相接,也会刀剑对决,也会像猫和老鼠,一个伺机抓住,一个落荒而逃。
    我既不喊王喜超名字,也不加任何的主语,总是对王喜超说“好的”、“可以”、“我有事”等。我和王喜超是冤家,也是死对头的两个人,同时也是相依为命的人,又或者是两个矛盾体。就像两棵保持间距的大树和小树,就像是老鼠和猫。假如身体一样大小,谁怵谁也不一定。
    这种关系微妙到水与火的势不两立,宛如两块硬碰硬的石头,会相亲相杀,也会同病相怜,也会互相看不起对方,也会投其所好,也会互相取暖。但我们都心知肚明,谁也不能服气谁。只是王喜超年纪大,比我更懂得包容和宽容,而我是轴头劲子,他骂我是表面的,我骂他是在内心里的强烈的反抗,我也知道诅咒王喜超这似乎不对,但我控制不住自己的内心活动,我在王喜超眼里就是缺乏管教,恨铁不成钢的人,但我认为王喜超已经把我当成十恶不赦、不可饶恕之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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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11-11 13:14:02 | 只看该作者
    2


    芦苇荡以前是我爷爷史以正组织民兵打鬼子、杀鬼子之地,每次听史厚朝讲这段——我爷爷英雄的壮举,我都感觉此处危机四伏,我爷爷从苏北县城义匪许三毛的手里买来了两架土炮,土炮一响,把小鬼子吓成了怂包蛋,一群小鬼子吓得魂飞魄散,落荒而逃,当然还有金刚护体的丁庄大刀,会声嘶力竭的助威呐喊……
    我爷爷还有一个吓唬鬼子致命的武器,用芦苇捻做的冲锋号,小鬼子最怕是冲锋号,一听到冲锋号就想到共产党的大部队埋伏在芦苇荡里,从此不敢随意占领史窑庄,对史窑庄不敢贸然行动,当然也是沙河在东西两岸做了一个屏障。
    我爷爷也从县城知道如何用地道战和敌人周旋,苏北地方组织的游击队势如猛虎,在午夜神不知鬼不觉的出没,弄得小鬼子误以为屡屡遭遇劲敌。如今,沙河也是重新挖深、拓宽,两边堆起来高高的土坡,才恢复了以往万马奔腾的水流。但沙河依然是一条难以驯服的野兽,吞吃万亩良田,利用洪涝扫荡附近的村庄。只是村民习惯把宅基地垫高,这样即使到七八月份,大雨横行,沙河成霸,也不会淹到住房。
    沙河在吴承恩西游记里出现过,鲜有记载,南北蜿蜒的曲线长河,宛如一条伸缩自如的巨蟒,是史窑庄最有力的灌溉水域。只是随着时间的流逝,原来那条开阔而又隐藏神秘的芦苇荡没有了往日的嚣张,芦苇荡再也没有可以划船的水了,芦苇也渐渐枯死。王喜超就在芦苇荡挖了个池塘,再用挖池塘的土在芦苇荡旁边垫了土,加高了地基,盖了三间瓦房,从庄子里快要倒塌的老房子里搬了出来。王喜超可能是想逃避庄子上的流言蜚语,也可能喜欢在池塘里养一些鱼,过上了和史窑庄隔绝的世外桃源一样的生活。
    王喜超把老房子院子里的泡桐树移植了过来。高耸的泡桐树在瓦房的东边,这样能遮住烈日炎热,加上这地方四面透风,还有满池塘的水,自然比密不透风的史窑庄里要凉快一点。这房子就像老王八立在史窑装的西南角,泡桐树用粗大的枝干遮住在树下乘凉的王喜超,蝉在树的高处聒噪,鱼在低处的汪塘里争抢王喜超喂的麦康。到王喜超居住的芦苇荡一侧,我会忘记偷的字眼,许是这个地方夜晚依稀可以听到沙河哗啦啦的水流声,以及田地里的蛙鸣。
    这里四面都是庄稼,南面是毫无人烟的上千亩稻田,也是水蚊子的聚集之地,幸亏王喜超家有可以躲避蚊子叮咬的蚊帐。王喜超自己动手打了两张床,东、西屋各有一张,粮食用摺子放在了堂屋。他用稻草在空地上搭了一个防雨蓬,当锅屋使用。
    我羡慕王喜超喂养的兔子懂事,喂养的鱼有了智慧,屋子后面栽种的辣椒和西红柿也都是青的时候听话,为了快快长大急红了脸,嫁接起的豆角也都是把身子拉长。因贫穷而起的炊烟似乎上天就成了云烟。
    “晚饭想吃点什么?”王喜超说话的时候,似乎在征求我的意见,这也是王喜超破天荒的一次说话声音很小。
    “不饿。”我习惯了用不饿这两个字来搪塞王喜超。
    我这两年很少在王喜超这儿吃饭,虽然我恨他王喜超,但我不能害他王喜超,我怕我的“肝炎”传染给王喜超。即便庄子里的人都认为王喜超的命硬,一般病毒侵蚀不了他。但如今他已经呈现出另一种疾病找上他,并附上了他身体的样子。
    王喜超说话比以前微弱了很多,头发已经冒出了白头,看毫无精神的状态似乎一下子就变老了,好象从精神抖擞的壮年一下子变成了老年人。自前年秋天王喜超咳嗽得一天比一天严重了,他种的菜,养的鱼都比他精神太多了。池塘里活蹦乱跳的鱼群和他就是鲜明的对比。
    我不知道是什么支撑着王喜超能活下来,他已经经不起露水凉风了,更是经不住这可以脱掉一层皮的炎炎夏日了。但我看到了我娘的坟头,也许这座坟是支撑他活着的全部的厉害,还有我马上想到在他眼里不成器的我。
    我用带着双喜字样,掉了漆的瓷盆给王喜超打了一盆凉水。这是我娘和我爹结婚时候的瓷盆,现在已经摔的不成盆样了。我把瓷盆放在堂屋的中间,让他洗洗脸、擦擦身子、去去暑。
    王喜超擦身子的时候,我看见他的身体已经骨瘦嶙峋,蜡黄黝黑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像抹了黄铜油的老旧蜡像。此刻,他躺在堂屋的凉席上,好象睡着了,活像一具尸体。
    在王喜超所盖房子的西边,有一个高压线的电线杆埋在附近,我怕王喜超会被狗日的气温热死,我帮忙给他拉通了电,装了电灯。把我顺手牵羊的小台式电扇给王喜超带来了,骗他说:“这是我堂哥史为文宿舍里的电扇,不要了……”其实这小电扇我是想自己睡个安稳觉的,就算是我救他王喜超的命,我们两不相欠了。
    突然间我开始同情起王喜超了,我觉得我以前对他的仇恨、辱骂,即使是藏在心里也都是错的,是罪不可恕的。我也不知道王喜超每天想什么,把自己糟蹋到这种地步,是因为我吗?我想最多有一半是,另一半是我娘。我娘的死对他是一个致命的打击,他这一辈子仿佛就是为了我娘活着一样。就像大奶柳玉琴说的:“过于执着的喜欢、着迷一个人,是会伤肝、伤肺、折寿的。”
    我娘的坟就在这芦苇荡的深处,现在王喜超所挖的池塘西南角,我不知道王喜超的魂魄是不是被我娘牵着,我看他超像是一个失了魂魄的人。
    我和王喜超不再针尖对麦芒,或许是因为他的病魔缠身,及早的变老,我的怨恨也随之减少,今天既然荡然无存了。从小不时地冒出来想暴揍王喜超一顿的深仇大恨,在我看到他骷髅似的身子时,突然消失了。我知道有这种想法不对,但树是有皮,也是有根的,我也不是无缘无故想揍王喜超。王喜超也不能怪我,况且我也只是又这种不孝的想法。
    从王喜超的住处出来,我没有直接回庄,而是去了我爹的坟头。我爹的坟扎在庄子的西面靠北一点,在我家最肥沃的一块麦地里。这里每家的土地都是地尺量过的平整的方块地,这里也是史窑庄的丰收之地,它地处西北边靠近沙河的上游,不光有水库灌溉的优势,还是旱地,被淹的几率很小。坟头已经被荒草覆盖了,我就徒手拔了干净。
    我除了记得我爹死的那年我刚满四岁,其他的很多事情我已经记忆不清晰了,四岁我对这个世界的生死一无所知。我好奇地看着我娘悲痛欲绝,看着我娘三番五次的昏死过去,我被吓哭了。我看到众人哭,我也不能确定我从此没爹了,更不会知道没爹的孩子活着会异常的辛苦。当时的我只想玩,没人管我,我还可以淘天,人来胜(方言:淘气捣蛋的意思)。
    如果真像大奶柳玉琴说的:“没爹的孩子等于少了两条支撑家庭的腿……”那我会马上体会到恐惧,抱着我爹哭。当时只是觉得我爹可能太累了,想好好的睡一觉。因为在我印象中,我爹出门的时候多,回来都是疲惫的样子。
    我娘就给我爹打好洗脚水,然后再给我这个小子洗脚时,对我爹说:“德平呀,我看你这身体,就不要跑十里八村给人看病了。”
    “那怎么能行,医生只要有一口气在,就得治病救人。谁都有三长两短,我史厚平也不例外。”我爹对我娘说的话似乎也在理。
    我站在我爹的坟头,夜晚可以和北斗七星遥遥相望,我确定那颗最亮的星就是我爹。
    这里只有两种植物,麦子和油菜。麦地成熟收割之际,西风猛烈一刮,像金黄的豹子奔跑。我从这里可以看到天空之大与旷野之辽阔,也可以看到油菜花惊人的黄;从这里我可以看到白云掉入滚动的沙河。其景象蔚为壮观。
    每年的夏天是沙河水势最猛的时段,天空变脸的速度也如雷鸣闪电,随时会悲痛的在人间大哭一场,寂寥的冬日也是如此,天空也会掂量它的羽毛,这里春日成群的蝴蝶翻飞,万只蜜蜂如万只箭羽射进油菜花地,气势如草船借箭。
    我习惯于夜间站立于我爹的坟头,这里蛐蛐叫出来的寂静,让我的触觉比蟋蟀灵敏;这里可以观察天狗咬月,可以听到庄子里的大黄狗把寂静咬得体无完肤。我爹就像是硕大的落日,沉睡在这片深情的土地上,沉睡在沙河里。
    记得我爹刚去世的那几年,每到清明时分,经常有人来我爹的坟头烧纸。只是随着平坟成良田的政策,坟地一夜之间就被堆平了,渐渐地我爹似乎也被庄子里的人遗忘,就像习惯外出打工的人把史窑庄遗忘了,庄稼也没了以前长势,荒芜的地也越来越多。
    我依稀记得我爹离开人间那天,蔚蓝干净的辽阔天空,一下子烧成了红色,烧成了北刘砖瓦厂的窑炉,从白天一直烧到黑夜。
    “难道是我撒了弥天大谎,犯了滔天的大错?”我脑瓜想着:“我到底错在哪儿了?”宛如在做一道根本不会的算术题,脑瓜仁疼,是懵的。
    我可以像老鼠,像猴子一样翻墙、爬树;也可以逞能,炫我那天大的本事,但我爹在天堂,我够不着他。
    我常在我爹的坟前,把自己偷人钱财、东西的坏事告诉他。我也曾替我爹抽自己嘴巴子,他养了这么一个孬种,养了一个不争气,不成器的儿子。
    我跪在我爹的坟头大哭过,哭我爹,哭我自己,哭我娘。
    我想我爹会保佑我的,他救了那么多不相干的人,何况我是他的儿子。我想让他救我,想让他用一根针灸的长针把我扎醒了。从此,我就离开“小偷”这个行当。
    我爹死的时候,我像个二傻子,站在自己家的门前,看着我娘给那些前来吊孝的人作揖。前来吊孝的人比我想的多得多,生面孔的人也多,八成都是被我爹诊治好的病人,有很多人我娘也不认识,就连史厚朝这样神通广大,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的说书人也不认识。很多人都是给我爹烧了一把纸就走了。我穿上了孝服、带上了孝帽跪在那里,只是跪在那里,对于孝道二字是啥,压根不清楚。
    我爹出殡那天,送葬的队伍占了史窑庄的整条大路,史窑庄的人全到了,还有很多外村来的。我想:“他们哭我爹的同时,也觉得命中少个能救他们命的人。哭得似乎不是我爹死了,而是他们的命随时都会被阎王爷带走一样。他们想把我爹哭活了。”
    我爹下葬了七天后,史窑庄里的人才确定我爹这个仁医死了。我像个呆立的木鸡,一直认为我爹能救很多人命的,压根不会死。
    我娘的眼泪似乎是流不完的,从我爹死的那天,只要来人,我娘就会悲伤的哭一场。在我爹五七以后,我娘的眼泪也流得差不多干了。
    很长一段时间,我们家的锅干净得像个体面的寡妇。我饿的不行,也找不到吃的,而我娘像是被倒空粮食的麻袋片,垮掉了。如果不是二大娘送吃的来,我和我娘还不知道挨饿到什么时候。
    我爹死后像是把我娘的魂带走了一样。我娘就变得心事很重,沉默寡言,和邻里也渐渐地疏远了。但我娘和王喜超没有疏远,反而走得近了、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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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11-29 19:47:07 |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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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爹得的病是肝腹水。我爹死的那夜,我还在睡梦中,我是被很大的动静吵醒的,隐隐约约听见我娘孟春妮问我:“为鼠,你有尿没,有的话自己爬起来撒在尿盆里……”
    我娘衣衫不整地拉着我爹去村里卫生室,村里卫生室值班医生孟瘸子说:“我们治不了史中医的病……”我娘又拉着我爹到乡里卫生所,最终以抢救无效死亡。其实,我爹到最后也知道自己活不了几天了,作为赤脚医生,他给自己配的中药也没少喝,但我爹这“肝炎”到了晚期就成了癌,不是吃药就可以保命不死。我爹虽是医生,但也迷信老一套的话,他认为自己的寿命就只有这么长了。
    我爹把自己当救世主了,和我娘说:“我死了,就再也不能为乡亲们看病了”。
    “你自己命都没了,你还能管别人的事”。我娘说话的时候,眼里藏着快要决堤的沙河,我爹心里不得劲,难过自己不能普度众生。但我爹更难过是一个治病救人的人,却治不了自己的病。
    我如今认为,当时我爹其实是为我难过,难过我还太小;我爹也是为我娘难过,觉得自己愧对我娘,害得我娘年纪轻轻就得守寡;是为我娘和我的将来难过,没有了他,我们家往后的日子可能有点难了。
    我爹死之前拉着我娘的手说:“为鼠他妈呀,俺若死了,你就找个好人嫁了吧!俺知道王喜超一直对俺家不错,对你也挺好,平时没少帮俺家挑水、种地、收稻谷……”
    我娘对我爹说:“厚平,你说的这叫什么混账话,你不会死的,俺也不会让你死,你救了十里八村那么多人,自己的命还能救不了?”
    “病也要看什么病,别人的病,俺也不是谁都能救得了,就算救得了世人,也未必救得了自己。”我爹说话的时候的气短,已经预感到自己已经无药可救了,即使天王老子也无力回天了。
    我娘用平车把我爹从十几里外的大槐树乡医院拉到家里,我娘身体也不好,那么远的路拉我爹到家,已经彻底没了力气。
    我爹的死对我娘是个沉重的打击。
    我一想到我娘当时悲痛欲绝的心情,就愧疚万分,心疼得要死。如果不是因为我还小,我娘也会随我爹去了。
    我娘只有偷偷躲在鸡圈的蔽旮旯里独自落泪。我娘没有发现我像一只受了惊吓的小老鼠,蜷缩在墙的一角,看着她哭。
    我爹病逝,最先通知的是我二大娘孙翠芳,我娘和我二大娘说:“二嫂,厚平的命没了。”
    我二大娘当时没反应过来,懵了,哆嗦着身体说:“不可能呀,头两天还给我家为文看病来着,怎么说没就没了呢?”
    “昨天夜里走的……”我娘说的时候,那眼泪呀,宛如蚯蚓蠕动在我娘年轻的脸庞上。
    “二弟,可是大好人呀,十里八村他救活了少说也有一箩筐的人。”二大娘说话的时候也有点哽咽了。
    二大娘落泪之时,口里还嘀咕着:“三弟这么个大好人,怎么说死就死了呢?昨天还二嫂、二嫂嬉皮笑脸地叫着,人的命真的像纸糊的一样,沾到一点火星,说没就没了。”
    史窑庄子里所有的人都认为我爹史厚平不会死,也不该死,死这事情就和我爹是不沾边的。上天有好生之德,怎么会让这个史窑庄的大救星死了呢?谁死了也轮不到我爹死,但偏偏是我爹这位被大家说成是神仙转世的大救星就死了。
    在史窑庄的人的眼里,我爹虽然不是神仙,但我爹绝对不会因为一场大病死掉,因为史窑庄的人觉得我爹是医生,我爹自己都能给自己把脉,不会这么轻易的死掉的,我爹的死,突然让史窑庄的很多人心里发慌了。好像不是我爹死了,而是他们恐惧于生病的灾难。
    史厚朝在村口和一帮妇女说:“这个史窑庄最不该死的人就是厚平,他可是保住我们全庄上百口人命的神医,庄子里以后有急症的该怎么办,即使你到了十几里外的乡里,也未必能找到医生,你就算找到医生,也可能因为时间拖长了,病情耽误了,晚了……”
    我大奶柳玉琴又开始念叨了:“这到底怎么了,老天是不想让史窑庄的人活了不成,怎么能让一个可以救史窑庄全庄人性命的人死了呢?难道这世道又要变了吗?”我当时站在大奶柳玉琴的跟前,我随大奶一块望了望,天死气沉沉的,庄稼也好象也病了,蔫不拉几的。
    在我爹死的第二天、第三天都没有出过太阳。也许太阳也去偷偷躲起来抹泪了!第四天,老天也禁不住伤心,开始落泪。七天七夜的连续落泪,使得史窑庄的庄稼也被淹死了大半。
    史窑庄很多人都在传言史厚朝的话:“……连沙河的河神也开始动怒了,要让史窑庄的人反省一下自己做过哪些坏事、亏心事。本来派个坏人去找阎王爷的,可能派错了人,派史厚平这个大好人去了。”
    与史窑庄隔三个庄子的庙庄,有个一肚子瞎话的吴道奶,她平时爱算命打卦。吴道奶经过几日的夜观天象,确定了转盘指向的位置——庄子西北面第一家。吴道奶终于找到罪魁祸首的人了,我爹的大侄子,我的堂哥史为刚。
    听到吴道奶的传言,庄子里的人也立马联想到:第一个该死的人应该是史为刚。只因在史为刚“肝炎”病发作时,我爹为了给他看病,昼夜看护,每天都睡在史为刚家里。
    史为刚的爹是我五房里的三大史厚广,和我二大史厚槐在一个煤矿上。三大史厚广写信给我爹说:“厚平兄,我没办法回去,煤矿里正在搞促进生产,安全检查……”让我爹多照看他的儿子史为刚,说人情他来还。
    后来,三大史厚广冒着丢工作、背处分的风险,回来给我爹送葬,也算是还了我爹的人情。
    大奶柳玉琴说:“可能是阎王爷看为刚这孩子才十来岁,年龄太小了,就没有要。想着即便是地狱也得要个大人、能人,所以就把史厚平误抓去了。”
    我每次不顺心的时候,就会到我爹坟头,把自己的心事一股脑说出来给我爹听。有几次恰巧遇到史为刚,我不分青红皂白的骂史为刚。我认为我爹是被史为刚的病传染害死的。我虽然是六叶子、糖模溜鬼(方言:流氓,人模狗样)的玩意,但自认为是非、好坏还是分得清楚的,我爹史厚平是大好人,可以救十里八村的很多苦命人。
    和我爹比,我是十恶不赦的坏人,但我没坏到让人丢了性命,只是让人气愤地骂我是六叶子,糖模溜鬼的不学好,长了爪子不知道刨食吃,就知道偷,早晚是牢里的货。
    史窑庄里的很多人对我则是一脸的嫌弃,都爱骂我,包括王喜超也骂我。也因为王喜超不问青红皂白的骂我,让我有一段时间为了躲避王喜超的骂,觉得史窑庄不是人呆的地方,我悄悄溜进了城里。
    王喜超不光吃饭的时候骂我,就算当着全村人的面,也敢当面骂我少叶肺、少根弦。我总想,你王喜超背地里骂我就算了,当人面骂我就算了,骂我的时候偏偏还带上我爹、我娘:“孟春妮怎么会生出你这样坏种、孬种儿子,史厚平那么好的人,怎么会有你这样狗日的玩意儿?”
    有时候我被骂急了,真想一叉子把王喜超叉个半死,看他还敢不敢骂我,但理智让我收回了自己的想法。若是王喜超真的被我叉死了,我也会被枪毙的,我已经习惯了“好死不如赖活着”。
    庄子里其他人骂我,我可以报复他们,我偷他们园地里的菜,我偷他们家禽,以至于他们怕被偷,不敢当面骂我,都在背地里骂我。
    但王喜超骂我,我必须强忍着,但我认为最有权力骂我的是二大一家人,他们管我吃喝,但二大娘从来不骂我,也可能二大娘从来不爱骂人的缘故吧,二大娘从是和四邻说:“为鼠,这孩子怪可怜的,他爹妈死的早,缺少管教。”
    庄子里人听了,骂我的人也没有以前少了,我知道是碍于我二大娘的面子,毕竟二大在煤矿上混个一官半职的,他们家孩子进矿里需要找二大,还有平时需要周转点钱,也需要找二大娘借,但我不需要骂我的人来同情我,更不需要假惺惺的带着目的同情。同情、可怜我,或许还有一部分原因是希望不骂我,我能良心发现,从他们家门前绕道而过吧。
    要知道,我这人偷也是有自己偷的规矩:庄子里的好人、穷人我不偷。因为我觉得作为江洋大盗就是要除暴安良,为民除害,偷那些坏心眼、还有钱的人家。当然,骂我史为鼠的人,我一定不会放过他们家的。
    这次,我在庄头又遇到和我一样游手好闲的史为刚,我就狠狠地骂他。原因很简单,王喜超哭,我难过,我憋屈,我找不到人撒气。但比我大几岁的史为刚总是老气横秋地说:“为鼠,我看在德平爷的面子上,我不和你一般见识……”
    我知道史为刚没有和我对骂,是我爹救了他史为刚的命,所以他史为刚羞愧,没有还口。当然我也没少受史为刚的正面教育:“史为鼠,你个少脑子……你自己没有手呀,非要去偷……”
    我还史为刚一嘴:“我就偷你少火(方言:脑子有病的意思)家东西,要不你把俺爹还给俺。”
    史为刚可能被我惹急了,在庄头,史为刚和我干了一架,我狠狠地踢他一脚,他想给我一个大耳廓子,我躲开了史为刚飞驰而来的一巴掌。
    我又回到了王喜超芦苇地的家,帮王喜超安排好一切,就匆匆离开了,因为我见不得王喜超抱着头在我娘的坟头痛哭。我认为王喜超不是因为我的不成器,恨的哭;不是因为我成了史窑庄的二流子、六叶子,愧疚的哭;而是他想我娘了。王喜超总哭着说对不起我娘,其实只是拿没有把我教育成人当成哭的借口。
    大奶柳玉琴和庄子里的人闲聊说:“王喜超为什么不结婚,是因为王喜超心里只有孟春妮。”
    “王喜超年轻时候要模样有模样,要手艺有手艺,也有挤破门介绍对象的,最后王喜超爱理不理就不了了之了……王喜超着了魔似的,偏偏就喜欢孟春妮……”大奶说王喜超和我娘之间关系的时候,似乎在讲一个无法自圆其说的爱情故事。
    “……喜欢一个人,就像是地里埋了的一颗种子,就着急等着、盼着种子快一点发芽、结果。”大奶似乎不像是讲故事,而是在演绎乡村爱情的魔力。
    我娘起初也不是不知道王喜超心里想什么,但对于史窑庄里的女人来说,对我娘来说,心里是装不下两个男人。
    “史窑庄的女人不是慈禧太后,更不是武则天,没有那么大的野心。”大奶说话的语气好像和敲大鼓的史厚朝一样,唱着扬琴。
    “我爹和我娘是老天爷安排好的一对,好比牛郎和织女,七仙女和董永。就算王喜超想见缝插针,也插不进去的,我爹和我娘就是两个糖人黏在一块了。”大奶在讲我娘的事情,似乎里面穿插了很多辗转的剧情。
    “孟春妮和史厚平是天设地造的一双……”史厚朝也以评书的方式来演绎我娘我爹如胶似漆的爱。
    我也听我娘说过,我娘那次发高烧感觉自己快要死了,但听到我爹对大奶说:“俺大娘,孟春妮这病没大碍,就是发高烧,我给她吃一片‘安乃近’,用被子裹着,裹紧点就行,汗出来了就好了。”
    作为良医,我爹把我娘房间的炉子的火生得贼旺,那年的冬天真是特别的冷,冰在屋檐下都挂着和我的鼻涕一样,流的很长。像一把加半米长的锥子。我娘醒来的时候,感觉像是泡了个热水澡,全身流了不少的汗,可能是寒气被逼出来了吧,高烧退了,人也清醒了。
    “你说怪不怪,上天派你爹来就是为了救你娘,所以他们成了两口子。”大奶对我讲我爹娘的事情,带着戏剧的色彩。
    我也常在小伙伴的面前骄傲地说起我爹:“……我娘感觉都烧得都要快死了,我爹既然说,不碍事的,可见我爹的医术高明。”
    “我娘经过我爹的妙手回春,很快退烧了。而我娘身体好了后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要把我爹追到手,不论花多少心思,用什么手段都要追到手。”大奶对我讲的很多事情,我又不厌其烦的讲给其他小伙伴听,他们说我吹牛对我嗤之以鼻,唯一爱情我讲的人就是高金莲,她不是我们史窑庄的,她是丁庄的小姑娘,我们是上小学的时候认识的。
    大奶柳玉琴在讲述我爹和我娘的爱情故事的时候,像是一个表演的艺术家,就像刘兰芳和单田芳的评书一样声情并茂。我也学着大奶的姿态把这故事讲给高金莲听。
    大奶掉的没剩几颗牙的嘴,不厌其烦的讲。大奶要让小字辈的人知道我爹娘的爱情;让对爱情悲观的人,相信我爹娘像两个糖人的事是真实的。我也一样,我讲的时候,更是把自己融入其中,因为我是我爹我娘爱情的结晶,高金莲被我讲的故事吸引了,从一年级到四年级,我们成了无话不说的小朋友。
    我又把大奶讲我爹我娘的事情,重新编撰整理了一下,我和高金莲说:“其实我爹也喜欢我娘很久了,只是大家一个庄子的,也不敢多想,而且我爹也看出王喜超一直在跟我娘献殷勤呢。当然,我爹心知肚明,他知道我娘喜欢他,王喜超这个情敌也构不成威胁,而且我爹年轻时也算是见多识广的小大哥,更是在四镇集上出了名、挂了号的人……”
    其中还有很多细节,我没有和高金莲仔细讲,我想以后慢慢和高金莲讲,这样我和高金莲才有话可讲,我爹我娘的事情一直装在我心里,我想如果我有才能,我一定写一篇我爹我娘的爱情史。
    我爹作为赤脚医生,到四镇街道上摆摊给路人看病,赶集的十里八村小大姐也都知道我爹,认识我爹。我爹给看过病的小大姐也多,好看的、可人的小大姐也有,但我爹选择我娘,主要是没有一个像我娘那样主动的,我娘算是后来者居上。
    我娘孟春妮找媒公史家柳提亲,起初我的爷爷史以正是坚决反对的,因为是一个庄子上的,怕别人嚼舌根子,而且我爷爷找儿媳妇的标准是像我二大娘孙翠云这样身体壮力气大能干活的。
    就像我爷爷说的,我爹白面书生的样子,更需要找一个人高马大的小大姐,像我二大娘这样的人来持家。
    我娘孟春妮是长得是好看,万里挑一的好看,但这种好看在我爷爷的眼里是不顶用的。不会干活,光会打扮,我爷爷怎么能容得下我娘这样的儿媳妇呢?
    我爹在我爷爷的眼里就是犟种,当初我爷爷让我爹好好学手艺,像年轻的后生王喜超一样学木匠的手艺,但我爹跑去跟老中医学了抓药。我爷爷不准许我爹娶我娘,我爹不听我爷爷的话,偏要娶我娘,和我爷爷赌气说:“不娶孟春妮也可以,我遂你们的愿,干脆打一辈子光棍好了。”
    “厚平他爹呀,既然拗不过这犟种,娶就娶了吧,总比断子绝孙的好!”我奶奶及时出现,阻止我爷爷拆散一对鸳鸯。
    可惜,我奶奶这么善解人意的慈祥之人也生了病,我奶奶的蛇疮病,一年比一年严重,我奶奶像临终的遗言一样发话了,我爷爷必须听。
    我奶奶李秀芳是村里唯一秀才李状元的闺女,也算是十里八村少有的能识文断字的能耐才女,年轻时候还当过女私塾先生。
    我爹娶我那娘的那一年,我奶奶李秀芳因蛇疮病重,身体溃烂死了。
    好说流言蜚语的,追求过我娘的失败者史二楞,和我姥姥家只有一墙之隔。他故意带着一肚子坏水说:“是我娘把我奶奶克死了。”
    后来,我爷爷没过几年也死了,史二楞又把责任推到我娘的身上,说:我爷爷死了,是像老牛那样的累死的,一个人要种一大家人的地……”
    大奶柳玉琴对我说:“这一娶,就应验了你爷爷的话了,庄稼得你爷爷种,粮食得你爷爷帮他们小两口打。”
    我大奶重复了我爷爷说过的话:“两个不会干活的人在一块,只会打情骂俏,那叫过日子吗?那能过好日子吗?”
    史二楞四处传谣:“小大姐小大哥在一块就爱干一些见不得人的勾当,但这勾当,勾不出一个种,可能没有留种吧。”
    我娘一直没有怀上我,史二楞又开始造谣生事说:“史德平娶了个只会抱窝不会下蛋的老母鸡。”
    我娘的肚子确实不太争气,结婚三年后才怀的我。因为不生育的问题,我娘差点被我爹休了。
    “小大姐长了不争气的肚子,有什么用。”我爷爷让我爹休了我娘,我爹不肯。
    我娘和我爹说:“厚平哥,我如果真的不能生,你就把我休了吧,再找个能给你生孩子的小大姐,老史家得要延续香火。”
    我爹对我娘说:“娇妹呀,你这个不算是毛病。”
    “既然不是大毛病,厚平哥,你得帮我治。”我娘是带着恳求的态度和我爹说的,我娘也相信我爹会有办法治疗好她的不孕症。
    我爹拿起毛笔用黄庭坚的行书开始写:“枸杞子10~15克,覆盆子、茺蔚子、菟丝子、赤芍药、泽兰、香附、丹参各9~10克,紫石英15~30克,于月经周期第11天开始服,每日1剂,连服3~4剂。若肾阳虚加仙灵脾、仙茅、肾阴虚加鲁豆、白芍、女贞、旱莲草,阴虚火旺加知母、黄柏,痰湿加茯苓、半夏,寒湿加附子、苍术,气滞血淤加鸡血藤、归尾、桃仁。”
    我娘开始用土罐子熬药喝汤药,喝了几个月,胃都快吐出来了,不行,换偏方:“英毓麟汤,天归一汤 ,子汤,孕育鳞方,排卵汤等等,”又喝了几个月,最终还是无效。我爹又开始熟读老祖宗留下来的医学珍宝,然后把《神农本草经》《黄帝内经素问》 《金匮要略》 《千金方》《诸病源候论》《外台秘要》《素问玄机原病式》《儒门事亲》《医林改错》《圣济总录》等等,从中找出配方。
    史二楞添油加醋说起了荤话:“孟春妮是看了狗走油子才怀上的史为鼠……”
    这次我娘没有骂史二楞,我爷爷也没有拿着擀面杖替史二楞死去的爹教训史二楞。
    怀上我是一件惊天动地的大喜事,我爷爷高兴得忙着杀猪又宰羊。我爷爷又当了一回大善人,一年不见腥的史窑庄人,在我出生那天,他们都像是过年一样,吃的饭比年夜饭还丰富。
    我爹高兴喝高了和前来参加我喜宴的众人说:“世界上没有不下蛋的母鸡,有的女人三年才能怀孕,有的五年才能怀胎,更有最迟七年才能怀胎……”
    我爹是名医,他说的话我信。
    我在小学二年级的作文里写了我的父母,我在作文本末尾写了一行字,我爹娘因为爱诞生了我。
    我在作文开头写到:“我娘经常和我说,我爹是一个不嫌弃她的男人,我爹是我娘爱到骨子里的人。”
    我娘孟春妮虽然从小没有接受或灌输过妻以夫纲的传统教育,但自从我娘认定了我爹,我娘眼里只有我爹,我认为,以我爹和我娘的不离不弃,他们各自的眼里、心里都不可能有别人了。在我爹没死之前,我娘一直把喜欢她的高喜超当成好大哥,所以平时高喜超来我家帮忙,我娘也会给王喜超做饭、包饺子,即使我爹已经死了好几年,我娘还一样遵守三纲五常。我娘忘不了我爹的好。
    我爹死后,王喜超对我娘也好了好几年,大奶柳玉琴说:“王喜超对孟春妮比别人家当丈夫的还好,孟春妮就是一块坚冰,也该融化了……”
    我娘就以命令口气,或者是好说歹说以一块油饼行贿我,让我到外面打野去。我就到外面和史大傻尿尿、摔泥巴了。
    我娘和王喜超好了?
    史窑庄早已有风言风语说:王喜超早就把我娘睡了,不光是晚上睡,白天也睡。还说,那天从门缝里就看到我娘和王喜超在堂屋里做那事情,而且门还没有插上,这样是为了方便往外跑……
    还说:我娘的腚那叫一个白呀,而且是两半的……
    史厚朝一直看不惯背地里说人坏话的史二楞,反驳说:“谁的腚是整体的,谁没有屁眼沟子。”
    我虽然小,但我也能明白史二愣所说的话,所以史二愣家菜地里的萝卜,被我拔了一大片。
    史厚朝厌恶造谣者说:“你二愣再胡乱造谣,小心我告诉孟三娘,打断你的腿。”
    我娘孟春妮虽然是杨柳细腰,但我娘孟春妮在村里也是出了名的泼辣,像史二楞这样的玩意,经常被我娘骂得狗血淋头。
    史二楞当着我娘的面也瞎说,四处传谣,我娘也是被惹怒了,才拿起了扁担,史二楞给我娘撵着打,嘴还不闲着说:“孟春妮,我已经愣了,还怕你打残了我的一条腿吗?”
    我娘是心软之人,没有真的对史二楞下死手,我从正面堵截史二楞,也用磕头瘤子掺狗日的史二楞。
    对于史二楞没事情干就造谣生事,我娘只能委屈地在背地里哭,但我娘马上又强硬起来了。
    我娘在庄头和大奶说:“既然大家都这么说了我和王喜超好,我们就真好了,庄子里那些碎嘴的人,能拿我们怎么样,王喜超这几年没有少帮俺娘俩,而且王喜超这么好的人而且没有老婆,到哪里找去?”
    我娘被气糊涂了说:“我的身子又不是金身银身女娲身,也不是就碰不得。”
    我当时虽然不喜欢王喜超,甚至想赶走王喜超,但我觉得王喜超也挺可怜的。我娘没有我爹,也是可怜人。主要是王喜超会用大白兔奶糖来哄我。
    但我又想:“我娘和王喜超好了,可能就不要我了,我也就成了和我表姐戴翠花一样的可怜人。我又想到了我的大姑更是可怜人。”
    我大姑是浮肿病死的,我大姑死的第二年,我大姑爷就带一个小大姐跑新疆去了,留下我大表姐戴翠花和我一样孤苦伶仃,我大表姐十几岁就到南方省打工去了。
    我姥姥和我姥爷在我娘三岁的时候,也是得浮肿病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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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11-29 19:47:39 |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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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史二楞被我娘骂了以后,又开始四处瞎编故事,说:“孟春妮这骚货脱了上衣让王喜超看,王喜超也不是没有看过女人的奶子,史窑庄妇女喂孩子奶的时候大多都是敞开胸的,只是王喜超在看到从小就喜欢的孟春妮给儿子喂奶,就激动不已。他不知道怎么了,看到孟春妮的奶子,下面就有了生理反应——大几把就硬了。孟春妮说:‘你要想吃,就吃一口’。王喜超就吃了一口,孟春妮感觉王喜超像自己的儿子一样,再吃自己的奶,而且吃的那么认真。孟春妮喜欢穿肥大的裤子,这大腰裤子可以把王喜超头按在里面,孟春妮像刽子手把王喜超头从大腰裤里提出来的时候,王喜超整个人就瘫了下来,可能是太激动了,也可能第一次见到这么大的杀人的场面,王喜超支撑不了这个场面了,不知道是害怕的,还是哆嗦的,王喜超早泄了,跑马了,疲软了,但王喜超看到了孟春妮的屁股,摸起来挺舒服的,挺圆润的。从此以后王喜超给孟春妮干活就更卖力了,孟春妮家地里的庄稼比别人家收成都高。”
    狗日的史二楞还特别强调地说:“王喜超把屎尿都拉到我家的庄稼地里了,所以我家的庄稼势头猛,没有人家庄稼可以追得过。”
    我知道庄子里的大腰裤,用布条嘞着,特别肥大,但我娘不穿大腰裤,这是史二楞故意编造的。冲这个,我大中午就用火烤把他家的抱窝鸡吃掉。
    气愤到极点的我想把他家的房子点了,又怕烧死史二楞的老婆和他家大儿子史大楞,以及二儿子史二蛋。不管怎么说,他老婆段贤梅是好人,平时我都尊称她一声“六娘”。有两次,史二楞诋毁我娘的时候,是被他老婆段贤梅拧着耳朵骂回家的。
    我知道我娘对王喜超比以前要好,但王喜超要和我娘过日子,我娘不答应。我娘是为了我,所以不能改嫁。除了不能和王喜超结婚之外,可以给王喜超买好酒、做好吃的,特别是用面做挞油饼,我都没有王喜超吃的多。
    史二楞编造瞎话的功夫是随口而出,四处和庄子里的人说:“王喜超过上了一个风流快活单身汉小大哥的生活,这是神仙的日子,但这种薅羊毛的日子长不了。”
    从狗日史二楞口中是没有好话的,我以为史二楞是在诅咒王喜超,没有想到我娘生了病,更没有想到我娘的病越来越严重,史窑庄都谣言我娘的病是我爹传染的,而且这病熬不了多长时间,我不想信这肝炎病会传染,因为我还是活得好好的,但我娘临死之前,不让我和她一个锅里吃饭。这病传染吗?我不确定。
    我娘死了,是我爹传染的,这些话一直在提醒着我,让我远离史窑庄的人,特别是二大一家,我怕传染他们。
    我记得我娘死的那年,秋天就开始阴冷,甚至还没有到冬天,我就感觉西南风像是一股妖风在刮,刮得人流眼泪,刮得我心疼,这样的风吹到我的身体上有点刺骨,我娘身体开始觉得不舒服的时候,和我说:“为鼠呀,我可能闪到腰了……”
    到了冬天,冻得脚疼,大冷天我在屋里蹦。我看着窗,雪着急想要下到屋里来,在玻璃窗上起了冻,我向玻璃窗上哈气,然后在上面写字,感觉挺有意思的。
    寒风像是一头头野兽,在吞噬人的身体,撕咬着人身上的皮和肉,凶猛的大雪更像是吞噬房屋的野兽,像要把我们家的草房子吃了,包括房子里的我和娘。我怕我们家的房子墙倒屋塌式的趴窝,一大早上起床就去找了二大娘。
    二大娘力气大,用我家的粗木顶着,二大娘爬到我们家的屋顶,帮我们家清扫一尺厚的大雪,草房子好像长在雪中一样。
    我娘和二大娘说:“我的身体感觉被轱辘碾压过一样,被磨盘压到喘不过气来,我感觉全身好像动弹不了”,而且我娘说话的时候有点气虚、气短了。
    二大娘帮我家屋子里升了火炉子,给我和我娘做了咸饭(就是里面放了点油放了点菜放了点盐),感觉特别好喝。我吃饱喝足,在炉火旺盛的草屋里,身体暖和到要出汗,就跑出去玩雪。
    我二大娘喂完我娘的饭,用被子盖好我娘,冒着大雪用平车一车辙一车辙拉我娘去城里。我在大路边看到我二大娘气喘吁吁的拉着我娘,就哭着喊着要跟着去,二大娘无奈的拉着我和我娘,到了城里的医院检查才知道,我娘病重了。
    给我娘看病的医生悄悄对我二大娘说:“别住院了,这病已经到了肝癌晚期了……”
    我做在二大娘拉着娘从城里回到乡下,二娘好像预感到时日不多了,死死抓着我的手不放,我看到天由白变黑,突然黑夜一样铺天盖地的塌下来了,好像被大雪下塌了。
    二大娘把娘抱到床上,在破旧的房子里点了灯,生了炉火,我娘的脸色也苍白到没了血色,知道我娘断气的那一刻,我也不相信我娘是真的死了,或者说,我希望我娘活着,我娘只要活着,我才有温暖,但一切都变了,我记得那年的春节我们家贴的对联是白纸,就像我的生活是一张可怕的白纸,我企图把这些白纸撕掉,我认为撕掉白纸,我娘或许可以从坟里爬出来。
    我娘死后,史二楞还一直在传我娘的瞎话,说我娘死之前就和王喜超交代了后事,说:“王喜超,我对不起你,本来想给你王喜超生个一儿半女的,可惜我这不争气的身体,以后俺恐怕陪不了你,只有让俺儿子史为鼠陪你,让史为鼠为你养老送终了!”
    这话我不相信真的,但我娘确实和我说,要好好对王喜超。我娘死的时候,我看到雪地里的王喜超好像是一个活死人,王喜超趴在我娘的坟头上哭了三天三夜。
    史二楞依然不分青红皂白的造谣生事说:“王喜超没有了孟春妮感觉和死人没区别了,一下子也适应不了没有孟春妮的神仙日子了,王喜超感觉好像是自己从神仙的生活一下子被打入凡间,硬生生的又被女鬼拖到了地狱。”
    我气愤地冲到史二楞的家里大骂:“狗日的史二楞,我要把你家的房子点了……”我太恨史二楞了,我对史二楞的恨就像是一粒突然里冒出来的种子。
    史二楞并不怕我对他的恐吓,继续造谣我娘是女鬼,还诽谤说:“我娘是半夜把王喜超拉到地狱的女鬼。”
    我骂史二楞是个混蛋王八蛋,但我也听到王喜超和史厚朝拉呱说:“为孟春妮我王喜超也要坚持活着,坚持要把为鼠抚养长大,看着为鼠能娶妻生子。我能为孟春妮做的也只有这些了……”
    那年我十岁了,我做了一件滔天的事情,我点了史二楞的草垛子。熊熊大火差点被西北风刮到史二楞家堂屋面前,我装作好心的旁观者一样,喊史窑庄人来救火,我看到火势太猛了,我心里开始恐惧了,我怕因为我的放火烧到了史二楞家新盖的草房,怕烧死了史二楞全家,更怕烧死对我很好的史二楞的老婆段贤琴,还有我一直当成弟弟的史二蛋。但史大傻,我不喜欢,这家伙烧不烧死他都无所谓。这事情一直像是一个肿瘤装在我的心里,成了我的一块心病。
    我烧草垛的事情,不清楚是被人看到了,还是被史窑庄人猜测到了,我的滔天万恶,使庄子里的人见到我都躲着,不正眼瞧我,就连癞皮狗都嫌弃我。王喜超也开始教训我,骂我早晚是牢里的货。
    我心里想,你王喜超算是什么东西,有什么资格来管我,我又没有放火烧你家的草垛子。
    但我又一次想起我娘的遗嘱,把我托付给了王喜超,但这样给我带来了满窑庄的流言蜚语。自从我娘走后,王喜超就时常住在我家里,我就用扫帚把王喜超赶出家门,我一个人在屋子里睡觉,我害怕,有时候就去二大家过道屋住。二大家过道屋有一间小房子,小房子里有一张麻绳小床,成为我逍遥的居所。
    我那段时间不知道怎么就得了懒病,王喜超打我,骂我是懒鬼,骂我手欠。有一天王喜超打我的时候哭了,硬拉强拽着我到我娘的坟头,他还在坟头哭:“孟春妮,我对不起你呀,你这孩子俺没有给你管教好,希望你不要怪我呀……”听着他说糊话,我就想揍他,可看到他给我娘磕头,我心一下子就软了,我手里的碗碴没有扔在他头上,没有偰死他。
    王喜超把我娘的坟头上的杂草拔去了,又加了一些新土。
    我趁王喜超不在,也偷偷去我娘的坟前几次,磕头、加新土,把四周的杂草去了。省得王喜超惦记着我娘坟头的草是否又长高了。
    我家的自留地也和我娘的坟头一样的荒芜,我想如果我爹娘再世,我们家已经荒废的自留地,也会像我二大家一样,冬日种着韭菜、菠菜、大白菜等,秋天也有黄瓜和豌豆等,空地上也可以种一排胡萝卜、四季萝卜。春天也可以栽种西红柿点上方瓜。也会像王喜超一样,种上辣椒和栽上茄子等。
    我们家也有小院,院子里也有两颗葡萄树,不会像现在只剩下葡萄架子了,我们家也可以像二大娘那样养点鸡鸭,喂一头肥头大耳的猪。农田里也可以栽稻谷,种西瓜、花生、红薯。不至于现在这样,大梁都快变成朽木,房子在大雨里看上去摇摇欲坠,农具生锈,青碗砸光,蛛网安家。我明白这些都是我的问题,因为我是王喜超口中的懒种。
    我习惯了渴的时候,喝门口打出来洋井水,每次从城里回来,我得修洋井把子,必须先清理小缸里长了青苔的雨水,留一碗印出来洋井水,必须把洋井里污浊的水先垭出来,再着急也得有清水才能喝,然后刷缸,打半缸水。
    我家窗户年久失修也开始腐朽,电源插座也都是一下子灰,房门插销也错位变形了,半夜雷生追逐闪电下了大雨,房门插销我怎么也插不上,但又必须挡住外面潵雨,我的无可救药的生活让我心急如焚,这些我平时不在意的问题,一下子像大雨一样扑来。
    我想不该把王喜超赶走,把门上锁,让他来看门,我也不至于挨累。房子自然就不会冷清 自然有燕子来大梁上做窝。还有窗子附近被雨水冲进来已经开始斑驳脱落。
    我知道王喜超从我初一辍学开始对我是越来越很铁不成钢了,我们之间甚至有点疏远了。王喜超虽然关心我,怕我饿出个好歹,也会送来白玉煎饼大黍煎饼粗面煎饼,也会送一些自己打的大饼还有园地里的菜,偶尔也会送来自己养的老母鸡下的鸡蛋。
    王喜超在我眼里从来都不是什么好鸟,只要我一犯错,或者说话不对他脾气,对我从来没有好脸色,问我:“小祖宗,又到哪里去打野了,我给你叫爹,给你叫爷爷,求求你别再偷了……”
    我把他的话当耳旁风,王喜超又开始来气,一来气又开始骂我:“你狗日的,不听俺的是吗,小心你狗日的手被人家剁了……”
    我一听到王喜超说话就来气,听到王喜超骂我,我的火就直往上窜,我记得第一次进城,我从外面给他弄来好吃的,他还是没正眼看我,我到外面这么久了也不知道说句好话软话。我心里话,给你王喜超弄来好吃好喝,你还不闭嘴,还说起我来没完。但我只是心里这么想的,我不能表现出来,我只能忍着不说话不吭声,任由你王喜超说吧,说够了把我数落够了,我就可以走了。
    这次王喜超生病了,好像叨叨我骂我也没有力气了,说话时有点大喘气:“为鼠,你也不小了,也能娶媳妇了,往正道上走吧……”。
    我说话也软了起来:“知道了,干大,你得注意你的身体。”我把嫩豆腐用压出的洋井水冰了下,把啤酒放在他大桌上,怕他用牙咬,把他松动的牙拽掉了,又找到啤酒扳子放在啤酒瓶前。
    我离开了王喜超的家,在庄子无所事事几天,我想还是进城吧,但进城我总有一种奔赴前线沙场的敢死队一样。我知道在城里偷东西早晚会被抓到,但即使这样,我也要勇往直前,我要在小偷的这条道上走到黑了,谁活着不是生死未卜。谁知道谁不会马革裹尸,“胜者为王败者寇”是千古不变的道理。
    我进城的路上又看了一眼怪兽一样的沙河,又毫无察觉的到了我娘的坟头,我跪在我娘的坟头,我没有哭,也不能哭,因为我是小大哥,我是男子汉,我怕我娘担心。我观察四周,害怕王喜超神不知鬼不觉的发现到我。
    我娘死了以后,我也和我娘失去我爹一样,像个充了气的气球,突然身体就透气了,三天下来就漏得干瘪,身体空了,就剩一层皮了。
    我现在记得清晰的是我娘的葬礼,我娘的葬礼异常的冷清。
    我娘是史窑庄的外来户,听说我姥爷是从河南逃荒来的外来户。我想,我爹娘的相爱或许是近水楼台先得月,只不过他们是一对苦命且短命的鸳鸯。
    二大娘说通知不到我娘的娘家人。虽然二大请的上了年纪懂得丧事礼仪的老私塾先生史以阎,外号阴阳先生,写过《丧事礼仪》一书,但庄子里来吊孝的人很少,史以阎说:“这样的场合只需要请得了他真传的儿子史厚阳就够了……”
    “辛苦了,请的人家有的没有来。”二大作为我家里唯一管事的大人,和史以阎解释半天,请的人不少,来的少很少。
    “这也正常,可能是孟春妮生前也不爱走动的原因吧,农村都讲究个礼尚往来。”史以阎说出来人家不愿意到场奔丧的原因。
    我认为,罪魁祸首是我,可能是我的偷鸡摸狗惹怒了史窑庄人,很多人不愿意看到我这个不孝子。我又怀疑是不是因为肝炎传染,所以来吊孝的人都很少了。
    我娘死了,我想,我该怎么活,还能活下去吗?我自己能养活自己吗?
    我娘死后,二大娘让我搬到他家住,我不肯去,我害怕我也会被我娘传染上,然后在传染二大一家人,我也不能去还有另外一个主要原因,我有家,王喜超赖在我家里不走,我得赶走他。
    王喜超死活不走,总是拿我娘临终的遗言做借口,赖在我家里。
    我无可奈何。
    我认为我改不掉的偷病,王喜超富有不可以推卸的责任,王喜超越管我,我越偷,我着了魔一样和王喜超对着干。
    我在庄子里偷的最多是史为金家,因为史为金太能仗势欺人,史为金的大儿子在乡里当个小干部,小儿子史以浪在外面发了横财,史为金平时就爱占人家便宜,习惯了占别人家便宜,互邻的墙头走道和田地里的田埂他都占,还有他老婆邵春花那张破嘴满庄子的骂,好像庄子里都没有好人,都该骂,都是逼养的,狗操的,好像就只有她家孩子是石头缝里蹦出来了,而且个个猴精,我没看到他的儿子有多大本事。
    就连史为金的八十多岁的老娘死了,谱摆的也比人家大。史为金大哥史为国是市里的科级干部,那天史为国从城里赶回来,就哭天喊地,像天塌了下来地叫了一声:“娘,你怎么不等等我”。我心里想,你就不能早点来看你老娘吗,人死还能等吗?
    那天我听到等候已久的大喇叭,吹大喇叭的老师傅对着天吹,十分卖力气。灵堂里的哭声惊天动地,我看到这些嚎啕大哭的人全是生面孔,估计都是花钱雇来的,比亲儿子、亲闺女还能嚎,估计是哭的声音越大越是撕心裂肺,拿到的赏金越多吧,我像个乞丐一样混入其中,也为了几个赏钱。
    我也被他们搞的闹心了。想到我爹和我娘,我也拼命的哭,看谁能哭过谁。我的眼泪不是假的。和他们努力装哭不同,我是真的想哭,哭自己是没爹没娘的孩子。
    我看他们一边假哭一边手脚不停地给老太太烧着纸钱。灵堂里的纸钱码到灵棚顶了,我感觉会失一场大火,我摸摸那些冥币,都能以假乱真了,我随手揣在怀里一张。
    和我预想的一样,一阵大风刮来,把好好的灵堂都烧得干干净净,差点把所有人都烧成了一把灰,那些乐器班子还在吹个不停,而嚎啕大哭的泣声突然停止了,他们躲避着被烧到的同时,还用一盆盆水,把腾腾冲上天的无名火浇灭。
    乡下就是这样,死了一个长寿的老人,就要演一场戏。子孙满堂的老人死了,得让活人赚足面子。这场戏多了一把火,或许更真实一点。
    从那以后,我就瞄准了史为金家,我也不知道因为何种原因看他们家的得意样不顺眼,我以前偷过几只史为金家的正在下蛋的老母鸡,史为金老婆佘菜花看到我从城里回来了,又开始指桑骂槐的骂我了,这次骂的那叫一个厉害一个狠:“偷俺家老母鸡的、小逼养的小婊孙子,你生闺女没腚瓣,生儿子没鸡巴,出门怎么没被一块碗嚓掉下来把你削死,走路怎么没被脚踏车撵死,没被平车撞死。少叶肺的东西,俺等着一头牛把你扛死。麻绳把你勒死,小逼养的,雷怎么没把你劈死,钢叉怎么没把你叉死,磨盘怎么没把你夯死,秤砣怎么没把你砸死,苍蝇拍子怎没没把你拍死,砖头瘤子没把你绊死卡死,磕头瘤子怎么没把你摲死……”什么诅咒祖宗十八代的话都出来了。
    我听着佘菜花的骂,直想笑:“苍蝇拍子怎能死俺,磕头溜子能摲死俺……,俺倒是不信了,俺没媳妇,哪儿来闺女、儿子……”
    我噗种傻劲就上来了:“我试试砖能砸死俺吗”,说着就虎了吧唧的拿起一块砖砸在了额头,砖立刻成了两半。幸亏那块砖风化了,中间还裂了道口子。
    “自行车能撞死我吗”,我耍起了为文哥送我的长征牌旧自行车。我觉得:如果把我送到嵩山少林寺,我绝对是一位得道武僧,可惜我没学武术的命。
    王喜超不知道听到了普天盖地的骂声,还是我回来被骂的事情有人通知了王喜超,王喜超主动上去和佘菜花说了话:“嫂子,你这是骂谁呢?”
    “骂谁,谁知道。”王喜超无可奈何的走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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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11-29 19:48:15 |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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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跪在我娘的坟头,一直到太阳西下,我和我娘说:“俺娘,我打算进城了。”
    我只要准备进城,我先得下狠心不管王喜超的死活,我想起来了很多以前和王喜超之间的冲突,大多都是我一手造成的,我曾经和王喜超说过:“干大,你如果看我不顺眼,就把我送到少林寺里,我要做觉远和尚。”这个想法源自于小时候在杨柳村的后院里放的一部露天电影《少林寺》,我从小萌生了一个为世人打抱不平的想法。
    王喜超把我的话当成耳旁风,我知道王喜超是一个穷鬼,进武校也得花钱,我只能通过偷东西练习翻墙术。当然翻墙术少不了翻跟头的基本功,我喜欢在自行车上翻跟头,学着江湖卖艺那些的把式。我的车技是史窑庄出了名,骑自行车下坡的时候,我敢不用双手。我从小平衡力很好,我称自己这也叫本事。
    我从我娘的坟头爬起来,我在想,我该不该偷东西,该不该把偷别人东西,但我一直认为偷东西是一件令自己厌恶不光彩的事情,我推翻自己认为偷东西是本领的想法,但我什么时候能金盆洗手呢,我为什么会控制不住自己的偷病呢?我认为庄子乃至村上的东西没有几样是值钱的,史窑庄穷家败户的也没有多少油水可偷,而且史窑庄的钱是难以偷到的,没几个有钱的人家,即使有几家外出打工嘴上说是发了财的,钱也不知缝在哪床棉被里,藏在哪只箱子里。但我为什么还要偷他们呢?他们的日子也不是那么宽裕,完全不符合我劫富济贫的初衷。
    我在想:“除了史窑庄这鸟不拉屎狗不撒尿的地方,还有哪个地方偷窃方便,而且还有金银财宝可偷呢?”我能想到就是我辍学的地方,大槐树乡初级中学。我想到当时不想念书辍学的理由,就是感觉自己脑子到了初中突然又变笨了,初一期中考试倒数第二,如果不是有个人作弊被老师发现了,那我稳稳的倒数第一,我回来被老婊孙子王喜超劈头盖脸熊了一顿,并说:“没有那熊囊本事就别上了。”
    当然,还有第二个原因,就是“上学有风险,住宿需谨慎”,那是六月一号,一场大雨淋坏了男生宿舍,幸亏那天下午我没有逃课,没有躺在宿舍里睡大觉,要不水泥梁头会要了我的小命,现在想想还是心有余悸。
    我从我娘的坟头半夜流进了二大的家,在小床上美美的睡了一觉,第二天大早上我二大娘从村医院回来发现了我,交给我一个重要任务——把二大史厚树在村医院挂水的事情通知堂姐史为菊。
    我挎着装满衣服像癞皮鼓的大黄书包,骑着破旧的长征牌脚踏车,带着艰巨的任务腾空驾雾般飞奔到大槐树初级中学。这长征牌自行车不是我偷来,是为文哥不要了的。
    我感觉这旧车很好,主要是我看上这牌子很好——长征牌,我也要走在长征的路上。当然,我也不是不能偷辆新的,只是因为一辆新车会让我处于危险的境地,不值得的。若是因为偷辆新自行车让我处于时刻被抓的情绪里,得不偿失。也想过弄辆新自行车换几样东西改头换面,可一样危险,无论你如何伪装,总归是偷来到东西,偷来的东西,那就存在危险性,只要新自行车身上有一样是偷的,别人指正你,都是没有问题的。
    为文哥送我的这辆长征牌自行车让我有恃无恐,让我自由地穿梭在城里的大街小巷,穿梭在乡村的土路、石子路上撒野。十字路颠簸得我腚疼,从东西十字路到南北柏油路,柏油路好像滑行道一样,我突然加快了脚蹬的速度,自行车也像箭头一样向前冲,我好像冲锋陷阵的战士,嘴里还用港台腔哼着电影《逃学威龙》的插曲:

    “皇后大道西又皇后大道东
    皇后大道东转皇后大道中
    皇后大道东上为何无皇宫
    皇后大道中人民如潮涌……
    空即是色,色即是空……
    ……硬币上那尊容变烈士铜像
    要靠伟大同志搞搞新意思……”

    柏油路上有少量的大客车、三轮车呼啦通过,大客车多远就拉着长笛,三轮车都是悄无声息的。如果我思想开小差就会非常危险,所以我要遵守交通规则,我听到动静就靠边骑车,等大车和三轮车一溜风过去,我又回到柏油路的中央,偶尔还松开了自己的双手,好像一只向往翱翔在天空的地鼠,杨柳树叶在两旁沙沙作响。由于我汽车速度太快,拐弯到校门,差点撞到了锁得死死的大槐树中学学校大铁门上。
    我一个急刹车,自行车前大圈像一匹腾空而起骏马的铁蹄,被我拉住,车把自然也就成了拉住的缰绳。我支起脖子喊:“老张头,老张头……”没人答应,我心里想:老张头是不是在睡觉呢,也可能在休息室看电视吧。
    我一手牵着自动车到传达室,老张头正坐在长凳上打盹,一看到有人牵着自行车到传达室门口,直往里扛,正想吆喝就看到是我,立马眉开眼笑起来说:“是为鼠小老弟呀,又来了。”
    老张头认识我,我时常给堂姐家送煎饼,送菜,偶尔也会送点给老张头。并且会说菜可都是园地里摘下来新鲜的,偶尔也会把地里偷的西瓜、糖枣和老张头分享,偶尔还在一块下象棋、打扑克。
    “你是来找你堂姐了,还是找我下棋的。”老张头说话的声音有一些有气无力的,我想老张头到了年纪了,病已经找到老张头了,我和老张头算是棋友,我们俩也是棋逢对手,我们两个臭棋篓子水平算是旗鼓相当,不是老张头偷吃我一匹马赢了,就是我抽了老张头大车赢了。
    “二大娘让俺来找堂姐的,我二大在村医院挂水,二大娘让她回家看看。”我一边和老张头说话,一边看老张头脸色。
    “老张头,你是不是生病了。”我关心的问了一句老张头。
    “我没事,最近有了高血压的毛病,那你抓紧去吧。”老张头说话的时候有点迷迷糊糊的。
    我刚出传达室,老张头突然想到什么,又说:“对了,早上我看你堂姐出门,不知道是不是去城里上班了。”
    “还有,你姐夫林立老师中午也带着你外甥女小童出校门了,不知道回来没,你有什么事情也可以和我说,我转告他们。”
    “我还是去堂姐家看看吧,他们家万一有人在呢。”我说话的时候又看了一眼老张头。
    “那你抓紧去吧!”老张头说话话,然后又坐在长椅上继续迷糊着,好像在打盹。
    我从传达室进了学校里,瞄了一眼学校直对大门的碑文,上面是美术字写的八荣八耻的校规。然后骑上自行车,三拐两拐到了学校干部宿舍区,堂姐史为梅家铁门紧闭还上了锁,透过小院子往里瞧瞧,好像真没人。
    我把自行车扎在门边,蹲下来等了一会,见四处安静,堂姐也不知道出去多久,什么时候回来。我发现中学里安静的有些奇怪,以前在学校里总会看到住校生和住校老师的身影,今天既然鸦雀无声,无人走动。莫非集体到对面大槐树电影院包场看电影去了?我又骑着自行车返回到大门,问了张老头。确实如此,学校组织老师学生周末看张艺谋的电影《菊豆》。
    “你要着急走,我就告诉你堂姐和堂姐夫你来找的事。”老张头一边说话,马上迷糊着,继续打他的盹。
    我骑着自行车又返回来,在校园里经过了教师的办公室,办公室是长条形的平房,被东面教学楼和实验室挡的死死的。教师的办公室前就是硕大的操场,操场是有南北两个篮球架,还有被划白线的万米跑道。办公室体育器材库门前既然放着一个蓝球。学校值班室也空无一人,我想,估计值班的老师闹肚子或者大白天跑到大槐树电影院附近的录像室看录像去了。
    大槐树乡初级中学,我以前也观察过几次,周末都有不爱回家的留宿生,还有老师值班,很容易被他们逮住。我也观察过地形,大槐树初级中学西门是大操场,从西面翻墙到麦地里溜走是没有问题的,但教师办公的地方大门都锁得死死的,窗户上都有钢筋护体,要进入各科老师的办公室必须走正门,很容易被抓个正着。我虽有用钢丝打开大锁的本事,但大摇大摆进入办公室后,万一弄出点动静,会被值班老师逮个正着,把我送去派出所也方便。
    大槐树初级中学对面就是大槐树乡派出所,那派出所上面大檐帽上的国徽可是让我这种胆小如鼠的贼人胆颤心惊。
    我想要不要大干一次,但我行动之前都是前思后想,我越是想的周全,越觉得学校的防贼手段固若金汤。我越是害怕,越感觉自己会偷鸡不成蚀把米,在我眼里钱就是鸡,自己就是那把米。
    我踌躇不定要不要冒险一次,我下定决心为了能填饱肚子也要冒险一次,我想办公室每个抽屉里肯定有钱,我对于偷学校的东西还是有经验的。以前潜入过杨柳村的小学,偷过两次,小学老师都爱把零花钱锁在办公室的抽屉里,而且杨柳村小学的办公室里没有人看守,偷起来也方便,因此那些老师留的私房钱也会跑到我的腰包里。让我不可思议的是我居然能安然无恙。我感谢杨柳村小学的领导和老师们没有报案,也就没有派出所民警查到我头上。
    我想,不报案就有能不报案原因,教师失窃藏私房钱这事不能说,说了,家里还要闹矛盾,所以明知道钱没了,也只能藏着掖着装作没事人一样,装作没有少东西一样。下次得学聪明点,随身揣在挎包里,但一教书忙忘记了,又会被老婆洗衣服的时候发现。
    但中学教师是不是也和小学教师一样呢,如果一样,自己没有被当场逮住,也会安然无恙。我想到看门的老张头是大槐树二中校长殷大兵的亲戚,我想:“学校失窃,校长殷大兵也不会报案吧,如果报案。就会负有领导责任,如果让老婆发现自己藏了私房钱,会吃不了兜着走,而且看校门的是校长殷大兵老婆的堂哥老张头,到时候又要换个看学校大门的,对老婆也不好交代吧。”我为自己有了一厢情愿的想法得劲了一会儿。
    有了这样的想法以后,下一步就是行动。我到了操场上拍了几十下篮球。我的篮球技术首屈一指,是投篮高手。记得上学期的篮球比赛我作为前锋拿下了全校投篮的最高分。只是我的学习成绩反复无常。小学五年级时,我被二大批评教育,以及辅导,我的成绩名列前茅,升初中时意外考的糟,刚刚勾到大槐树二中的录取成绩的边沿,没有被录取,二大没办法就找了殷大兵校长。来这所学校我是带着一百个不愿意的,因此对于我成绩反复无常,到摸底考试的一落千丈也就不足为奇了。
    在我胡思乱想当口,我站在了篮球框的三米开外,投了几次,可能时间长不摸篮球生疏了,我以前的百发百中,竟然连连失误,反复试了十几次,终于连投进三球。此时,我觉得今天的运气肯定不会差,就决定要大干一场。
    我先把自行车用力扔出学校的墙头,外面是五月的麦地,有西风催熟的麦子做软垫,自行车落下的声音和动静并不是很大。接下来,把篮球放回了原处,再用从自行车上拧下来的细铅丝,运用着“自学成才”的透锁本领。我透开英语组办公室的门锁,像一个皮影侧身进入,轻轻推上门,大摇大摆坐在办公椅上,认真地用铅丝透开抽屉上的小锁,拉开,里面竟是一个大子都没有,我继续透开柜子上的锁,还是没有找到一个大子,继续找,终于在一个柜子里看到藏了有七八张百元的人民币。我没敢全部拿走,只是抽走二百元,企图让老师误会这钱不是人偷的,而是他自己用了,只是忘记花在什么事上了,或是当做私房钱藏在了其他的地方。我估摸这钱是老师领了工资还没有拿回家。为了保持现场没有一丝痕迹,我把锁按上,轻溜出门,锁上门,让一切重新恢复正常的安静,像什么事情没有发生一样。
    我像一只敏锐灵动的地鼠往学校西北的拐角处走去,观察了下四处,没有学生、老师走路的动静,就找个上面没有玻璃渣的拐角处墙头,把从小就有翻跟撂旁的本事都使出来,像一只敏捷的窜天猴翻墙而过,又像一只逃避猫追捕的老鼠胆颤心惊。
    我习惯性的仔细考虑过,绝对不能回史窑庄,晚上少钱的老师报案,很容易排查到自己上,到史窑庄会被逮个正着。另外也是一种习惯,以前在杨柳村小学校偷东西,也怕待在庄子里露出马脚,还有小学里偷出来的办公用品要到苏北技工学校门口去卖,然后以卖文化用品二道贩面目可以卖个好价钱。今天不用这么繁琐了,直接二百元进口袋了。
    我通常都是这样,作案以后,认为远离于作案现场或者说消失于熟人的视野是比较保险的方法之一,这样至少不会留下太多的蛛丝马迹。我一直没有被抓住,其实真正的原因一是没有人报案,二是大家都知道我这个人,偷鸡摸狗习惯了,关键偷的都是小钱,如果大钱另当别论了。
    在农村不是杀人放火的大罪,小偷小摸,耍个小流氓,几个人打麻将推牌九耍个钱,都不算个事。我不知道这多少年加起来够不够惯偷的立案标准。我想惯偷一词也足以把我抓进拘留所,只是没有人去报案,才纵容了我的逃之夭夭,我才会成为自作聪明的漏网之鱼。
    学校后墙的麦地里只有一个细窄的田埂,没有办法骑车到公路上,只有扛起自行车脚步如鼠的朝北面的东西公路上走去,然后放下自行车、东西骑几步地。这样的折腾半天,我感觉肚子有点饿了,只是发现身上少了一样东西,挂在车把上的黄书包掉在麦地了,我又把车子扎在麦地可以望见的地方,上了锁,怕被别人顺手牵羊,返回到麦地,刚扔自行车的时候,可能用力过猛,把书包甩出去了,找半天才发现书包还躺在了被破坏的麦子上。
    我挎上书包,重新奔跑到大路上,开车锁,提着自行车拐个弯,一路向北朝城里的方向飞奔。
    在朱庄靠公路的一个小卖部门口,我突然停了下来。商店是一个四十多岁的妇女,她像认出我是贼一样,上下仔细打量我一番,接着她抬起手,好象要抓我一样,半天一个喷嚏打出来,用两根手指拧了一下鼻子然后又甩了一下鼻涕,然后用小挂襟擦了下鼻子,我看着恶心。我想买劲道方便面,借用妇女家一点茶水大吃大喝一顿的冲动,顿时一点胃口都没了。
    我突然有想喝酒的冲动,但我这毛病不敢喝白酒,我一直认为啤酒可以,啤酒是粮食酿制,应该不掺进酒精吧,我要了两瓶啤酒,和一袋花生米。我嫌弃妇女刚刚摸过鼻子的手脏,就自己伸手拿了两袋东西放大黄包里,妇女以为我是抢劫的,吓得后退了两步,问:“你想干嘛?”。她以为我大黄包装的是杀人的作案工具。
    我摸了半天没有找到零钱,就把刚偷的二百元抽出一百放在小卖部的半截柜台上。妇女把钱拿起,举到眼前,就着外面太阳的光线,认真检查人民币,看里面的金丝防伪标记。我明白妇女对于人民币辨认的仔细,怕收到假币,特别是像我这样在她的眼里不是什么好人的面相,必须时刻警惕防备上当受骗。
    啤酒和花生米加在一块二元钱,妇女问我:“你有零钱没?”
    我摸了摸裤子的口袋,翻找半天,确实找不到一个硬币和毛票,我说:“我真的没有零钱”。我把自己的裤兜翻出来给妇女看。妇女虽然确定一百元里有金线,还是怕遭遇假钞,更怕现在造假者的手段高明,连金丝线都可以做到天衣无缝。
    “你别怕,绝对是真钱,这是刚发工资的钱。”我想如何才能让妇女对我不再持有怀疑的态度呢?
    可能妇女不相信我这样的人能找到班上,或者怀疑我说话的可信程度,迟疑了半天,我为了能够消除她的怀疑,我说:“我在大槐树中学做临时工打扫卫生,你要不相信可以到中学里找我。”
    妇女可能对我大黄包有了别的想法,觉得这包里不是作案工具,可能是学习用品,把我当成了超龄的学生,相信我了。她到自己放钱的一个铝合金的盒子里拿出钱,五十元一张,十元四张,还有五元一张和一元三张,然后怕查点时候出错,又仔细把每张摆在柜台上。
    趁妇女数钱的当口,我已经用我坚硬的牙齿咬开一瓶啤酒盖子,呼呼喝了两口,泡沫直溅。
    “你注意点,都弄柜台上了”。妇女随手拿个脏毛巾擦柜台的啤酒沫。
    “大姐,不好意思。”我说话的时候,把妇女找我的钱塞在裤子的挎包里,然后把一瓶啤酒咕噜下肚,另一瓶放大黄包里,就上路。但看着刚放进去的花生米,就想吃,于是又掏出花生米,撕开一袋花生米的塑料外皮。
    “你到外面吃,这样影响我做生意。”妇女轻蔑地看着我说,我心想这个靠大路边的商店,撂棍都打不到人,一只耗子都难找到,还会影响你做生意。
    可能妇女真的把我当成逃课的学生,所以不怕我了。无奈之下我像一只耗子蹲在商店的面口,一边吃喝,一边向南面大槐树中学的方向看去。这时一辆警车从北面城区向南呼啸而过,吓了我一大跳。我以为是来抓我这个贼人的,猛然把剩下的一瓶啤酒喝下,把花生米囫囵吞枣的下肚,才发觉警车的方向不对。我看了一下手上的电子表,才过去二十分钟时间,即使发现我也没有这么快就找到我吧,我对着喝完后扔掉的啤酒瓶踢了两脚。
    “你别把啤酒瓶踢坏了,我这啤酒瓶退回厂家还能值个一角钱。”妇女说话的时候,看着那还在地上打转的啤酒瓶,我认为这啤酒瓶也是我花钱买的,我继续踢那个酒瓶。
    我着急进城,趁着这股酒劲,骑着被来回摔打几次的长征牌的破自行车,闯进了苏北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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