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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长篇三部曲《红尘心蜕》节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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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9-8-6 20:05:22 | 只看该作者 |只看大图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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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篇三部曲《红尘心蜕》节选

江南达者 童山雷


简介


  这是一部以一个普通家庭二十余年的悲欢离合故事为基本背景、着重表现一个当代青年人生遭遇和心路历程的长篇三部曲作品,共一百三十余万字。
  第一部《嘉陵之波》主要表现在那种一切都显得扭曲和荒谬的年代,极左政治和半疯狂社会对一个普通的小知识分子家庭有形和无形的巨大压力,同时着重表现这家庭中的一个子弟,作品的主人公,对真理、事业的个性化追求及其对命运的抗争,随之也着力刻画一批同代人的不同脸像,借以展示这一时期的整个社会风情。本部思想内容的择重点,放在个人在“政治社会”中的身心搏动连同其自我发展这个层面之上。
  第二部《乡中苦斗》所表现的主要是,在文明社会时代,反倒要去为最原始的“生存”而奋斗,这样一种触目惊心的人生现实。在这一部中,主人公经受了种种常态下难以设想的磨难,最后在身心两个方面都经历了一种至为艰难的蜕脱过程,终于勇敢顽强且又超脱达观地挺了过来。从主人公的思想认识水平发展来看,本部中,他已接触到了“存在与选择”这一人生命题,并时常都有意识地对人间的一些“久有定论”的价值观念表示怀疑了。
  第三部《新的生活》主要通过主人公所经历的一场反常而又炽烈的爱情,立体、复杂地展示了徘徊于传统和现代交叉路口上的人性苦难,从而对本民族的伦理道德和固有文化观念进行多方面的剖析反思。在此,主人公无论如何也都未能冲破那厚重的历史积淀层,或者说,他想要全面地战胜自身,但却终遭重创,仍然只能在一定范围和程度对生命的内外两部份进行驾驭。在对夸父式的失败的体验过程中,于是他对宇宙人生的认识,又进了一步……由此,也就完成了作者对自己所理解的现代人格的精心塑造。
  


 (注:此只为整部作品梗概,篇幅为全书八分之一左右。)


此题图为当时己著《嘉陵之波》手写本誊清稿(未定),篇幅为四十万字之上。其为三部曲《红尘心蜕》之第一部。此三部曲共计一百三十余万字,历时二十余年写成。因各种原因,至今尚未付梓,但已于电脑内完篇,且留待客观条件许可后,于达某今生预计之十二卷集内,顺次作为第二、三、四卷,或以纸质书形式面世(首卷为各种谈艺文字合集)。


 作者小传
  
  童山雷,自号江南达者。男,1953年出生,汉族。自记事起,即与笔墨诗书结不解之缘。份当入学之际,因社会大气候,更因一己身负重重黑皮,终与国立学府无缘。然痴心难改,独自矢志潜形于尘世间苦苦磨砺卅余年,同时致力于文学与绘画艺术创作及理论研究,兼涉相关的诗文书篆等各类文化技艺,至今为止,自觉已完成预定目标。网络盛行前,亦陆陆续续问世过一些文字及画作,唯知之者有限;而后借助网络,则渐广为人知。坚信世有识者、尤因一己生命似已与所嗜结为一体,故尔虽至今尚是茕独寂寞,却仍一如既往融融乎耽于斯道,乐此不疲焉。


——————————————————


长篇三部曲《红尘心蜕》节选

童山雷 著

1979年——2003年





  题记
  
  
  
  一个时代的折光缩影,
  一股思潮的曲线演进;
  一部平民生活的史诗,
  一颗自由灵魂的心路历程。
  
  
  
  第一部   
  
  嘉陵之波
  
  
  ……清清的嘉陵江泛起了粼粼浅浪。太阳高挂在空中,它那无尽的、灿烂的光芒,均匀地洒在江面上。天是清朗的。几朵高空的白云,从邻近的太阳那儿得到了足够的光线,白得耀眼。它们轻松自如地在蓝天上慢慢膨胀飘移着,象是池塘中浮游着的一群懒散且又颇显高贵的鹅。在靠近地面的低空,昏暗的层云积聚着:有黄云,有乌云,有浑浊的灰褐色的云,也有浓厚的青紫色的云。这些杂色的云在一抹淡薄的烟霭中不露声色地挤压变幻:有的是成片地浩然浮涌,有的却轮廓破碎,散软无力。终于,那些碎云块陆陆续续地被挤出了云堆,尔后便寂然渺茫地消失在尘埃渐起的天边之上……
  嘉陵江平静地在云影覆盖的地面涌流着。暮春时节,洪水还没有到来,一切都还是汛前的样子。沙岸微微倾斜地浸插在水中,被江水淘洗得干干净净的。岸上那些未泡在水中的沙,在太阳的照晒下,已开始泛白了。而正处在水平线上的沙,则随着微波的起落,一会被推向岸上,一会又被卷进水中,并由此决定着这水平线本身的清浊……在伸向江心的许多大滩上,遍布着不知是什么时候被急浪冲来的石子。人们既不知道它们从何处来,也不知道最后它们还会到何处去。只见它们安静而又庄严地躺卧在荒滩上,坦诚地展示着自己浑身被太阳晒出的裂纹和被风雨霜雪侵蚀成的痕迹。有些石头,因为年代久远,棱角早已被磨平了,显得十分圆浑;而那些大约是不久前才被冲来的石头,却还带着自己年轻的锋芒,正在等待着岁月的洗礼。
  ……
  江水东去。浪花不断地冲刷和带走着岸边的石子、小草和泥沙。这倒是有情还是无意,谁也不知道;但是,这嘉陵江不管是自己喜欢还是不喜欢的东西,也不管自己本身是清流还是浊浪时节,都长年累月地依附在它的河床上,按照自己惯常的轨道不断地涌流,用它那千万只浪爪有力地拉走它所能够拉走的一切,丝毫也没有眷顾或顾忌什么的意思……
  
  
  ……从第二天起,薛琳觉得世界变得非常古怪:父亲待他,好象忽然没有从前那么亲热了。他不再象从前那样兴致勃勃地教他背唐诗,也没有兴趣给他讲故事和叫他猜谜语,连他把自己画的画硬塞向他手上,他也只是很勉强地瞟上一眼就还给他。当然,要说带他去郊游和野餐啥的,那就更是不要去想了。总之,父亲象是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从头到脚都冷冰冰的。不光是他,连妈妈和哥哥也都变得不快活起来;特别是妈妈,她时常都在长吁短叹,有时无缘无故的,眼睛里就又包上了泪水。
  于是薛琳感到了问题的严重。他想,一直象这样下去,那还得了吗?因此他去问妈妈,“右派”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可是妈妈很不耐烦地喝住了他。“娃娃家,不许多管闲事!”她严厉地瞪着他说。她还更加严厉地叮嘱他,千万不要去惹爸爸烦心。这样一来,薛琳不敢直接去问爸爸了,本来他还有点想径直去问他的。
  后来他想了想,决定还是去问问薛琪哥哥。因为看薛琪那天晚上的模样,还有后来他那种郁郁寡欢的样子,显然他是懂得那件事的重要性的。于是有一天他向哥哥发问了。
  “哥,你说‘右派’是啥?——为啥爸爸是右派?”
  薛琪当然知道右派是啥,因为老师多次在班上教过他们。不过“为啥爸爸是右派”这个问题对于他来说,却未免显得太不好理解,更太难得回答了。他自己就正是无论如何弄不明白,为什么爸爸会同右派,也就是说,同党和人民的敌人,是一回事,并为此痛苦不已呀!——于是听了弟弟的话,他干脆扭转了头:
  “我不晓得!”
  “那为啥那晚你听见他当了右派,要哭?”
  “没有,我几时哭了?”薛琪抵赖起来。
  “你撒谎,哥!我看见你在哭的!”这弟弟紧追不放,还为兄长的不诚实气忿了起来。
  “……我是看见妈妈在哭,才哭的。”
  “那你说,为啥妈妈听见这个,要哭?”
  “这个,我也不晓得呀。”薛琪觉得自己已经找到了个借口,便顺势推托道。想了想,他接着又说:
  “弟弟,我们还小,倒是莫去管那么多了。我们还是玩我们的,啊?爸爸妈妈的事,恐怕,过过就好了!”
  也许事情真是这样,过过就好了吧,两兄弟心下都象这样想。特别是薛琳,得到了哥哥这样一种回答,仿佛心头也变轻松了些。于是他俩一个照样画自己的画,一个照样念自己的书,有时也象从前一样,或是去岗上打打麻雀,或是同村里的伙伴玩玩逮猫斗鸡之类的游戏,听见有人在背地里说“薛唯松是右派”这话便装做没听见,只是一心一意地等待着事情慢慢地变好起来……
  
  
  ……薛琪和薛琳两兄弟在父亲刚走后的那段时间里显得很孤僻。他们就象那次商定的那样,很少再出去同别的孩子玩,总是尽量多在家里呆着。两人都学着帮助母亲做一些家务事:薛琪提水,劈柴,洗自己的衣服,甚至试着挑煤炭。薛琳则包下了扫地,为妹妹打牛奶和倒垃圾。孩子的适应能力显然比大人更强。兄弟俩心底虽然有着因父亲的远离造成的伤痛,但他们很快就习惯了家中的这种变故,在一般情况下,都早已又象从前那样松心愉快了。他们觉得就是哥俩在一起玩也很够味儿。现在他俩又有了一个新的玩法,那就是栽种花草和办小动物园。他们把屋后的小园好好地改造了一下:从岗上找来了好些枯树枝,又从家中翻出了好些小木棒和绳索,藉此编成了一道还满不错的篱笆。然后就四处搜罗上了些草根花种,精心地将它们栽种在这园子里。一次薛琪不知从哪儿拔回了一株薄荷,把它栽在了篱笆边上。很快地,这薄荷便蓬蓬勃勃地发展了起来,到第三年春天时,居然就将整个园子边缘的土坡坎全都覆盖满了。……在原本就有的那几株柑桔树和芙蓉花树下,兄弟俩掏出了一排小小的土洞,这就是他们的小动物园:洞口都用细竹片和废旧的铁纱窗拦着,拦得密密实实的,只留着一道活动的、可以伸手进去的小门。洞里分门别类地关着各种昆虫——蚱蜢、蟋蟀、螳螂、天牛、金龟子和蝉。这实在是薛家兄弟的乐园!两兄弟每天少说都有三五次,或是蹲在花草丛中,或者干脆趴跪在湿润津凉的泥地上,兴味盎然地观看着洞中那小小的世界。现在母亲对他们的管教早已比从前宽松多了。只要他们玩得高兴,玩得正当且又不误正事,她从不来干涉他们的自由。而外婆则从来就堪称是他们的盟友:只要他们不去干那种无法无天的坏事傻事,她一向就是对他们放任自流的。因此,眼下兄弟俩无异于是得到了真正的解放,于是便玩得更加有劲和心安理得。只是他们还是有一桩憾事,那就是园子里的虫子总是喂上不多几天就要死掉,尽管他俩想方设法地都在给它们喂食。不过好在这些虫子的来源很广,慢说到别的地方去捉了,就是在这园子里和家门前后不远的地方,也几乎都已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所以对这桩憾事,说到底两兄弟都不甚挂怀。
  时间就这样一天天地过去。久而久之,薛家兄弟越来越快乐,越来越觉得他们的家庭生活方式是非常自然的,也越来越少想到他们那远在几千里外的父亲了。母亲就是他们心目中的主宰;而外婆哩,就正象这家中的高级顾问。在她俩的治下,他们委实觉得过得很是自在,差不多可以说是连一点不顺心的事都没有发生过。只有在母亲和外婆偶尔提到薛唯松这个人,或者是接到他的来信什么的时候,他们的心中才会略微阴暗上那么一小会儿。总之,父亲的影子渐渐地已在他们心中淡薄下去了,大多数时候,只要不是有意在想,他们就简直已经想不起父亲这个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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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TA的每日心情

    3 天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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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Master]伴坛终老1

    沙发
    发表于 2019-8-18 20:40:48 来自手机 |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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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9-8-21 15:57:04 |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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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嘉陵之波》选段目录
      
      
      
      1、朦胧事件                6 KB   
                          
      2、分别                   16 KB   
                          
      3、外婆与舅舅             14 KB   
                           
      4、荒年                    7 KB   
                           
      5、死鱼……               26 KB   
                          
      6、一年级三班             19 KB  
                           
      7、老师与同学……         12 KB  
                          
      8、孤独与饥饿……         17 KB   
                           
      9、肉汤                   20 KB   
                          
      10、母亲远行               13 KB   
                           
      11、探亲                   13 KB   
                          
      12、教育局……              8 KB  
                           
      13、离婚                   20 KB  
                          
      14、哥哥升学……           12 KB   
                          
      15、儿童团                 11 KB   
                        
      16、新形势……             27 KB  
                          
      17、「运动」初来……       14 KB   
                        
      18、惶惑                   22 KB   
                          
      19、抉择……               14 KB   
                          
      20、长大的哥哥……         11 KB   
                           
      21、「小闯将」             38 KB   
                          
      22、逃难·赤色梨树乡       43 KB   
                           
      23、生与死                 15 KB     
                          
      24、插曲                   15 KB   
                           
      25、举家逃难·暗夜         21 KB   
                           
      26、狂热。无边的狂热……   18 KB   
                           
      27、母子们                 19 KB   
                           
      28、中学……               19 KB   
                           
      29、学友                   17 KB   
                           
      30、不同的学业             44 KB   
                           
      31、初挫                   25 KB   
                           
      32、插曲·「支边」         10 KB      
                        
      33、狂飚之后               29 KB   
                           
      34、再挫三挫……           18 KB   
                           
      35、必由之路               19 KB  
      
      
      
       (原文总计 729 KB      选文 637 K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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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9-8-21 15:57:52 | 只看该作者
    本文选自《红尘心蜕》第一部《嘉陵之波》,标题为另加。
      
      
      《分别》
      
      
      ……从第二天起,薛琳觉得世界变得非常古怪:父亲待他,好象忽然没有从前那么亲热了。他不再象从前那样兴致勃勃地教他背唐诗,也没有兴趣给他讲故事和叫他猜谜语,连他把自己画的画硬塞向他手上,他也只是很勉强地瞟上一眼就还给他。当然,要说带他去郊游和野餐啥的,那就更是不要去想了。总之,父亲象是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从头到脚都冷冰冰的。不光是他,连妈妈和哥哥也都变得不快活起来;特别是妈妈,她时常都在长吁短叹,有时无缘无故的,眼睛里就又包上了泪水。
      于是薛琳感到了问题的严重。他想,一直象这样下去,那还得了吗?因此他去问妈妈,"右派"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可是妈妈很不耐烦地喝住了他。"娃娃家,不许多管闲事!"她严厉地瞪着他说。她还更加严厉地叮嘱他,千万不要去惹爸爸烦心。这样一来,薛琳不敢直接去问爸爸了,本来他还有点想径直去问他的。
      后来他想了想,决定还是去问问薛琪哥哥。因为看薛琪那天晚上的模样,还有后来他那种郁郁寡欢的样子,显然他是懂得那件事的重要性的。于是有一天他向哥哥发问了。
      "哥,你说'右派'是啥?─为啥爸爸是右派?"
      薛琪当然知道右派是啥,因为老师多次在班上教过他们。不过"为啥爸爸是右派"这个问题对于他来说,却未免显得太不好理解,更太难得回答了。他自己就正是无论如何弄不明白,为什么爸爸会同右派,也就是说,同党和人民的敌人,是一回事,并为此痛苦不已呀!─于是听了弟弟的话,他干脆扭转了头:
      "我不晓得!"
      "那为啥那晚你听见他当了右派,要哭?"
      "没有,我几时哭了?"薛琪抵赖起来。
      "你撒谎,哥!我看见你在哭的!"这弟弟紧追不放,还为兄长的不诚实气忿了起来。
      "……我是看见妈妈在哭,才哭的。"
      "那你说,为啥妈妈听见这个,要哭?"
      "这个,我也不晓得呀。"薛琪觉得自己已经找到了个借口,便顺势推托道。想了想,他接着又说:
      "弟弟,我们还小,倒是莫去管那么多了。我们还是玩我们的,啊?爸爸妈妈的事,恐怕,过过就好了!"
      也许事情真是这样,过过就好了吧,两兄弟心下都象这样想。特别是薛琳,得到了哥哥这样一种回答,仿佛心头也变轻松了些。于是他俩一个照样画自己的画,一个照样念自己的书,有时也象从前一样,或是去岗上打打麻雀,或是同村里的伙伴玩玩逮猫斗鸡之类的游戏,听见有人在背地里说"薛唯松是右派"这话便装做没听见,只是一心一意地等待着事情慢慢地变好起来……
      伙伴们早就知道薛琳的爸爸是个右派分子了,这样的事,在村里总是传得很快的。不过,一来是松鹤岗的孩子们生性都有些大大落落的,不爱去管更多的闲事,二来薛家兄弟向来也都不讨人厌,所以过了好久,还没有谁对他们提起这点,至少是从来没有当面向他们提到。他们彼此间照样玩得很好。不仅如此,大家见薛琪在学校已是小足球队的队员,薛琳的画也越画越好了,心头还暗暗有些尊敬他俩呢。岗上的孩子们中从来就有这样一种风气:不管对什么技术,只要那技术高明,就敬重它,由此也敬重那个拥有它的人。
      然而这天不同了。这天在江边捉鱼,白嘴白静美不过只是想同薛琳开个小小的玩笑,只不过是在玩笑中不小心踢破了薛琳的鱼瓶,可他没想到薛琳竟会同他认起真来,还敢顶撞他,并要他赔他的鱼瓶和鱼。于是他火了,一下子就想到了薛琳的爸爸是个右派分子,并看准了这是薛琳身上的一块痛疤,他正好可以趁机把他骂个够……
      这场小小的风波对于薛琳来说已经是够大的了,因为他还从来没有同谁顶撞得那么厉害过呢。况且,白嘴可以象那样臭骂他,他却找不到白嘴家的痛处来骂白嘴,竟当着伙伴们的面被白嘴骂得大哭了起来,这,也实在是太丢脸的事!……
      挨骂这天,薛琳没精打采地提着撮箕走回家来。白嘴那"右派,右派分子!"的骂声始终还在他耳边嗡嗡地响。他见家里人都还没回来,就从自己裤腰上取下那把拴得牢牢的大钥匙,打开了房门。掌握一把家门钥匙的权利,是今年开春后他才新得到的。
      走进屋来,薛琳丢下撮箕,一屁股瘫坐在了凉椅上。他在心头呸着骂了白嘴一句,不觉眼泪就又涌上了他的眼眶。
      他想到这个有着一双奇臭无比的脚的白嘴,竟可以在理亏的情况下把他骂赢,这都是因为他真的有着一个右派爸爸,不由得感觉万分的委屈和痛苦。他进而想到以后人家都可能象这样对待他,更是不由得感到一阵阵的害怕……他越想下去就越伤心,不禁出声地呻吟了起来。他软软地背靠在凉椅上,心烦意乱地闭上了眼睛。
      残阳已经慢慢地落下了歌乐山口。天空中弥漫着一片灰红色的云霞。蝙蝠开始在门口的坝子上空盘旋;天边由远而近地有了归巢的鸟。
      洪淑贤怀抱着从学校婴儿室接回来的薛丽,手弯上挂着她每天上班都提着的那只黑提包,下班回来了。
      "呦,小琳,睡着了吗,该没受凉?"她进门就问。见儿子在动,并听见他口里象是嗯了一声,她放下女儿,立刻就下厨房忙了起来。
      薛琳尾随母亲来到厨房。
      "妈,白嘴骂我!"
      "哟,我的乖乖,那总是你先去惹了他!"洪淑贤说。
      "妈,我根本就没有惹他,"薛琳连忙分辩。"我睡在江边玩,他拿小棍棍来锥我的耳朵,还把我的鱼瓶瓶弄破了。我找他赔瓶子,他就骂爸爸是右派分子。"
      要是在平常,洪淑贤得知儿子到嘉陵江边去玩,那她一定要叫他最好不要去,至少也要对他叮嘱告诫再三。但是今天她简直忘记这一点了。她一听见那个刺耳的称呼,两道淡淡的眉毛就皱了拢来,同时那张端丽的方圆脸庞上,一条肌肉也隐微地牵动了一下。她不吭声,眼睛突然睁得大大的,眼珠子也一下子不再转动。
      她回想起了自己这几个月来在单位上的境遇。这几个月来,不知有多少人在背地里叽叽喳喳地议论过她,也不知有多少人当着她的面挖苦和讥讽过她;还有些人,表面上来关心她,实际上分明是在对她的遭遇幸灾乐祸。特别是那白嘴白静美的妈妈,总务处长林杏梅,更是三番五次地来找她谈话,对她软硬兼施,要她同丈夫划清界线,还说最好是干脆立刻同他离婚……
      她正在发愣,又听见薛琳哭声哭气地问:
      "妈妈,你告诉我嘛:右派分子到底是啥?"
      她不忍心再去吆喝儿子。可是,她却实在是不知道这话该怎样回答才好。
      "妈妈,"这时,另一个阴沉沙哑的声音在背后喊道。
      这是薛琪放学回家来了。他黑沉着脸,气鼓鼓的,一副背时倒运考败了的模样。见他这副样子,洪淑贤不再同薛琳说话,叫住了他。
      "薛琪,单元考试成绩下来了?"
      薛琪没好气地把书包往旁边一扔,挺犟着脖子,一句话也不说。
      "怎么,没考好?"
      "语文九十四,算术九十六。"
      "……还比上回有进步嘛。─你那副样子,是在干啥?"
      薛琪用衣袖揩起眼睛来了。洪淑贤约略猜到了几分,又说:
      "是同别人怄气了?咳,我们惹不起人家,就躲开些,少去同他们打交道。你说是不是,薛琪?"
      "躲,都躲得脱吗?你不惹他们,他们要来惹你呀!有几个调皮狗还编些歌来唱。我开始就是在躲,但他们追上来,硬唱给我听,左一句'黑良心'右一句'黑良心'的。最后他们还来推我,我实在忍不住,就同他们打起来了。"薛琪说到这儿,哭出声来。他挽起衣袖,露出了手臂上几道被抓出的乌青伤痕。
      "呜,呜!他们几个来打我一个……"
      看着儿子的伤痕,洪淑贤心头阵阵作痛。她把手背贴向嘴边,用牙紧咬着它;然后她干涩着嗓子问:
      "老师呢,老师管不管?"
      "老师看见的。她把我们拉开了。她说,他们打我是不对的,因为大人和娃儿各是各。但是她又说了:他们恨右派分子,这完全对,还叫我不许记恨他们。她叫我该拿出勇气来,同爸爸划清界线……"薛琪继续哭诉着,说完他咬着下嘴唇,胆怯地望着母亲,那模样就象是想看看她会给自己出个什么主意。
      薛琳也被哥哥的话引得哭了起来。他这才知道,原来哥哥在学校也同样受气,而且还要受得更厉害些。于是他也呆呆地望着母亲,想看她会怎么办。
      然而洪淑贤并没有给儿子们拿出什么好的办法来。她只是叫他俩以后尽量少同别人玩,有空就是兄弟俩多待在一起。说着她便推说厨房拥挤,把他俩支到堂屋去了。
      儿子们离开后,洪淑贤独自一人一面淘着菜,一面又想起了家庭的遭遇。几个月来她每天都在想这点,不过今天她的心情格外不能平静,直象是开锅的汤水一样沸腾不已。
      "唉,两个可怜的小东西,本来正活得高高兴兴的,突然一下子就变成受气包子了!"她心酸地自语说。"他们知道个啥哟,就知道在外面受了欺负,要回来告诉我!"她接着想道。想到一家子倒霉受气的原因,她不禁埋怨起丈夫来。她想,这都是因为他不长点脑筋,张着嘴在外乱说,才害得娘儿母子些无缘无故的遭了牵连。"连她,今后也都跑不脱呵。"想到此刻还正安睡在摇篮里的小女儿稍长大后也将尝到厄运的滋味,她格外感到凄切悲愤。唉,早知如此,她一定就不会生她了。她暗自对自己说。一经想到既已降生到这个家庭的孩子无论如何也都只有承受他们同样已经给注定了的命运,于是她格外明显地意识到她那个不听劝告的丈夫可恼。
      今天的几样小菜都是她一早在马路口的菜站买来的,虽说不大新鲜,但也不算太脏。她一会儿就把它们淘洗完了。看着这几样廉价的、还有点蔫了的小菜,她忽然又有了新的感触。因为自从薛唯松当上右派后,他的工资就被减去了将近一半,由此家庭经济变得紧张了起来,凡是贵一点的菜,她都不敢轻易去买了。
      "唉,不过这倒还好说一点,主要还是精神上的压力─好象我们连人都跌价了!"她长叹着心想。
      她又联想到了薛唯松本人。这段时间来,他已经很难得回家来了。并且,即便是偶尔回来,他也是一副灰溜溜的样子,从前那种潇洒落拓的风度,似乎已经远离了他。想到这儿,她对他的气恼不知不觉地消散殆尽,剩下的只是无可奈何的哀怜和同情,因为他们毕竟是结婚十年的夫妻,况且感情一直还很好。她觉得他根本就谈不上有什么罪过,不过都是因为他们学校那个姓祝的可恶,才使得他犯了错误罢了。
      一经顺着时下惯常的思路想到了"犯错误"这几个字,她不觉沉吟起来。她不由得对这几个字本身的正误犯疑了,并且由此及彼的还想到了许多……不过她旋即又被自己的思想吓住;无可奈何之下,她叹息着对自己说:"唉,政治这东西,我不懂,也不想懂;那是危险的事情。人在社会上只有明哲保身,但求无过,才行。"她咀嚼着自己的话,一面暗暗点头。
      "'你不惹他们,他们要来惹你呀!'"突然,薛琪的话闪过她的脑海。她感到这话说到了点子上。看来是的,今后难过的日子还长呢!一旦意识到这点,她比先前更不好受;因为她明白,就算她明哲保身,也已经摆脱不了厄运了。不过,最后她还是相信,─也许是宁愿相信:恐怕上面是会拿出点新政策来。
      "这么大一批人啦,又不是几个!"这么想着,她的心情似乎稍微宽了一点。她从来就是一个随遇而安的女人。她非常明白:人要想好好地活下去,就必须时时处处都要"会想"。
      至于要她同丈夫划清界线,她连想都没有朝那方面想过……
      当她怀着满腔愁绪和悲愤在厨房煮饭的时候,那两兄弟正在堂屋里相对坐着发呆。两个孩子脸上的泪痕都还在闪亮。半个钟头左右的时间,他们一共说了两句话。
      "弟弟,以后我们多在一起玩,啊?"哥哥先说。
      "嗯。只要是要骂我们的人,我们就不理他!"弟弟回答道。
      可是此刻怎么个玩呢?一时玩什么都没有兴趣……还是妈妈才是一把大保护伞;于是,兄弟俩不管洪淑贤方才下的命令,还是一前一后地垂着头到厨房去了。薛琪很自觉地便操起了打火扇。薛琳则象一头温顺的小猫似地蹲在他身旁。那当妈的见他俩象这样,也就不忍再说什么。
      这时候,一串脚步声从外边一直响进了里屋,跟着传来叭的一声,好象是书本摔在木器上发出来的声响。
      母子三人都知道这是谁回来了。洪淑贤略感奇怪地说:
      "是你们爸爸。今天他为啥回来呢?"
      这时她正伸手在坛子里摸着大头菜;她叫两个儿子进里屋看看。那两兄弟奉了这道慈令,蹑手蹑脚地闪向从堂屋通向左厢房的门口,捂着嘴朝里屋张望了起来。
      桌上乱摔着一大叠书。薛唯松怒火冲冲、仰面朝天地横倒在床上,双手枕着后脑袋,两只又浑又红的眼睛透过眼镜,死死地瞅着悬挂在屋中的电灯,半点也不动……这模样好吓人!因此,那两兄弟连屋也不敢进,更莫消说还去问他什么了。于是只见他俩偷偷地张上他一会,又怕兮兮地默然对望上一眼。两人都不知道,在这种场合下,倒是要他们怎么办,才好。
      
      行路难,行路难!
      多岐路,今安在?
      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
      
      突然他们听得父亲背起这几句诗来。不过他们觉得这简直不象他从前背诗那种唱歌一样的背法,竟象是在同别人生气吵架似的。这景象真的叫他们吓怕了;两人又一次对望了一眼─哥哥给弟弟丢了个眼色,于是兄弟俩屏息静气的,拔腿便逃。
      他们溜回厨房,连忙把刚侦察到的情况一一报告给母亲。
      洪淑贤正把大头菜切得厚一块薄一块的,平素那精湛的刀法一点也没有显示出来。听了儿子们的汇报,她没吱声,只是差点儿把手给切着了……
      后来她迟疑着放下了菜刀,怔怔地在原地站了片刻,然后便在脸上打起了一点笑,去到屋里。
      "今天你想起回家来了哩?"她搭讪说。这声音虽说没有从前那么温柔甜腻,倒也并不显得有什么不自然。
      薛唯松既不出声,也不回头看她。
      "你下班啦,"她又招呼说。
      "下班啦!唉,那叫什么上班,又叫什么下班罗!大会小会的批判,又是写检查,又是写交待,课也不许上了,扔给你一把大扫帚叫你天天扫马路,好叫你去挨白眼,遭臭骂!这份气真叫没受过!"薛唯松还是不回头,只是说了这么一串。
      "忍着点吧。有啥办法呢?……"
      "忍,忍,忍!你光知道叫我忍!也是你没尝过这滋味哪!"那丈夫冲着这妻子发起威来。嚷罢,他腾出一只手来搓按了几下胸膛,咻咻地呼出了几口粗气,然后又把手塞回后脑勺下,不说话了。
      怨忿再一次升起在洪淑贤心头。她差点按捺不住了,想说:"你尝这滋味,还是你自己找来的;但是我们呢?"不过她总算是把已聚上了舌尖的话吞下了肚去。她一面拍着开始在摇篮里动了起来的小女儿,一面还是好言说道:
      "你说,我不劝你忍耐,又还能劝你怎样呢?"
      这话音比它所包含的语义更显得哀婉恳切。听了它,薛唯松那张紧绷着的脸好象松缓了些。他依旧不言不语地又呆望了那电灯好大一阵,突然张口说:
      "我想告诉你一件事。"
      只听他这郑重的口气,洪淑贤就知道他要说的话又是非同小可的了。因而她惴惴不安地望着他,集中了注意力。
      "我准备回山东老家去。我已经自动向学校辞职了。只等上面批下来,我就走。"薛唯松很流利地说道,显然是事前就已经作好了这样说的充分准备。
      洪淑贤这一惊真的是非同小可。她的手神经质地离开女儿的摇篮,双眼猛地瞪大,宽阔而平滑的额头上骤然挤压出了几条深深的横皱,同时口里也失声叫道:
      "啊?!你怎么做事都不考虑一下呦!"
      "我怎么会没考虑呢,"薛唯松这时倒象是还冷静了下来,他坐起身:"你想,我如今已是这种身份的人了,处在学校,你说怎么个过法?成天遇见从前的同事,遭别人的唾弃,老实说,我可吃不下来这一套……"
      "可是,前些日子你都能够忍耐呀!"妻子急急地打岔说。
      "那也得有个限度。"薛唯松有点不满地看了妻子一眼,接着说道。"山东是我的老家。那儿的人淳朴,不象这儿的人这么势利。何况我离家又久了,人们多半都不认识我。我回去,等于是到了一个新的陌生环境,那日子也好过一点。大约还可以慢慢忘掉眼下这些耻辱。老母亲还在;她很心疼我;回去,娘儿俩相依为命地过活吧!再说我也好送她的终。这些都是我回去有利的方面。不好的就是你在这儿辛苦一些,要一个人带着三个孩子。……"
      "生活艰苦点对于我来说,都不是什么太大的问题。只是你想过没有,……"
      "听我说完。关于家庭经济:反正我在这儿也被降低薪水了,不如回去下力,还可以多挣上两个。钱,我按月给你寄来。过上一段时间,我在想,再看有没有希望重新找个还凑合得过去的工作。"
      说完这几句话,薛唯松抿紧了他那两片线条分明的嘴唇。看来,他已经是把一切都想过了,也下定了走的决心。
      洪淑贤悲哀地摇头笑了起来。"唉,你以为啥都是你想的那样么?─工作辞掉了,哪有那么容易,还能找得到!况且你戴了顶这个帽子,哪个单位还敢用呦。依我说,你还是不要走。劳动就劳动,检查就检查吧,有啥法呢?"
      "光是劳动和检讨就算完吗?还得经常挨批斗呀!喂,我问你:你上班的时候,想着此时也许我正象条丧家之犬似地垂头丧气站在从前的熟人们面前,你就好过?"
      "……可是,回去日子就好过了么?现在哪儿又不是一样噢!"洪淑贤哭起来,她捂着脸说。
      "我们老家的人肯定比这儿的人好,至少不会象我们学校那几爷子那么可恶!"薛唯松认定了家乡是个小小的桃花源,由此把话说得斩钉截铁的。
      "……唉,书呆子,书呆子!……我看你这么一副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文弱相,还想去下力挣钱养家糊口呢。好好一家人也拆散了!"
      "我宁可累死在那儿,也不愿意再在这儿象条丧家落水之犬一样地活下去!"薛唯松厉声叫道。他见妻子浑身都已在发抖,又放低了点声音。"至于说一家人拆散了,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你想:在战乱的时候,多少人家妻离子散,家破人亡。我们现在虽说不是遇上的战乱,说到底也没有多大的区别。但我们都还是活着的呀!这就很不错了;只是离得远点嘛。'天无绝人之路',我想,或许我们还会团圆的。"
      "……"洪淑贤分明要说点什么;然而薛唯松就象是生怕再听她的劝阻:他咬死话语,重新提高了声音,一口抢了过去:
      "不过要紧的是必须争取改变一下环境。我有经验:多少次遇上难堪的场合,动一动,的确就是要好得多。─一切都还可以重新开始嘛!"
      洪淑贤深知丈夫的脾性,所以尽管满腔悲愤,但是也都干脆懒得再同他分说什么了。现在她唯一有个愿望,就是暗暗希望丈夫交上去的那份辞职报告不会被批准。
      薛唯松似乎猜到了她的心思。他说:
      "我知道,找工作难,辞掉工作,还是很容易的!"
      他见妻子不再说话,于是站起身来,开始收拾他的书籍和稿件。
      在夫妻俩争辩不休的时候,薛琪和薛琳两兄弟一直象是两只受惊的兔子似地呆缩在一旁。他俩是尾随母亲进里屋来的。对于眼前的事,他俩自然都无权说上个什么,而且事实上两人都给彻底地吓傻了,竟至于对此连一点自己的想法都没有……
      薛丽早又被惊醒过来,正在摇篮里大哭。不过刚才一直都没有谁注意到她。
      洪淑贤一边揩着满脸的泪水,一边也朝着哭闹着的女儿俯下身来。她的眼泪又涌了出来,一滴滴地落在了女儿的身上。"呵,可怜的小东西,你真不该到这世界上来!"她在肚里叹道。
      突然她闻到从厨房飘来一股糊焦饭气味。于是她叫薛琪快来抱妹妹,自己则连忙一头跑到厨房去了。
      ……
      
      
      薛唯松的辞职报告在市教育局拖了好多天都没批下来。他等不及了,又三番五次地向本校领导提出还乡的要求。正象他预想的那样,学校方面一点也没有阻拦他。
      "你想走,可以。我们不会挽留你的。你的那件东西迟早会被批准;等批下来了,我们连同你所有的材料,都会给你们那儿寄去,包括户口和粮食关系。"一天,他们学校那位祝书记同他谈了短短几分钟的话,告诉了他这点。
      尽管祝书记说这几句话时脸上带着轻蔑嘲弄的笑意,但是薛唯松听了这话,还是感觉象是放下了一个很沉重的包袱。于是他急忙收拾好他在学校的那些用具,兴奋地赶回家来。
      一个下着阵雨的傍晚,他离开了重庆。洪淑贤没有去送他,因为她对他的这种一意孤行心头有气。当然这样一来薛琪和薛琳也不可能远送父亲了。他们只是默默地站在岗上的老槐树下,一直到望不见他那挑着书担和衣箱的背影了,才依旧是默然无言地走回家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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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TA的每日心情

    2023-5-16 12: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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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Master]伴坛终老1

    5#
    发表于 2019-8-22 18:27:52 | 只看该作者
    欣赏学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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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TA的每日心情

    3 天前
  • 签到天数: 1957 天

    [LV.Master]伴坛终老1

    6#
    发表于 2019-8-22 20:50:11 来自手机 | 只看该作者
    小说讲述薛父成为右派后,薛家的处境很难过,薛父不愿处于这种境况,所以决定回山东老家,尽管妻子不同意,但薛父仍然一意孤行,他这一意孤行回到山东老家是否跟他想象中一样平静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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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7#
     楼主| 发表于 2019-8-24 15:58:01 | 只看该作者
    欢迎并感谢二位。尤谢冬风费心发评。唯当时祖国山河一样红,哪儿真都一样哩。往后看便渐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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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8#
     楼主| 发表于 2019-8-24 16:00:19 | 只看该作者
     《外婆与舅舅》
      
      
      ……外婆田舜贞从舅舅那边过来了。她是知道了女婿远走的事,特意过来跟女儿打伴的。平常她大都是住在儿子洪守朴那里。
      这田舜贞是一个小小巧巧且又和和气气的老太太。她出生在一个世代书香之家,到父亲那一辈,也都还中过晚清的举。不过她的父亲,那位热衷功名的田老先儿,也许是命相所限:正当他乡试得中,发愿要进京去夺进士作翰林的时候,科举制度却被废除了。况且祸不单行,与此同时,家乡又遭了灾荒。眼看家境日渐萧条,于是这原本轻视土绅粮的老夫子也开始改变他的观念,把两个女儿都许配给了附近有饭吃的人家。田舜贞是田家的长女,被许配给了一个姓洪的小地主。过门后,两口儿守着祖宗传下来的几十担谷田,日子倒也马马虎虎。可惜好景不长,没过几年,一场伤寒生生地夺去了洪大少爷的性命,从此这洪大少奶年纪青青的便守了寡,独自抚养着一儿一女,供他们吃穿用度,还供他们读书,这样直至他们参加工作,其后便是她本人遭逢土改……
      打从女儿同薛唯松恋爱之时起,田舜贞就不甚赞同他俩的这桩婚事。她觉得一个既无家产又无固定职业的外乡人不足以托付女儿的终身。况且她觉得薛唯松为人过于孤傲,就是诗也未必就算是写得地道。但后来她犟不过女儿,还是答应了这头婚事。好在她这人一经自家承认了的事体,就知道实心维护,因此她和女婿之间的关系一向也还过得去,这特别是在五0年初薛唯松被重庆市教育局正式招用之后。
      此次对女婿的所作所为,老实说田舜贞心底是颇有看法的。她觉得他自己把事情做将出来,反倒耐不下性子承担责任,干脆拔腿跑了,这到底算啥?不过这看法仅仅只是在她心底而已。在口头上,她不但自己不去评论这事,也不希望女儿过多地去评论它。她打心眼里把夫君看得很高尚;"贤女敬夫"这句古话,她从来都记得很牢。
      眼看女婿给女儿带来了这么多的痛苦,田舜贞除了再三劝女儿忍受一切外,也用自家的遭遇来对她现身说法。
      "男人家是恁个!"来薛家的当晚,她就这样对女儿说。"象你那爸爸,当年年纪轻轻的就喜欢烧鸦片,虽说还不算烧得太凶,也都把几个现钱干净烧光了。我开始还劝他莫要烧。后来见他并没败家,我也就算了。……女人家,少管男人些,还是多为向他些,才好!"
      说这话时,田舜贞那多皱但却白皙细腻的小脸容光焕发了,显然,她不光认为自家道出的乃是人间的至理,同时也为自己恪守了妇道深感自豪。
      洪淑贤多少继承了母亲的这些品性。尽管在丈夫刚走的那段时间,她每逢想起这事就要哭起来,还抱怨薛唯松不负责任,自己惹下祸却把重担扔给她一个人挑,但不久她的哭声和抱怨声就都少了起来。她决意独自挑起家庭生活这副担子。"哎,人哪,也没啥适应不了的东西,"她对母亲说。其后她便收到丈夫的来信。当她从信中看出薛唯松在老家当真要比在学校感觉好过点时,她终于彻底擦干了眼角的泪。
      "也好,只要他真是觉得这样要好过些吧!─现在也只能象这样想了。"她又对母亲说,而且事实上心头也已是这样在想。
      不过摆在洪淑贤眼前的担子的确也是不轻的。眼下正是轰轰烈烈的大跃进年代。她白天黑夜都要去办公室加班加点地工作,许多时候连星期天都要全天上班。因为科里的同事将近一半都已被下放了,剩下的人,必须一个人顶上两个人干事,才能撑持住这个局面。况且时常又还有很多突击性的义务劳动不能不去参加。这样一来,她已经很少能有时间待在家里。一旦在家,那各种各样的琐细事务,简直得她拿出上阵作战一样的劲头去干才行─虽然有她母亲在家帮她料理一下家务,但是田舜贞一来原本做事就不够麻利,二来毕竟她也已是一个六十来岁的老太婆了。─所以洪淑贤在家甚至感觉比上班更累,也更操心。她时常都疲乏得直不起腰来。才不过几个月的时间,她的体重就骤然减轻了二十来斤。
      好在虽是家境困难,但一家人还是过得很和睦。这个家庭从前那种宁静安谧的气氛,在薛唯松离家半年后,逐渐又开始恢复了。而且薛丽还给大家带来了新的乐趣。她早已在呀呀学语;她那结结巴巴、时儿憨朴可喜时儿却又出人意表的话,常常使得大家忘情地快活了起来……
      薛琪和薛琳两兄弟在父亲刚走后的那段时间里显得很孤僻。他们就象那次商定的那样,很少再出去同别的孩子玩,总是尽量多在家里呆着。两人都学着帮助母亲做一些家务事:薛琪提水,劈柴,洗自己的衣服,甚至试着挑煤炭。薛琳则包下了扫地,为妹妹打牛奶和倒垃圾。孩子的适应能力显然比大人更强。兄弟俩心底虽然有着因父亲的远离造成的伤痛,但他们很快就习惯了家中的这种变故,在一般情况下,都早已又象从前那样松心愉快了。他们觉得就是哥俩在一起玩也很够味儿。现在他俩又有了一个新的玩法,那就是栽种花草和办小动物园。他们把屋后的小园好好地改造了一下:从岗上找来了好些枯树枝,又从家中翻出了好些小木棒和绳索,藉此编成了一道还满不错的篱笆。然后就四处搜罗上了些草根花种,精心地将它们栽种在这园子里。一次薛琪不知从哪儿拔回了一株薄荷,把它栽在了篱笆边上。很快地,这薄荷便蓬蓬勃勃地发展了起来,到第三年春天时,居然就将整个园子边缘的土坡坎全都覆盖满了。……在原本就有的那几株柑桔树和芙蓉花树下,兄弟俩掏出了一排小小的土洞,这就是他们的小动物园:洞口都用细竹片和废旧的铁纱窗拦着,拦得密密实实的,只留着一道活动的、可以伸手进去的小门。洞里分门别类地关着各种昆虫─蚱蜢、蟋蟀、螳螂、天牛、金龟子和蝉。这实在是薛家兄弟的乐园!两兄弟每天少说都有三五次,或是蹲在花草丛中,或者干脆趴跪在湿润津凉的泥地上,兴味盎然地观看着洞中那小小的世界。现在母亲对他们的管教早已比从前宽松多了。只要他们玩得高兴,玩得正当且又不误正事,她从不来干涉他们的自由。而外婆则从来就堪称是他们的盟友:只要他们不去干那种无法无天的坏事傻事,她一向就是对他们放任自流的。因此,眼下兄弟俩无异于是得到了真正的解放,于是便玩得更加有劲和心安理得。只是他们还是有一桩憾事,那就是园子里的虫子总是喂上不多几天就要死掉,尽管他俩想方设法地都在给它们喂食。不过好在这些虫子的来源很广,慢说到别的地方去捉了,就是在这园子里和家门前后不远的地方,也几乎都已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所以对这桩憾事,说到底两兄弟都不甚挂怀。
      时间就这样一天天地过去。久而久之,薛家兄弟越来越快乐,越来越觉得他们的家庭生活方式是非常自然的,也越来越少想到他们那远在几千里外的父亲了。母亲就是他们心目中的主宰;而外婆哩,就正象这家中的高级顾问。在她俩的治下,他们委实觉得过得很是自在,差不多可以说是连一点不顺心的事都没有发生过。只有在母亲和外婆偶尔提到薛唯松这个人,或者是接到他的来信什么的时候,他们的心中才会略微阴暗上那么一小会儿。总之,父亲的影子渐渐地已在他们心中淡薄下去了,大多数时候,只要不是有意在想,他们就简直已经想不起父亲这个人来。
      既然连他们都象这样,外边的那些孩子,就更象是已经彻底地忘掉了薛唯松这个人。好久都没有谁再在班上逗骂薛琪;薛琳在村子里,也没有再挨过别人的骂。于是不知不觉地,薛家兄弟重新加入到伙伴们中的次数逐渐多了起来,因为在他们大伙儿自身之间,终究是没有什么解不开消不散的深仇大恨……
      不觉田舜贞已来薛家一年多了。这一年多来,舅舅洪守朴每个月都定时来薛家一趟,给他母亲送来生活费。田舜贞的这一儿一女之间尽管从来未曾明言,但却一向就有着一个铁定不移的规矩:只要当母亲的住在某一家,那么另一家就一定要按时给她送一点钱去,明曰是她的生活费,实则只是她的零花钱。
      最近一段时间,因为在巴渝大学附近的一个单位参观学习,洪守朴时常抽空来姐姐家。一个星期天的上午,恰巧洪淑贤没去加班,正在忙着搓洗几床早就该洗的被单和布毯,他提着一网篮点心和水果,又来了。
      这洪守朴是一个瘦高的汉子,三十岁出头,模样同姐姐有点相仿,只是身体比她要差得多,不光是背都早已驼了,走起路来象个干差差的木偶人,而且一脸的晦气,活象是刚从病床上挣扎起来似的。不过虽是他就只有这么一副长相,可他却是个至少有三五千人对他都心怀敬畏的角色─他是本市江北一家大厂的人事科长,并且在厂里向来就以严厉和不徇私情著称。
      进屋坐定后,寒暄了几句,洪守朴略有几分感慨地看了看热汗淋漓的姐姐,便若有所思地把眼光投向了正在一旁兴致勃勃地分吃他买来的奶油蛋糕的薛家兄弟。
      "我们这两个,都在学做事啦。"田舜贞在一旁矜夸地插言说。看她的模样,听她的口气,俨然她已彻底地站到了女儿一家这个方面。
      洪守朴象是没听见她的话。"薛哥哥最近又有信来吗?"他忽然问她姐姐。
      "有。"洪淑贤微微有点辛酸地点头说。每逢提起丈夫,她都是这么一副神情。
      "他还是在……?"
      "是的,拉车。有时是在拉货,有时又是在拉人。他回去后,就同车行联系上了,一直都是搞的这个行道。"洪淑贤说着,一发感觉辛酸起来,因为是在对弟弟诉说自己的苦衷,即使说的是平时习以为常的事,此时也不免百感交集。
      洪守朴默默地吸着烟。他太阳穴上的青筋鼓胀了起来,活象是一条蚯蚓爬在他那干瘦的额角上。他间或也把手里的烟卷─他向来都是抽"中华"牌香烟─下意识地倒转向眼前打量着,同时脸上就又浮起了那种若有所思的神情。
      "外婆,爸爸拉的车,是不是就是你那回说的'黄包车'?"这时薛琳已经倚在田舜贞怀里,他仰头问。他早就听说过父亲在老家拉人力车的事了。在刚听见外婆口里说出"黄包车"这个字眼的时候,他还满以为这就是小伙伴们常叫的"包车2",并且由此还不明白为什么他父亲会有那么大的气力呢。
      其实田舜贞也弄不清到底用人力拉的车都有哪些名字。她只知道一点,那就是女婿在下力,在用车拉别人。而她一向就只听说过这种拉人的车叫做黄包车。此刻她正想以她对事情的理解好歹给外孙一个答复,她女儿先开了口。
      "薛琳,这么大一块蛋糕,还塞不住你的嘴吗?不许多嘴多舌的!"洪淑贤没好气地朝儿子喝道。自从薛唯松走后,她就不再叫薛琳什么"小琳",而开口闭口都只是叫他的大名了。
      薛琳不敢惹母亲生气,乖乖地住了口。薛琪过来拉开了他,一面也偷瞟了那位突然显得肝火旺盛的母亲一眼。
      "不象话!"洪守朴猛可说上一句道,也不知道他是在责备谁。他说话有时就是有着这么一种怪习惯。
      田舜贞显然了解儿子的思路。她接口叹道:
      "是啊!他哪里吃过这个苦呵。从前恐怕他还坐过黄包车呦,哪晓得现在反而要去拉别人了。唉,人这一辈子,是要河东河西的,经历好多变化哟!"说到这儿,她象是回想起了自己这一生所经历的种种变迁,于是不由得频频点头嗟叹了起来。
      几个人都沉默了好一会。"姐,你究竟作何打算?"洪守朴突然又冒出了一句问话说。也许是因为喜读书好思索的缘故,他总是头脑里想的要比嘴里说出来的多得多,以致旁人时常都觉得有时他的话上不沾天下不着地。
      "唉,有多大个打算罗。反正在外装耳聋,不听人家的闲话;装眼瞎,不看头头的脸色。自己兢兢业业、勤扒苦挣的干,保住饭碗。在家呢,多做点家务,少想些烦恼的事。慢慢只求把几个娃娃儿拉扯大。不过就这样了呗!"洪淑贤看来也是同样了解他的弟弟,她一口回答道。大概她说的话全是她已在肚里揣得烂熟了的,所以一经开口,她便流畅得仿佛是在背诵一篇极其熟悉的课文。
      姐姐所说的这些,洪守朴分明都知道。而明摆着的事是深谈不下去的。于是大家又沉默下来。
      "姐,"洪守朴深深地吸了几口烟后,喷吐出了一口浓烟和两句慢悠悠的话。"我早就想同你商量一件事。不知该说不?"
      "啥事?"见他那一本正经的模样,洪淑贤略有点儿吃惊。"姐弟家的,有啥不该说?"
      "是这样……"洪守朴刚一开口,又迟疑起来。他看了薛琪和薛琳一眼。洪淑贤明白他是感觉不便当着他们的面说话,于是随便找了个借口,把两个儿子支到厨房去了。那两弟兄走后,洪守朴还迟疑了一会,然后才定定地望着他姐姐的脸。
      "姐:你舍不舍得把一个孩子交给我,─比如说,小琳?"
      尽管洪淑贤深感独自一人拖着三个孩子的艰难,但是把儿子抱出去,哪怕就是抱给自己的亲兄弟,这件事,却是她连做梦都没有想到过的。她向来便把舍弃自己的亲生骨肉看作是天地间的头等罪恶。因此,听了弟弟这话,她愣住了,继而鼻子发酸,心尖也颤栗起来。
      "呵,不!不!"她连声说。
      "姐,我知道这是件痛苦的事,但你听我说完。……是这样,自从薛哥哥出了那件事,特别是他走后,我就已想这样征求一下你的意见。你象眼下这样实在是太苦了。小琳这孩子乖,年岁也还不大,我喜欢他,也相信他跟着我可以生活得很好。……何况,他的前途我们也得考虑。现在已很讲究家庭出身什么的这类问题了。我是党员;他舅妈也是。我想,假若象那样,今后他需要填什么表时,对他也要有利得多。你觉得呢?"
      洪淑贤心头一时五味俱全。她不是不承认弟弟所说的这些道理,也知道弟弟这样建议纯粹是出自一种坦荡光明的动机,绝非是趁他危难便来打她孩子的主意─尽管眼下的确洪守朴的妻子颜玉芹已是第二次小产了。不过话虽如此,要她从此就把自己那么心疼的儿子抱给人家,从法律上同他割断母子关系,这却简直是她所不敢想象的。再说,就算是她本人勉强答应弟弟,她丈夫薛唯松,也不可能答应她呀!
      "唉,"她悲愤茫然且又屈辱地暗忖着叹道,"我怎么一下子就落到了这般地步,难道连儿子都要拿去送人?"
      "淑贤,这你可以考虑一下,既然他有这个心。"田舜贞开口道。洪守朴曾经在她面前微微地透露过这种意思,所以今天听了他的话,她并不感觉惊讶。
      洪淑贤眼中浮起了泪水。她苦笑了一下,低下头,感到这话实在是不大好回答。忽然她灵机一动。
      "守朴,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不过,就算是我们当大人的可以考虑一下这件事,也得首先看看娃儿自己愿不愿意,才行。"
      "这倒也是,"田舜贞眨了眨眼,说。
      于是洪淑贤正了正嗓子,喊道:
      "薛琳!"
      薛琳一阵旋风似地跑进屋来。"妈妈,啥事?"
      "我问你:把你抱给舅舅,好吗?"洪淑贤把儿子揽向怀里,抚摸着他的小脑袋,含笑问。
      "妈,啥叫'抱'?"薛琳天真地抬头反问。他见母亲眼中闪动着一点泪花,觉得很奇怪。
      "就是说,你跟着舅舅,给他当儿子。"
      世界上还有这样的事吗?薛琳愣住了。"妈妈,那我还是不是你的儿子呢?"想了一会,他又问。
      "唔……也可以说还是,也可以说……就不是了。"洪淑贤说着,声音呜咽起来;她忘情地吻了儿子一下。
      薛琳哇的一声大哭起来了,脑袋也顿时摇得象个货郎鼓。
      "那我就不干。不干……坚决不干!"他嚷嚷叫叫地说。
      "乖乖,舅舅那样喜欢你,你也喜欢他呀!你给他当了儿子,他还会更爱你的。他要让你过上最好的日子呢!"洪淑贤颇象是在劝诱一般地说道。这时她心底体验到了一种从未体验过的无可比拟的欣慰之情,因为她第一次有机会看到儿子对她是这样的忠诚。
      听了她的话,薛琳猛然挣开她,一头冲到右厢房去,把前次洪守朴给他买的一把大玩具手枪、更早买的一个同真人差不多大小的洋娃娃和一副精美的积木都抱过来了。他把这些东西使劲地掼在桌上,一面继续哭着,一面也偷眼看了看舅舅。
      "都还给他。不要!……怪说不得他对我这么好,还是……呜,呜!"他用手指了指那些玩具,又指了指洪守朴,同时口中语无伦次地说。看他那份又伤心又气愤的模样,好象他醒悟了:原来舅舅喜欢他,都是有目的的,是在拉拢他。
      从姐姐说要把事情问问孩子本人之时起,洪守朴就明白她是不同意他的提议的了。此刻他眼看那母子俩难舍难分的情景,尤其是看到薛琳那种又悲又气的样子,更是觉得自己提议的不合适。为此,他一方面有点内疚,另一方面不觉也更加看重薛琳。他没想到在这么小一个孩子身上,就已经有了他本人向来就很看重的一些品性。于是感慨之下,他那向来干涩的眼睛不由得也都有点湿润了起来。
      "哈,在他眼中,我成了一个居心叵测的人啦!"他掩饰着心中的感觉,半开玩笑地对洪淑贤挤眼说。然后他转向他的母亲,长叹了一声:
      "唉,'财要自有,子要亲生'这话,我这才算是信了:一点不假!"
      田舜贞认可地连连点着头,同时也有点出神地含笑望着儿子,显然是也正联想到了一点什么。末了她转向薛琳:
      "算了,小琳。乖,不要哭了;舅舅是说着玩的。"
      薛琳渐渐平息下来。但他依然不大相信似地瞅着舅舅。
      他重新依偎在母亲怀里─那位母亲隐约带着一丝骄傲的神气抱着他,─紧紧地握住了他那对小小的拳头。那模样就象是在庄严地宣称:今后谁再敢提起这话,可不要怪我发脾气。
      薛琪是这一事件的目击者。他早已闪在门口朝里屋张望。今天整个事情的大体意思他还是明白的。这时他感觉最明确、也最深刻的是庆幸。他想,真要是把弟弟给了舅舅,那今后他可就是太不好玩了。他也暗暗地问自己:假如今天是他处在弟弟的那个位子上,那他又将会是怎样呢?结果他回答自己说:
      "我肯定也不干。我也舍不得妈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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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9-9-9 16:21:36 | 只看该作者
      
      《荒年》
      
      
      ……冬天来到嘉陵江上,江水显得更加清澈,江岸也显得更加空旷辽阔了。由青绿色转为苍黛色的松鹤岗孤独地兀立在嘉陵江边,被南下的朔气紧紧地围裹着,落寞萧瑟,沉寂得仿佛进入了冬眠。偶尔有几声清越的鹤唳,在这一派肃然的岑寂中,也便显得格外嘹亮,幽远。高天的北风雄峻凛冽;淡淡的白日在浓厚的冻云缝隙间惨然无力地照临着紧缩的大地。满岗的松树,树皮都象孩子们那冻裂了的小手,毛毛皴皴的。隔夜的寒露滴落在林间的鹅卵石上,如同给石头表面涂上了一层亮晶晶珐琅质。一丛丛灌木静静地依傍在松根旁,每一丛顶上都凝结着白白的霜花。树丛下徐徐地散发着缕缕落叶、腐草和泥土的混合气味。
      这年冬天好象特别冷。腊月间,天上降下了一点霰子;因为本地很少下雪,所以松鹤岗的居民们多数都分不清雪和霰,便都认为这就算是在下雪了。而"瑞雪兆丰年"这句俗话却是人人都知道的。于是男女老少都认定了来年一定是个好年景。
      可是事情往往不如人意。第二年开春后,旱象早早地便显示了出来,并且一天天的,还大有愈演愈烈之势。后来报上和收音机里便宣布说:这是全国范围内的特大自然灾害……
      也不知道别的地方都还有些什么样的灾害了,反正四川主要都是旱灾。因此在这块古巴蜀国的广褒的土地上,数千万人,人人都在渴望天公早降甘霖。然而目下似乎连云彩都忘记了自己的职能:它们懒洋洋地赖在天上一动不动,焕发着令人失望的白光,甚或干脆就不知道溜到哪儿去躲了起来。于是,剩下的就只是一大片浩无边际的蓝得发暗的天空,和那轮永远都不知道疲倦的、老象是在讥笑着干渴的大地的太阳……
      嘉陵江很快就变小了。它又窄,又浅,再也没有从前在这个季节上那种奔腾咆哮的雄姿。在到处都钻露着疮疖样的汀洲和礁石的河床上,整个江流瘫痪在那儿,死黄而呆滞,活象是一条又破又旧的布带,胡乱缠绕在重庆山城的腰间。
      松鹤岗已被淹没在旱火之海里。岗上那些衰弱的老松,耐不下这份酷热和焦渴,纷纷都死去了。一些顽强地挺立过来的壮松和幼松,也都被骄横的太阳烧烤得歪歪斜斜,昏昏沉沉。短短的几个月内,松鹤岗就大变了模样,变得好象一个久病而毛发稀疏的老人,没精打采地坐在嘉陵江边打盹。连白鹤们也都不再飞来了─或许它们是厌恶这个丑陋的疏毛老者,或许它们是怕来到这儿后会触景生情、联想到这老者逝去的青春而越发忍耐不了他眼下的这副尊容,总而言之,这自古以来便名实相符的松鹤岗,虽说多少还残存有些难舍热土的松树,却再也不是白鹤们的家乡了。
      薛家屋后的小园也已经荒败。几株芭蕉连根都被掏尽了,因为那根可以用来给人充饥。芙蓉则成了上好的干柴。闲花野草统统被铲除掉了,起而代之的是田舜贞率领女儿和外孙们种的冬瓜、南瓜、丝瓜和牛皮菜。不过,小园的篱笆反倒因此而变得密密实实。那几棵枯萎的柑桔树,经过协商,由学校的花工来砍了去,因为它们结的那几个稀疏的果实会招来顽童们踏紧薛家菜园的"铁蹄"。只有薄荷,依然是碧叶葳蕤,生机蓬勃地攀缘在土坎周围。
      生活很快就艰难了起来:定量粮少得可怜;蔬菜也因天干而又贵又少;肉油之类的东西更是奇缺。由于国家市场供应紧张,自由市场便日渐繁荣了。在这个市场上,许多在国家市场上连影都见不到的东西倒是还时常见得到,可是那卖价却令人咋舌……
      薛家面临新的考验。洪淑贤每月七十来元的工资,扣除了房租水电费和购买国家供应的一些生活必需品,原本所余不多;加上孩子们上学入托的花销,以及家庭生活中不可或缺的种种杂用,真正能够用于日常伙食上的,已是微不足道。而这笔微不足道的伙食钱,面对目前的市价,还必须安排出多少用场!因此,洪淑贤变得吝啬起来了;即使是在外走渴了,一分钱就可以管够的老荫茶,她也不喝,也要忍着渴回来喝家中的白开水。而每次发下工资,她把钱点了又点的那副神态,竟直象是要把一张张的票子都揭点出两张来。于是她将办公室的那套手续也用于家庭,特地设置了一本明细帐簿,哪怕只是买了一根针和一盒火柴,也都要郑重其事地把帐记在上面。当然偶尔薛唯松也在寄钱来,不过那次数和数量都是越来越少。他在信中抱歉地说,这种年辰,他的生意也实在清淡……每次收到他的汇款,洪淑贤总是将这钱很严肃地看了又看,掂了又掂,然后就原封不动地把它们存放起来。"就当没有这几个子儿那样想吧。用了可惜,还是遇到点啥事的时候再说。"每次小心翼翼地把钱塞进柜底的一个皮匣子之后,她都象这样对田舜贞说。她从来不愿把这点钱存到银行去;她曾悄悄地对她母亲嘀咕:
      "这局势难说呀。你想它那点利么,谨防它倒要想你的本!"
      很快,全家人都瘦了下来。洪淑贤本人消瘦得尤其厉害。她的整个身架成了一根不折不扣的晾衣竿,脸也变得又长又黑,脖子上的皮肤就跟一把老丝瓜瓤似的。更糟糕的是接着连她的腿也肿了……三个孩子也是又黑又瘦,象是三只病猴。由于严重缺乏营养,薛琪和薛琳经常都在喊头昏;薛丽哩,一双小腿,干脆竟朝着X形发展了。
      家庭的生活方式也有了点变化。薛琳和薛丽都进了本校新办起的一所幼儿园。薛丽还是入的全托,每个星期都是直到星期六晚上才被接回家─因为她在家老是吵着要吃的,而据说全托的饭食则还稍有保障。田舜贞仍旧住在这儿。不过每天她都只是晚上才在女儿家吃饭。她不在女儿家吃早饭和午饭的理由,同样也是吃食方面的:最近这一两年的时间,她儿媳颜玉芹在这附近的一所中等专业学校离职进修,据颜玉芹的体会,那儿的伙食,好象要比别处的略好一点……
      薛家母子三人的中餐和早餐也都是在本校的食堂吃,自己只是弄晚餐。眼下自家菜园里的那点瓜果蔬菜都顶上了大用。每天傍晚,这老老少少的四个人从园子里摘回将及一篮瓜菜,加上少许的那一点粮食煮起来,于是连汤带水的,还是勉勉强强地能够混上个饱。每天只能有上一次的这个软饱,自不必说是一家人都异常珍视的了,所以大家必须在一起享受,才最恰当。不过就是这一顿饭用的食油都很叫人为难:油票除了交给食堂的,就只剩下一张了。这一张油票只能买二两菜油。─然而人终归有办法。洪淑贤创制了一个裹着布球的细长棍儿,用它来蘸油涂锅,二两菜油就能涂抹上整整一个月。
      薛琪早已变得非常恨炊事员,那是他们打饭菜的时候克扣分量的缘故。他不知从哪儿捡来了一句话,每逢提起食堂,提起炊事员,特别是那些在眼下这年辰还格外显得面色红润的胖炊事员,他就总是咬牙切齿地重复着它:"饿死的厨子,都有三百斤!"后来,他甚至断言说巴渝大学养了一大群耗子,有好多窝……这话的根据是全校大大小小的师生员工食堂共有几百个炊事员,且还莫名其妙地有着不少"炊事员之家"和"炊事员世家"。
      薛丽每次回家来都象是显得很不高兴,一张小嘴老是高高地撅着,差不多已能挂稳洪淑贤那只提包。她已能咿咿呀呀地说上许多话了。她也有句口头禅哩,也许是幼儿园的阿姨教她的吧─"我是大灰狼,我要回来吃你们的粮食!"几乎每次回家,她都用这话代替了向家人们的招呼。她的这种态度使得洪淑贤很是感伤。每次把吃食往这"大灰狼"嘴里塞的时候,当妈的都要摇头叹气地感慨说:
      "唉,灾荒年辰的娃儿对妈都没点感情。她除了会向我要口吃的,好象就同我没点别的关系了!"
      薛琳倒还显得挺硬气。尽管他时常都感觉头晕和腿软,感觉肚子里成天都象是有团烈火在燃烧;尽管他也恨那些因为克扣别人的定量粮(其中也有他一份!)而吃得胖胖的炊事员,尤其是那个连吃了人家的冤枉都不长肉的人称"苍蝇脑壳"的瘦女人,但他还是同过好年景时一样,好歹都不说啥,每天照样画他的画儿,也跟着母亲、外婆和幼儿园的阿姨学认些字,然后在吃中饭的时候,就同母亲和薛琪哥哥一道,乐呵呵地去食堂吃饭─所谓饭,其实经常都只是没有一点油水的二两黑豌豆。
      日子虽是过得清苦,一家人倒还是同从前一样,过得和和睦睦,自自在在。眼下因为人们普遍都吃不饱,所以也没有谁还有那份闲心,要来戳这家人的那块痛疤了。每天晚饭后,这一家子就自寻其乐,怀着吃饱了汤汤水水后那种特有的快感,笑咪咪地在左厢房里围着电灯坐下来。他们象早年一样,讲的讲故事,猜的猜谜语,谈的谈唐诗……遇上哪天薛琪的手气好,用弹弓打上了几只麻雀回来,大家就更是有说有笑地一齐忙上一会,然后便有滋有味地美餐上一点香喷喷的"烧烤野味"。每逢这种"打牙祭"的时刻,这三五间清凉瓦屋里的情景,俨然便是一幅异常生动的合家欢画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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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9-9-15 14:46:17 | 只看该作者
      《死鱼……》
      
      
      ……薛琪从小就很会玩弹弓。或许是因为功利目的明确的缘故,眼下他的这种"枪法"比先前更有了长足的长进。他早已被松鹤岗的小伙伴们誉为"神眼"了。岗上岗下一些新成长起来的"枪手",甚至还开玩笑地干脆就叫他薛仁贵哩。听见自己的名字竟然已同古名将的名字连在了一起,薛琪真正感觉兴奋!为了不辜负这个美誉,他用小刀在他的弹弓叉子上十分认真地刻上了这样一个激励自己的口号:一枪一个。他心下的确有着一个强烈的愿望,那就是:他一定要以他的这手武艺,尽可能多地为家人们挣上一点儿油水。也许,作为这个家庭的长子,他心底渐渐地已在萌发着一种男子汉的责任感了……
      不觉已放了暑假。过了这个暑假,薛琳也将要去刚开办不久的巴渝大学附属小学读书。一天中午,母子三人象平常一样,一人端着一个饭碗,从食堂走回家来。
      薛琪满脸都是悲怨交加的神气,象是蒙受了天大的冤屈。
      "龟儿子,食堂太可恶了!三两面块,刚好只有三块;其余的尽是冒牌货:牛皮菜梗梗……"他红着双眼抱怨说,先还在强忍着浮上眼眶的泪,后来终于忍不住,便气忿忿地哭了起来。
      洪淑贤一声不吭地拉过嘤嘤哭泣的大儿,把自己碗里的几块面块往他碗里挑。
      "妈,你给我了,你又怎么办呢?我不要。……你脚杆肿得象那个样子!"薛琪连忙把碗让开;他一面推辞着,一面泪眼婆娑地瞅着母亲光着的小腿。他说得不假:洪淑贤的腿,膝盖以下,已经浮肿得变成一根直筒子了。
      "薛琪,听妈妈的话,吃。"母亲硬给儿子挑着面块,同时柔声地劝说。"你们又要长骨头又要长肉;我们呢,只是吃点东西,能吊住命,就行了,吃,啊?"
      于是薛琪领受了母亲的情。他连同不断滴落进碗里的眼泪,呼啦呼啦地吞食完了这半碗除了咸没有半点别的滋味的杂面汤水。不过这饮食分明已经给了他至高的享受:直到吃完它之后,他都还在接连地咂巴着嘴,同时眼中流泻出一种近乎憧憬的神情。他甚至私心地奢想了一下,假若能够再有这么一两碗面块汤来吃,那将是何等快心的事……然而这样想的确太叫人难受,因此他立刻就止住了自己的念头。
      放下碗后,他若有所思地呆坐在桌子旁边。
      薛琳被母亲方才的举动感动得心儿发软。刚才,他也想学母亲,可是试了几下,他都没能伸出手去。此时他早已吃完他那四五片面块。带着一丝因为没能资助哥哥而油然生发出的惭愧之情,他不声不响地靠近了薛琪。
      "弟弟,要是我们能在哪儿找点吃的回来给妈妈吃,就好了!"薛琪忽然抬起头来,眼中放出了梦幻一般的光彩。沉吟了片刻,他咽下一口唾沫,又加上一句:"我们……也吃。"
      "只是,哪儿找得到呢?"薛琳舔了一下嘴角,无可奈何地问。
      "还是去碰碰运气,打麻雀,如何?"薛琪提议说。提起荤食,他不由得眉飞色舞起来:"假设运气好,一回就打上两三个,那呀,回来香喷喷地烤上─我敢保证:我们一家子,肯定嘴都要笑裂!"
      哥哥这话叫弟弟狠狠地吞了一大口口水。而且薛琳突然也联想到了一点什么,于是他凑近薛琪的耳朵,叽叽喳喳地对他说了几句。
      薛琪的双眼顿时瞪大得象对铃铛一样了,瞳孔里也象是拨出了两团火来。
      "真的!?"
      "真的!─我从幼儿园回来时看见的。"
      "嗨,那你都不早说?……走,弟弟,我们这就去。不要她们知道。等我们回来,朝她们眼前一摆─嘿,那才叫提神呢!"薛琪惊喜不已地压低了声音,一面朝着母亲和刚回家来的外婆那个方向斜瞟了一眼。于是他迫不及待地就脱着脚上的鞋。
      "弟弟,你去把你那件旧长衫,就是冬天罩棉袄的那件,我留给你的,穿起来!"他眨了眨眼,又吩咐。
      薛琳也早已眉开眼笑地蹬掉了他的破凉鞋,一双小眼。正兴奋得闪闪发光。他觉得还是哥哥行,而他自己,明明是亲眼看见那话儿了,却竟然一点都没有对它产生出一点子想法!……
      不过哥哥眼下这话使得他困惑起来。他不知该说啥,只是惊愕地看了看门外那片火辣辣的阳光。薛琪哥哥松快而又自得地笑了。看来他不愧是要比弟弟大上好几岁,无论做什么事,都已经有点儿深谋远虑的:
      "嘿,你娃好呆!─我问你:等会儿手里提着,啷好溜出校门来呢?穿件长衣服,是好把它装在口袋里呀。你那件长衫的衣兜儿又深又大,正好。再说它也很薄;热,也热不到哪儿去!"
      这份周到的考虑真是叫那位弟弟佩服得五体投地了。薛琳情不自禁地把右手比向太阳穴,"唬"地对哥哥行上了一个军礼。既经薛琪又对他这个得意忘形的举动嘘了一下手指,他连忙吐了一下舌头,于是乖乖地奉命而行……
      
      
      ……一人头上顶着一顶小草帽,兄弟俩赤着脚悄悄从家中溜出来,穿过岗上松林间的那条石板小路,朝着巴渝大学校园走去。
      松林稀疏且又泛黄。当初这可是怎样的一片茂密可爱的林子呵!从远处望来,它简直不折不扣地便活象是一个覆盖着的绿色钢盔。每逢晴朗的日子,太阳照在这松林上,松皮象鱼鳞片那样熠熠闪亮着,树冠映着蓝天白云,看去苍翠欲滴;而风雨来临的时候,松涛翻卷,阵阵呼啸,林内又如象驻扎了十万大军。林间遍布着光光滑滑的鹅卵石。这些石头大的象缸钵,小的象鸟蛋,更小的象胡豆豌豆那么大。豆儿般大小的圆石头从来就是薛琪上好的弹枪子弹。多少个夕阳西下的黄昏,这兄弟俩耐心地在松下挑拣着合用的石子,直到夜色降临到这江畔的小岗上、无数来林中投宿的白鹤开始对着初升之月长唳……那次,他俩一清早来捡石子,还在一丛特别厚密的草藤间,发现过一颗从树上掉下来却没有摔烂的鹤蛋哩。
      走进校园后,天居然阴了下来。太阳躲进了好久以来都没有见过的厚实得跟老棉絮差不多的板云中。不过天气依旧很热。这是一种令人烦躁不安的闷热;从地面和路旁草丛里蒸发起来的热浪,使人觉得整个就象是被盖在一个上了气的大甑子里面。
      "我情愿打光膀膀站在太阳坝硬晒,也不情愿象恁个闷起!"薛琪从脸上揩下一把汗水甩在地上,然后摇头咧嘴的,把这种阴天同晴天作了一个比较。
      "哥,你说,等会儿会不会下雨?"薛琳望了望布满云彩的天空,略微有点担心地问。
      "没那话!我根本就不敢相信天还会下雨了。不信你看,我敢保证:过不上一个钟头,云又要散完!"
      薛琳自然相信哥哥的话。他咳了一声,一面连连地用衣角扇着他那发着汗光的脸。接着他突然想到了一点什么,因而他哎地一声叫了起来:
      "糟了,等会我还要上幼儿园哪!"
      薛琪不屑地笑了。
      "嘻,半天不去,那是小事!"他皱着鼻子说。"大学都在放假了;你们不去,你们那些老师还乐得清闲呢!"
      话虽如此,薛琳心下终归有点儿不实在。不过这毕竟不能改变他跟哥哥走的主意,所以他不再说啥,紧紧地跟在了哥哥后面。
      兄弟俩埋着头急急地走在滚烫的三合土路上。他们都有经验,光着脚走这样的路,倒是走快一些,脚下还好过一点。
      目的地就在江边的一个绿荫环抱的大湾子里。这是一个足球场般大小的堰塘,塘中青萍密匝,塘堤上歪七倒八地长着些杂树,远处可以见到星星散散的一点田土。这便是巴渝大学的校办农场,早先被叫做茅草湾的一个地方。
      跑拢塘边,两人立刻怀着一种同样紧张的心情满塘张望了起来。他们都怕那大有希望弄到的好玩意儿被人家抢先一步夺去了。不过幸好现在正是午睡时间,四下连一个人影也看不到,不然,叫人还得多上一重忧虑。
      "哥哥,鱼!"弟弟首先发现目标,他看见在一个浮萍较稀、透着水光的地方,翻着一块白色的鱼肚。
      "嗨!"薛琪欢叫了一声。
      "肯定遭别人捡去了些;上午,我看到的还要多!"薛琳惋惜地说。
      "只要还有就好!"薛琪知足地说,满脸都是喜笑颜开的神情。真的:虽说这都是闷死了的鱼,但总是鱼呀!
      想到几个钟头后一家人就能吃上好久都没吃过的鱼汤或者豆瓣鱼,想到可以用这营养丰富的东西来补补母亲那虚弱的身体,薛琪乐得几乎要唱起歌来。不过他还是忍住了。他挥手向弟弟发出指示说:
      "弟弟,我们象恁个:我下去捞,捞到了就甩上来。你在上面捡,捡到了就装好。你一边捡一边也看哪里还有。你站得高,好看!"
      "好……呃,哥哥,那里还有一条!"薛琳正点头回答,忽然又惊喜地叫了起来。
      这回薛琪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他小声地哼起一首平时自己最心爱的歌子来。一面哼着,他一面理了理搭在前额上的一撮长发,然后把短裤提得更高了一些,于是轻轻地拨开了苍绿色的浮萍,朝着先看见的那条鱼儿蹚水走去。
      此刻也真算是情景交融了:薛家兄弟心里都乐滋滋的,岸上的风景也十分宜人。一只毛色鲜艳的叼鱼郎3,站在凉风轻拂的堤岸上,乜斜着眼朝这边望着,甚至象是在用一种羡慕的眼光打量着这兄弟两人……太阳倒是早已又从云层中钻了出来。大地早又是金灿灿的一片。不过现在这已经没有多大关系了,因为人的心里很凉快!
      鱼一条条地被发现;薛琪的歌也哼了一首又一首;薛琳的口袋已经是沉甸甸的了。腥湿的鱼浸染着薛琳的衣服,可是薛琳对此除了感觉舒服外,完全感觉不到别的。
      水中的薛琪自己也能发现遮藏在浮萍下面的鱼了。这样更好。因为岸上的弟弟虽然不时又在向他报告发现了新的目标,但是那些目标多半都在堰塘中间,他不会游泳,所以也就不敢过去捞,只好忍痛放弃它们。薛琪一边捞着他能够捞到的鱼,一边撑着塘堤的陡壁,摸索着向着放水口方向走去。在靠近放水口的地方,他忽然发现一群半大的活鱼,正在拦住水口的细铁栅前穿来穿去地游着,那模样就象是满心想要冲出这个牢笼,逃到一个新的世界似的……
      这景象叫薛琪怦然心动了。他想到活鱼当然可能钻出栅栏,顺水被冲到塘坎外侧的洞口─而且活鱼不是比死鱼还要好得多么?……于是他直起腰来,兴奋地叫了声弟弟,然后便急急忙忙地跑上岸来。
      "哥,是不是回去了?你看,两个包包儿都快满了哩!"薛琳迎上来,同样兴奋地笑道。
      "哪个说的,就回去了!"薛琪叫将起来。"等会荷包装不下,干脆就用衣服来包,反正衣服又不是洗不干净。……走,弟弟,我们到那边洞口去看一下。有运气的话,今天我们还可以捉到活的。我看见有好多鲫壳在往铁篾笆外面钻!"
      "真的?走!"那弟弟也欢呼了起来。不过他马上又迟疑了。"哎呀,别人会不会……"
      "没那话!鱼已经钻出去了,我们不捉,它们也会游到江里去的。这叫'捡洋落',正该!"薛琪打断弟弟的话。
      薛琳还是有点儿畏手畏脚,因为他害怕别人不会象这样看待这个问题。
      "弟弟,你不想吃鲜鱼啦?再说呢,妈妈的病,吃点活鱼也才最好。你莫怕;有哪个来管,我有道理给他说!"这当哥哥的又鼓动道。
      反正假是别人要管的话,捡死鱼也都要遭管。薛琳暗想。于是他打消了顾虑,跟着哥哥,一路小跑地朝着堰坎外那出水口方向奔去。
      这出水口的地势比堰塘要低得多。洞口都用条石砌成;由于长年湿润,石头上生满了滑腻腻的青苔。塘水从洞中流出来后,经过一个沙底小坑,然后沿着一条被茂繁花草遮掩着的渠道旋旋而下,最后流入嘉陵江中。
      薛家兄弟来到那水坑边。水中立刻映出了一高一矮的两个身披着阳光的倒影。这儿很幽静,从前曾经有过一个很不错的小花园;不过自从农场兴办后,那花园就早已被一大片荒草深深地掩埋起来了。
      "糟了,哥。哪里看见有一条鱼嘛!"弟弟失望地叫了起来。
      "哈,你莫要性急呀。活鱼又不比得死鱼,莫非它还会摆在那里让你捡?"哥哥老练地打量着坑边的草丛和洞口下的石缝,一面讥笑了弟弟一句。他用手拍了拍脑门,然后把水渠一指:
      "弟,我们恁个:你去堵那沟沟,站在水里用脚扫,不要让鱼从那里跑了。我在这些草根根下面和石头缝缝里面摸,─只要有,没说捉不到的!"
      薛琳顺从地跳进水渠里,照哥哥说的那样,脚不住地摇荡着,同时嘴里还不停地"嘘嘘"叫着。薛琪伸了一条腿下水,先探了探这水坑的深浅,然后才整个跳下去,开始虾着腰在草丛中乱摸了起来。坑并不深,水只淹到他的膝盖上面。他摸着,有几次手指都已触到了鱼儿光滑的脊背,可是等他把手一捏,那些滑头东西却早又不知闪溜到哪儿去了。很快薛琪的头上、脸上和身上都开始冒起汗来。他用手扯了扯被汗水粘在腿胯间的内裤,又捧起一捧水来擦了擦热汗淋漓的脸蛋,口里骂道:"龟儿子,这些鱼太精灵了,一梭就不见!"不过现在已经证明坑中有鱼,而且凭着自己刚才的触觉,它们象是还不太小,因此尽管眼下干得很苦且还一无所获,但是薛琪还是对前景充满了信心。他乐观而又起劲地在水里四下追逐着,象是一只固执地觅着食的鸭子。
      薛琳在一旁紧张地注视着哥哥的一举一动。他既为哥哥一次又一次的失败遗憾,也时刻准备着为哥哥终将取得的那个成功喝彩。现在整个世界在他心目中,仅仅就只是薛琪哥哥及其身旁的那几平方米水面了。什么蓝天白云,碧草苍苔,绿树黄花,对他来说,通通都已经不再存在。唯一映入他眼帘的是一个熟悉得背着都能够画下来的画面:他的薛琪哥哥,正在那儿弯着腰,伸着头,旋着圈子,翻着水花,忘我地追鱼……
      突然,和谐的画面被破坏了。那原本完美均衡的构图中,凭空多了一个长大的人影,看上去多不舒服啊。不仅如此,一声暴雷也似的画外之音也强行插配进来。
      "小狗日的些,敢来偷鱼吗?!"
      一个又高又大的肥脸络腮胡汉子变戏法似地出现在薛家兄弟面前,活象是天上的巨灵神下凡来到人间。这便是巴渝大学校园里鼎鼎大名的老耿,不时在校园内睃巡一下乃是他的职责。刚才他便是在上班去农场办公室的路上远远地发现这儿有两个捉鱼的小孩的。松鹤岗的猴儿们中向来就有种传说:他,老耿,耿国全,有双三节电棒一样亮的眼睛。
      在一刹那间,薛家兄弟呆若木鸡。接着薛琪便回过神来了。一种即将遭殃的感觉过电般地击麻了他的全身。但与此同时,一丝侥幸的念头也突然出现在他的脑中;他找到了先前准备好的那个理由─
      "我们……想捉漏出来的,一条都还没捉到!刚才我们是在那边捡死鱼。"
      "放屁!─死鱼也不许捡!"老耿又大喝道。
      看来是彻底完啦!薛琪悲哀地四下一望:没有能逃跑的路。况且就算有路,小孩又怎能跑赢大人呢,那可是那么了得的一个大人呀!
      薛琪决心牺牲自己来保全弟弟,主要又是保全弟弟口袋里的鱼了。他猛然声嘶力竭地朝着一直还呆在那里,且因害怕而愈发紧按着衣袋的薛琳大喊道:
      "弟弟,你还不快跑吗?!你快跑呀!"
      薛琳这才猛醒过来;他再也顾不得哥哥了,转身钻进水渠边的草丛中,向着江边那个方向逃去。在他身后,隐隐约约地传来了薛琪叫着"哎哟"的声音。肯定那是老耿见他跑了,正把所有的恼怒都加在了他哥哥身上……
      
      
      ……薛琳噙着眼泪回到家里。洪淑贤早已上班去了,田舜贞正捧着本古书在那儿浏览。
      "外婆,"薛琳捂着湿淋淋的口袋,狼狈而拘谨地叫道。
      "哎呀,这么大一中午,你们跑到哪里去了?"田舜贞一对小脚盘着搁在椅子下面的横担上,眼睛从老花眼镜上方望出来,问。"你哥哥呢?"
      "外婆,……你看:这么多的鱼,都是我和哥哥捡来的……"
      "嗯?哪去捡了这么些鱼!"田舜贞惊奇地望着努力掩饰着惶恐的外孙,也看了看从他口袋里一条条地摸出来的鱼。"你哥哥呢?"她又追问。
      薛琳遮掩不下去了,嘴一咧就哭了起来。
      "他,他……哇……"
      "啊,莫非……你快说,他怎么了?"田舜贞猛地站起来,一把抓住外孙的肩膀摇着问。
      "不是……没有,没有!─他是遭逮住了。呜!"
      "哦,吓死我啦!也不想水边多危险!"田舜贞如释重负地喘了口长气,接着就开始唠唠叨叨地念了起来。"呃,你说的是捡鱼,那为啥他会遭逮?你们这些娃儿哪,为啥这么不懂事,那个活路儿都是做得的吗?再嘈,再饿,也不该去偷嘛。看你那妈晓得了,不气死才怪!"
      薛琳很害怕听"偷"这个字眼。见外婆已把他和哥哥都划入了小偷的行列,他急得象是被人一把扼住了喉咙一样。
      "外婆,这鱼真的不是偷的,是捡来的。这是死鱼,是学校堰塘里热死了的鱼。我和哥哥都从来不偷东西!"他火急地干咽了一下喉咙,然后瞪着眼,比手划脚地连连分辩。
      田舜贞也相信这两兄弟不至于去偷公家的东西,于是她气愤起来:
      "捡死鱼,也要逮呀?是啥人,这么不讲理哟!"
      "一个高大汉……"薛琳倒抽着凉气说。回想起方才的情景,他的背脊骨都还在发冷。他不敢说出"老耿"这个大名来;他怕万一他妈妈去找那人,事情还要变得更糟……
      "唉,那就算了吧!恐怕等他问清楚了,就会放你哥哥的。"田舜贞反倒哄慰起惊惊惶惶的外孙来。她是一个达观快乐的老太婆,凡事都总爱朝着好的方面去想,并且也极善承认既成的事实。就因为后面这点,她一面嘱咐外孙,叫他今后不要再去干这种惹麻烦的事,一面却又抿嘴笑着,拿起那些鱼来打量了一下,然后便下厨房剖弄它们去了。
      "今下午你不上幼儿园了?"她忽然又在厨房大声问。
      "呃。……暑假里,有时是这样的。"薛琳壮着胆撒了个谎,因为他看见桌上那座大钟已指明此刻是快下午四点了。他生怕外婆还要再清问他;不过,好在田舜贞不知只是怎样咕哝了一句,就没有再开腔。
      一下午,薛琳什么事都做不下去。打开自己的图画本,看了看,他放下了;拿起前不久妈妈给他买的那套识字卡片,他也认不下去;后来他又跑到厨房去看外婆弄鱼,但是看了一会,他还是看不起兴趣来。他一直都心神不定地猜想着,此时此刻,不知哥哥到底怎样了。最后,他干脆从床上揭下一床凉席甩在堂屋地上,趴上去,开始一心一意地想念哥哥。
      不觉太阳都偏西了。歌乐山那个方向弥漫着的橙红色光雾,辉耀着大半个天空。碎云片象闪闪烁烁的赤鱼鳞一样从稀稀拉拉的松林间透照出来。那些纤弱的长松,在逆光下显得更细了,有些地方的枝干简直就象断了似的。松树下的茅草倒还很来劲。它们披覆着灿烂的霞光,象是无数把初开锋芒、气冲斗牛的金色宝剑,昂然直立,指向昊天。江风渐渐从远处吹了过来;颤动着的大气卷着热潮,有声有势地在松鹤岗和它周围那些浩瀚山野上方滚动扩展。在淡淡的灰红色的天边,一只鹰正在那儿高傲地盘旋着,它时儿俯身靠近被太阳烤得干裂的大地,时儿又穿越烟霞之海,杳无踪迹……
      薛琳感觉异常燥热。可是,他身下的竹席分明是冰凉冰凉的。他不耐烦地翻了个身,把背贴着凉席,仰着头,望着天窗外的那一块高高的天空出神。
      厨房的鱼香味飘来了。呵,多香啊,这恼人的豆瓣鱼!家里恐怕有整整一年的时间都没吃过这玩意儿了吧?薛琳的胃口早已好得惊人。要是在平常,那他借故都要到厨房去品尝一下外婆的手艺;或者就算是不尝,他也都要去倚在灶前的门槛上,看着锅里那翻滚着的浓浓红浪,听着它那哔哔剥剥的欢叫声,再把那可爱的香雾吞它个够。然而眼下那一切对他来说,全都失去诱惑力了……哥哥,啊,薛琪哥哥!
      当时自己真该扑过去咬老耿的手一口;他的手一松,那哥哥不就跑脱了么?他后悔地暗想。回想起自己只顾逃跑,竟然置被俘的哥哥于不顾,他深感羞愧。"我是一个胆小鬼。真的,我是一个胆小鬼!"他用双手枕着脑袋,眼泪汪汪地对自己说。承认自己胆小怕死可真是一件不好受的事!于是他蓦然坐了起来。
      "不行,我要去救哥哥!"他用他的小拳头捶着凉席,激动地自语道。
      他听说过,娃儿些在校园里偷摘了毛桃,或者是犯了诸如此类的错,都是要被抓到农场办公室去的。他猜想哥哥也一定是已被押送到那儿去了。那个地方他知道。他开始设想:自己怎样象个侦察员似地潜向那座在一片绿菜畦中的粉墙房子,学上几声猫叫狗叫,老耿好奇地出来查看,于是薛琪哥哥瞅准这空,拔腿就跑……
      想到这儿,薛琳坐不住了。他兴奋地弹起身来,穿上鞋,对厨房打招呼说:
      "我再出去耍一会!"
      田舜贞从后门探出头,刚好看见他正要隐没进薄荷丛中的背影。她一面关照着锅里的鱼,一面大声叮嘱他:
      "你不要也尽不回来呦!不要等你妈都回来了,还找不到人吃饭!"
      薛琳应了一声。外婆的话忽然叫他有几分宽心─他想起今天是学校发工资的日子,每逢这日子,他母亲总是上班特别早、下班特别晚的,这样,哥哥的事,就有可能不会被母亲知道了。至于外婆嘛,那好说,他心想。这样想着,他便感觉有望地越发加快了脚步。
      远远望见农场办公室的时候,薛琳紧张起来。他害怕自己装猫狗叫装得不象,被老耿识破了。或者更倒霉的是:他根本就还没有来得及装那猫狗叫,便背了时,生生地撞上了老耿出来屙尿啥的……这不祥的预感顿时使他冒起汗来。不过事到如今,背不背时都已顾不得了;要是自己说了的话都不做,那倒是叫个啥玩意儿哩?
      正踟蹰着准备舍身向前,突然,他听见在前面的一片洋槐林里,一头响起了一个欢快而又熟悉的声音─那竟然是薛琪哥哥在歌唱!一经断定自己没有听错,薛琳大喜欲狂。于是他赶紧朝着着那歌声奔去。
      薛琪正坐在林中的沙地上,扳着脚板,在拔着一根钻进他脚后跟的洋槐刺。他背抵着一棵大槐树,身上洒满了无数的夕阳碎花,模样很是逍遥。
      "哥哥!"
      "噫,弟弟,"薛琪回过头来。"你还在这儿?"
      薛琳扑向前去,双手吊住了哥哥的肩膀。欢喜的泪花早已在他眼中打起转来。"哥,我回去了的……现在是想来救你!"他哽咽说,觉得气都喘不过来。
      一副自得无比的神气出现在薛琪那黑瘦的汗光脸上。这时他已经拔出了刺;他甩手扔掉那刺,然后大模大样地挥动着胳膊,笑道:
      "好弟娃儿,不用你来,哥子们自己都跑出来啦!"
      "哥,你快说:你是怎样逃出来的?"薛琳摇撼着兄长那虽然瘦削但却结实有力的肩膀,撒娇地央求说。
      薛琪站起身来,从树干间的空隙处张望了一下远处的农场办公室,一面得意地对着那儿扮上了一个鬼脸。"走,弟弟,我们一边走一边吹!"他转身牵住弟弟的手,摆开了一副说书人的那种架式。
      原来,他被那老耿捉到农场办公室去后,那人先赏了他三五个嘴巴,然后便追问他是哪家的小孩。当时办公室里就只有他们两人。薛琪当然咬死了口不说话,因为他害怕给母亲惹事招祸。他不开腔,老耿就扔了一张纸和一支笔给他,要他写个交待。但他还是磨磨蹭蹭地不肯动笔。过了一阵,农场其他工作人员都陆续上班来了。这些人多数都显得灰不溜湫的,也活象些倒霉蛋子,来后也不说一句话,一人拿了件家伙就到外面去了。另有几个人倒是油光满面的,和老耿相仿。这几个人都留在了屋子里。因为没事可做,大家都逗弄着薛琪,拿他消遣开心。自然他们是什么样的挖苦讥笑的话都对他说尽了。不过,任随他们怎样说,薛琪打定了主意只是装聋卖傻,既不回答,也不分辩。他明白,以他目下这副可怜巴巴的样子,一开口的话,那只会叫那几个人逗起他来更加有劲。好在他没有再挨谁的揍。就这样,差不多整整半天的工夫就让那伙胖子嘻哩哈啦地胡混过去了。后来他们中的一个人出去了一趟,回来后便笑呵呵地递给他们一人一个小纸袋。自从把这只小袋拿到手上起,薛琪对于他们这些人来说,就好象是完全彻底地不存在了:大家都开始极端专心地低头清点着什么─那是钱!─于是趁这个机会,薛琪拔腿便跑。他原以为他们还会追他一下,可是等他跑出一截路后,回头一看,后面连个鬼影也都没有……
      薛琪绘声绘色地述说完自己的经历。他夸张地说到了他在那些人面前的机智和勇敢,而对于自己曾经在他们面前垂着头流过泪这点却只字不提。说完,他用手梳抹了一下搭向额头上的头发,又把皱得象块抹桌帕的背心稍稍理得整齐了,大约是极力要使得自己真象个凯旋归来的战士。接着他还挺着脖子干咳了一声。不过这一切照薛琳看来一点都不显得矫揉造作。薛琳象是在听一个真正的惊险故事一样地听完了他的这番演述,且一面听,一面还不停地发着啧啧的低叹。甚至,当他修饰着自己仪容的时候,那弟弟还喜喜孜孜、骄骄傲傲地在一旁瞻仰着他的风采……
      兄弟俩沿着江边一条隐没在杂树林中的黄沙小路回家。这小路时高时低,盘旋回折,但始终都傍靠在江边的半崖上。树林内十分寂静。梧桐和水青杠树遮天蔽日,象千万把撑开的绿伞一样罩在人的头上;抬起头来,要不是在这绿伞的边缘偶尔有几颗湛蓝的光点,简直看不到天。四下都是郁郁葱葱的灌木丛,灌木丛中点缀着些少山花。空气中散发着微带酸味的野果的幽香。间杂着一点碎石的黄沙路面非常干净。虽然好久都没下过雨了,外面早已是尘土飞扬,可是这林子里却依然荡漾着一派氤氲之气─仿佛有着一位传说中的林中仙人,正以他那神奇的宽袍大袖,严实地遮护着这一片小小的净土。……几只斑鸠不知在哪儿老是咕咕地叫着;一些小鸟叽叽喳喳地在枝叶间蹦来蹦去;密林深处,时儿又传来几下啄木鸟敲击树身时发出的"笃笃"声。这此起彼伏的窃窃物语声,反而使林子内显得更加静谧了。在渐渐阴暗下来的天光中,色调细微的、象是用油彩调出来的绿叶之光星星散散地闪烁着,越发给这幽澹的环境蒙上了一层童话般的色彩。
      凭着此刻的心绪,走在这样舒服的林间小路上,薛家兄弟都陶醉得直想打呵欠了。薛琳连续不断地伸了好几个懒腰;薛琪先也频频地深吸着清冽的凉气,可是后来他见鸟儿们放肆地在他头顶上窜来窜去,不禁又激起了一股身为一名弹弓高手的豪气。他忽左忽右地转动着腰身,双手接二连三地比划着弹枪射击的姿势,睁着一只眼,闭着一只眼,蓦然开口说:
      "弟,还不晓得有恁提劲一个地方,下次把弹枪带来!"
      这时,夕阳西下,血一样的残辉刹时间饰满了整个天空,眼前的一切倏忽改换了色调。暗青色的山崖和苍翠的林子全都披上了一层灿烂的红霞。林中由此却变得更加阴暗了。鸟儿们也都开始安静下来,只是偶尔还在发着两声好象是在招呼着同伴归巢的昵叫。
      这儿已是嘉陵江畔。江上的景色绚丽而又神奇:江面泛着网状的波浪,残阳赋予了波浪截然不同的颜色─受光的一面金碧辉煌;背光的一面,则是一片阴暗含糊的灰蓝色调。
      夹杂着暮霭的江风竟使人稍稍感觉到了一丝难得的凉意。薛琪大概是长时间来已经被热得不耐烦了,走出林子后,他在一块草坡地上一屁股坐了下来,说:
      "弟弟,干脆我们歇歇凉再回去,好吗?"
      "好的!"薛琳乐意地说。他马上在草坡上趴了下来,两只脚板象鼓掌一样地拍打着。一时,他早已把得赶快回家的事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兄弟俩一人摘了片草叶叼在嘴上。薛琪眼中流露出了一丝感动的神色。他目送着江上几点远去的白帆,口里哼哼地便低唱起了"一条大河"。后来他的喉咙里"啯"地轻响了一下,于是他转向薛琳:
      "弟,你说,今天我们捡的鱼大概有好多?"
      "恐怕有两三斤哩!"薛琳忽闪着双眼,兴奋地回答说。提起这事,他想到该早点回家,便站起身来。
      薛琪被"两三斤"这话逗得咧嘴笑了。不过,因为正联想到了一点什么,所以他还是坐着没动。"弟,"他沉吟着说,"你说,假是今天我们捡的鱼遭缴了,农场那些人拿去,会怎么办?"
      薛琳对哥哥提出的这个问题感觉奇怪。他根本就没有想过这点。因此,待了一会,他才迟疑地说:
      "不晓得。"
      "我晓得─他们肯定是拿去自己吃!"薛琪突然冷笑起来。他见弟弟惊讶地望着他,又说:"我看那办公室小锅小灶都有!再有,我看见桌上有空酒瓶,地上有鱼骨头,那不是他们把缴的别人的鱼弄来自己吃了,才怪!"
      薛琳不开腔,但那眼神就象是在说他不信。
      "你还不信哪?"薛琪的笑声一下子变得有点邪恶了。"我看他们的样子都不象是好人。哼,口口声声都说,学校的东西,国家的财产,动不得;要是真的象他们说的这样,那为啥现在大家都瘦,他们这些人倒尽都胖?我看他们也和食堂那些炊事员一样,管了点事,就晓得占便宜!……"说着他突然回想起他在农场也见到了些瘦子,不觉便默然沉思了起来。他怀疑那些人也象他的父亲薛唯松一样,是出过点什么差错的;不过他没有把这点对弟弟说出来,因为他还拿不准这点。
      哥哥的话很叫薛琳感觉纳闷。他暗想:给公家做事的人,怎么会大家都象这样?不过他没有兴趣仔细去想这点。他催促薛琪:
      "哥,我们快点回去。恐怕妈妈都回去了!"
      "呀,当真的!"薛琪一听这话,当即便失惊地叫着跳起身来。他这才想到,假若母亲比他先回家,而且从外婆那儿得知了他的事,那他将会有怎样的后果……兴许还会挨两下,都不一定哩!
      于是两兄弟连忙跑回家去了。
      幸好洪淑贤还没有回家。田舜贞早已把饭菜都弄好了。除了两大碗红通通的豆瓣鱼,她还煮了一大锅丝瓜汤和焖了一大钵茄子在那儿。这些东西都已摆上了桌,放在一个大纱罩里;田舜贞又在继续看她下午所看的那本古书。一见薛琪平安地回来了,她先是轻松地长叹了一声,然后笑着骂道:
      "猴精,我说你遭如来佛压在两界山下出不来啦!"
      薛琪得意地憨笑起来。他连蹦带跳地跑拢外婆跟前,凑向她耳边,叽哩喳啦地对她说上了老大一歇。
      "晓得。─这还消你来吩咐么?"田舜贞拉长声音笑道,一面用手指点戳了一下大外孙的脑门。"嗯,你那妈,要是晓得人家不许捡,你还遭逮过,再香的鱼她也是吃不下的。这个,我还怕不比你清楚!……快去打整一下你们那一身吧,一对脏猴儿!"说着她对这两兄弟下命令道。
      "外婆,你真好!你真是我们的好外婆!"薛琪喜洋洋地嚷道。于是他伸过鼻子去嗅了嗅饭桌上的纱罩,然后拍了弟弟的肩膀一下,就朝着门外的水龙头那儿跑去了。薛琳自然又是紧跟着他。
      天黑尽后,洪淑贤才紧紧地捏着她的提包回到家里。每次她领工资回来都象这样。不过今天她还抱回了一个鼓鼓胀胀的包裹。她进门就说:
      "他又寄东西来了。还寄得有点钱。他说,薛琳就要上学了,该给他买点学习用具。刚才我就是为这上街去了一趟。"
      田舜贞和那两兄弟都明白那个"他"是谁。因为每过上一段时间,家里就又会收到一点"他"寄来的东西。
      听了女儿的话,田舜贞光是点了点头,没有做声。
      薛家兄弟尽管已对父亲这个人很陌生了,可是,对他寄来的东西,他俩却并不陌生。在他俩心目中,这些始终是同类型的和散发着同一种古怪香味的东西,仿佛很神秘地生就同他们这个家庭有着某种联系,每到一定的时候,它们就会自然而然地出现在邮局里并且由母亲去领回来。收到它们的日子总是两兄弟盛大的节日。今天就又是这样的日子。于是,不等母亲坐定,两人就同时都欢天喜地地围上前去了。今天两兄弟还格外欣喜,因为凭着以往的经验,每逢这样的日子,即使是母亲发现了他们的什么错处,也是不容易发火的。
      "妈,这回有哪几样东西?……有大苹果吗?"两人争相问道,就象是一对见了吃食就大张开嘴的幼鸟。
      "傻儿子,今年的苹果还没有收下来哩!……连我都还不晓得这里头到底有些啥,等我拆开看吧。"洪淑贤心情极好地同儿子们搭讪着,一面找来了把剪刀。
      "哎呀,啥事那么子忙呦,我看还是吃了饭再说!"田舜贞一边摆着碗筷,一边半嗔似地埋怨说。不过,她那张泛着蜡黄色的皱巴巴的小脸上,此刻分明也带着明朗的喜色。
      "外婆,"洪淑贤象是无可奈何地笑着,也象两个儿子一样地叫她母亲;"你看他们这个架势,不马上拆开,行么?"
      说着她拆开了包裹。这回寄来的东西特多:有三双不同大小的鞋子─两双是虎里虎气的男童鞋,一双是绣有绒团花的小红鞋;每只鞋里都塞着一个纸包,纸包里是花生米和无花果干;另外,还有两条用牛皮纸封得严严实实的干海鱼和一小袋黄灿灿的虾米。
      "呵!"那两兄弟同声欢呼道。
      "也难为她,做得这么结实,这么细巧!"田舜贞一一地拿起那三双鞋来看了看,不由得赞叹说。她知道这三双鞋都是由她那位从未见过面的亲家母一手做的,而她自知她本人却没有这等样的手艺。
      "唉,那娘儿俩!"洪淑贤也抚弄着这些东西,一面叹息说。她打开一个小纸包,塞给薛琪和薛琳一人两个无花果干,也递给了田舜贞两个。
      "你呢?"那婆孙三人见她就要把所有的东西往柜子里收捡,因而一齐问她。
      "我就算了吧,又不是没吃过的东西。以后再吃!"洪淑贤笑道,同时很快地把她落在无花果干上的视线转开了。
      "不行!……你要吃!……唉,都吃吧;要说吃过,哪个又没吃过呢?"
      于是洪淑贤尖着手指拈了个最小的果干放进嘴里。
      "妈,你也要吃两个!"
      "妈,我们都是吃的两个!"
      洪淑贤已经把东西都收起来了。"乖娃儿,哪用得着同你们老的小的比着吃哟!"她对两个儿子笑笑,说。
      田舜贞长长地"唉"了一声。然后她抿嘴笑着,看着女儿的眼睛。"你来看这里:这是你两个儿孝敬你的!"她含笑说,说着象个魔术师似的,很敏捷地一下子就揭开了桌上的纱罩。
      "鱼!哪来的?"洪淑贤惊问。
      "他们在学校堰塘弄的……"
      洪淑贤没等田舜贞说完,就把脸转向了两个儿子,同时眼中流露出了惊怒各半的神情。"你们胆儿不小呢,这都干得么?"她生气地责问说。
      "妈,这是死鱼。……别人看见我们捡的,都没来管我们。"薛琪慌忙分辩说。他一面偷眼看看外婆;见她正含笑对他点着头,于是他放心大胆地挺起了胸脯。
      听儿子这样说,洪淑贤也就不再说什么了。一家人围着桌子坐下,开始就餐。
      薛家兄弟此刻高兴已极。想着他们给家人找来了这么有营养的食物,想着这食物马上就可以补补母亲的身体,他们不只觉得今天对他们来说实在是太美好了,还整个地都感到生活对他们是那样地充满了希望。因此,他们不禁十分得意地对望着挤了挤眼,然后便乐滋滋地一齐把筷子伸向了鱼碗……
      今晚这鱼的味道似乎格外鲜美,虽说它的名称听上去不是很好听,而且还没有什么油水。在这吃鱼的过程中,洪淑贤接连感叹了好几次,说是可惜薛丽没能够吃上它。
      "以后吃那些东西,特别是海鱼,让她多吃一点!"最后她看了看柜子,沉思一般地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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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9-10-12 10:16:39 | 只看该作者
      《一年级三班》
      
      
      ……暑假转眼之间就已经过去。薛琪哥哥收拾好他的书包,又回元培小学上学去了。
      薛琳也该上学读书啦。这天,幼儿园的阿姨从大班里领出了他和同学们,一起去巴渝大学附属小学报了名,然后又回到幼儿园,为他们举行了一个小小的欢送仪式。黄昏时分,在中班和小班的孩子们的送别歌声中,薛琳和同学们每人胸前戴着一朵用皱纹纸折成的大红花,手里捧着一包黑乎乎的水果糖,向阿姨们和小同学们各敬了一个礼,于是便向幼儿园、也向自己的幼儿时代告别了。第二天,他们正式跨进了巴渝大学附属小学。
      同村的几个伙伴,薛琳、王举和敖大勇被分在了同一个班;翟国新和白嘴在一个班;邹立虹单独在另一个班上。这次入学的新生很多,大约共有二百五十名左右,被编成了五个班。新生的数量这么多,是因为这批孩子都是1953年生的,那时,国家正推广苏联的无痛分娩法,并鼓励大家多生孩子,加之那之前生活也特别好过,所以一大批孩子就这样来到了人世间。
      薛琳所在的班级是一年级三班。全班共有五十一个同学。除了个别人是投亲靠友来这儿读书的外,其余的,全都是巴渝大学的教职工子弟。孩子们从各个家属区聚集到这一块,开始,互不相识,互相都用猜疑的眼光打量着,好象总觉得对方不可接近,但是一星期以后,事实证明这种疑虑不光多余,而且很可笑,于是大家渐渐厮熟起来。
      巴渝附小修建在巴渝大学前校门旁边的临江村里。同松鹤岗所在的后校门成一条直线,相隔有两里多路。这是大跃进后开办起来的一座小学,现有学生七八百名,教师主要是些大学里有文化的家属,也有少数人,是由于别的什么原因由上面分派下来的。校舍还很不错:一色的黄澄澄的教学楼,操场、礼堂和各类活动场所样样齐备,并且校园四周还栽满了常青的桉树和小松柏。最惹人注目的是操场边上那棵巨大的枝叶繁盛的银杏树,仿佛是这所小学的一个标识。操场外有着一道作为通道的夹墙。夹墙外有两所相邻的学校:一所便是元培小学,一所是这两所小学主要为之输送毕业生的高一级学校─市立兴华中学。
      人生的新起点就从这儿开始了。现在的一切都与从前不同,必须抛掉上幼儿园时的那种自由散漫的习气,处处以"小学生守则"为标准,重新学习做人的规矩,才行。薛琳决心成为一名好学生,取得优秀的学习成绩,好让母亲高兴。他的确也是勤奋自觉的。每天他总是早早地就来到学校,上课的时候,连看也不看一眼周围的同学,只是专心地听老师讲课和认真地完成老师所布置的作业,然后回到家又抓紧时间温习一下功课,再削好第二天要用的铅笔……洪淑贤对他的用功表示很满意。她时常翻开他的作业本,面对那上面许多大大的红"5"分,露出十分欣慰的笑容。
      薛琳虽是对学习满有干劲,可是他心头还是隐隐约约地对这种过于单调的生活感觉不足。当然他明白,现在他已经当上了学生,只应该是过这样的日子了,但这毕竟比不上当初同薛琪哥哥一起玩那么快活有趣啊……于是他非常想念哥哥了。"哥哥就在隔壁"这个念头,时常都偷偷地钻进他的脑袋。因此,每天下课的时候,他都忍不住要跑到夹墙旁边的高坡上去朝着墙那边张望几次,一经看见薛琪正在那边踢足球什么的,就高声地对他呼喊─假若薛琪听见了他的声音,两兄弟便遥遥地相互挥手致意……
      由于学习成绩好和遵守学校纪律,薛琳很快就得到了老师的赏识。开学一个星期以后,班主任杨老师就在点名册上"薛琳"这两个字下面,很工整地点上了一个鲜红的圆点。
      同学们也很看重薛琳。这主要是他学习成绩特出,待人和和气气,个儿又挺引人注目。大家都喜欢来找他玩。不过,在好长一段时间里,薛琳暗暗地都对同学们怀着一点儿戒备之心。他还能模糊地回想起当年薛琪在学校被同学们逗弄打骂的事。"我爸爸是个……不知他们晓得这点不?"每逢这些新认识的人很亲热地来找他玩的时候,他都忍不住私下里要象这样嘀咕一下。他担心他们是不知道那一点,而一旦知道了,大概就会看不起他。然而事情显得平顺自然:也许是因为时间长了人们已懒得再提那件事,也许是因为新同学们不认识他爸爸也就注意不到那么多或者干脆也许是娃儿些在没同别人口角时,根本就想不到要去戳人家的痛处,总之,在班上他从来没有过他哥哥那样的经历。不仅如此,在开学第三周选班干部的时候,大家还一致同意他当上了班主席。
      生活就这样渐渐地走上了正轨。眼下因为薛琪哥哥已经进入高年级了,时间被老师抓得很紧,所以薛琳很难得在上学和放学的路上与哥哥同行。很多时候他倒是同王举和敖大勇一道。王举是一个讲师的儿子,生有一头卷发和一张扁扁的嘴巴。他也很爱学习,努力的程度同薛琳差不多,成绩在班上也算是名列前茅。因此薛琳觉得同他还很玩得拢来。
      那敖大勇对读书却没有一点兴趣。他是一个虎愣愣的壮小子,念书写字的时候没半点记性,玩起棍棒小刀弹枪这些东西来的时候,却是一副行家里手的样子。因志趣不投,慢慢地他便同薛琳和王举有些生分了,转而结交上了一批情投意合的新伙伴。不过虽然如此,也不知是什么原因,这敖大勇始终还是很敬重和为向薛、王二人。他对他们说:
      "虽然我们没在一起耍,但是,只要你们找我帮忙,我一定来!"
      他所说的帮忙,是指帮忙打架。他是一个全年级闻名的"蛮子",且有着两个很硬的拳头。只是因为薛琳和王举从来没同别人打过架,所以他也就一直没有帮上他俩这个忙。
      日子一久,薛琳慢慢发现,其实班上很多同学都象敖大勇一样,一点也不喜欢学习。而且他们对杨老师一点也不尊敬。杨老师不被他们尊敬,是因为他患有严重的肺结核─他本是巴渝大学本校毕业的学生,就因这病未能分配出去,所以被分来附小当上了老师。这杨老师原是一个既有学问又很敦厚的人,但只因患病的缘故,他身上所有的优点都被掩没了,反倒成了顽童们公然嘲笑的对象。每当他经过一阵猛烈的咳嗽,口里大喘着气,清瘦的脸上蹦起了几条橡皮绳一样的青筋的时候,那些家伙就挤眉弄眼地高念起几句顺口溜来,而且眼睛虽不看他,但是那腔调分明是要让他明白他们这是在说他─
      "干筋筋,瘦壳壳,一天要吃八钵钵……"
      薛琳对同学们的这种作法很不满。他试着以班头的身份干涉过这事,然而那些家伙根本就不听他的,甚至还翻脸挖苦起他来。
      "薛琳,莫非你是'干筋筋'的亲戚呀?……唔,你是班头呀,怪说不得你要讨班主任的好!……我们逗那个肺病壳壳,关你啥事?哼,喊一个病人来教我们,我们还怕传染上肺病呢……"大家象这样七嘴八舌地对他说。
      这样一来,薛琳只好收起了他的权力;他觉得假是他再要过问下去的话,那对方就一定会要骂他的爸爸了……于是他有点无奈地暗想:反正我自己尊敬老师,就行!
      但是他总想不明白,为啥学校会派一个病人来做他们的老师?
      看来杨老师也在为自己的病感觉痛苦。对自己这病,他一向是很识趣的。他除了教他的语文课,平时很少接触学生,只是在班里有事非得找找他们不可的时候,他才找他们谈上一会儿话,而且谈话时总是远远地同他们拉开着距离。这些现象,薛琳都已经注意到了。他很同情杨老师。他心想:一个人有了一个会被别人嘲笑和看不起的理由,这可真是件难受的事儿。
      "可为啥有人喜欢笑话别人的痛苦呢?"他也象这样问过自己。当然,这不可能有什么答案。
      算术老师刘华元却很受人欢迎。他也是巴渝大学毕业的学生,长得黑矮墩实,安有两颗银色的假门牙。至于他是为什么缘故被分到附小来,大家都弄不清了。据有人传说,他是在"生活上"犯过一种什么错误。但是大家都不敢相信这点。因为想来这不大可能:一个品行不端的人,怎么还能来当老师呢?
      这刘老师也是满腹学识,十分复杂的算术题都能够不用草稿纸一口算出来并且准确无误。加之他生性豁达大方,风度也象是很潇洒,所以大家都钦敬佩服他,也就不是什么怪事了。况且他还与同学们有着很喜人的约法三章呢:一,只要他们上他的课认真,下课之前,他可以留出五分钟来,给他们讲一个最好听的故事;二,只要他们上课不要说话,下了课,不管怎样同他说笑,甚至直接同他打闹,都行;三,只要他们把他布置的算术题做完,不管做得对不对,他都可以每天送给他们一个大大的"5"分─本子有多大,分就打多大,也完全可以。不过第三条有个附加条件,那就是,算错了的题还是得打叉,这叉可以打小一点,但是一定要打。"不打的话,嘿,"他风趣地摸着油光的分头笑着说,"那人家就会说我这个当老师的连对和错都分不出来了!"
      有了这样一个和蔼可亲的算术老师,尤其是有了这样三条鼓舞人心的原则,大伙儿上算术课的干劲真大极了。每次上这门课,教室里总是鸦雀无声的,作业本也总是交得整整齐齐。
      对此薛琳感觉十分纳闷。为这事,特别是为那约法的第三章,他同王举私下嘀咕过好多次,并且两人的意见也有了分歧。薛琳怀疑刘老师的作法欠妥;王举却认为这并没有什么不对。他说:"学习这是自己的事,龟儿那些人要自己哄自己,活该他们自己背时!"
      因为得不出一个统一的结论,两个伙伴鼓足勇气,当面去问刘老师了。
      殊不知刘老师听了他们的话嘿嘿地笑了起来。他拍了拍他俩的肩头,说:
      "你们上好我的课,就行了。我知道你们爱学习。至于那些调皮大王,莫消去管!让他们捧着这不要钱买的5分瞎欢喜去吧,只要不要让他们影响了你们这样的学生,就行!"
      说着他赞许地看了王举一眼。既然老师都象这样说,薛琳不好再同王举争论了,不过,对这事他心下始终有点儿不安。
      一年级三班的学生也并非除了薛琳和王举,其他的同学就都是不爱学习,只知道捧着刘老师免费奉送的大"5"分盲目乐观的。事实上,班上还是很有几个热爱学习和追求上进的男女同学,如象游承志、陈玉琼、袁淑芬和秦宝刚等人。其中,教授的儿子游承志和印刷工人的女儿陈玉琼,可算是最突出的代表。
      游承志生着一个大大的圆脑袋,活象他那位身为系主任的教授爸爸,又更象是一个大白萝卜:白里透青的胖脸蛋是萝卜头,细小的身上时常穿着的一件肥大绿毛衣是萝卜叶子。他是一个少言寡语、也不大和同学们一块玩耍的人,初看上去有点呆头呆脑的样子。因此,刚开学的时候,他没有受到大家的重视。可是过上了一段时间,他却突然展露锋芒,一跃而起。于是不论是在老师还是在同学们的心目中,他的成绩,差不多都已经能够同薛琳抗衡了。
      陈玉琼平时也不大爱说话。不过她一旦说起劲来,口齿却伶俐得叫人吃惊。她生得矮小丑陋,打扮也差,完全是一个毫不引人注目的小不点儿。然而有谁只要多接触过她几天,她身上那股好胜要强、丝毫不肯示弱于人的德性就会咄咄逼人地显示出来,甚至使那些本来小看她的人也都要对她敬畏上三分。她的成绩很快便压过了王举。
      女生中有了这么一位,全体女生都十分自豪。姑娘们早已对班里的好位子都叫男生占去这点忿忿不平,于是在她们的拥戴之下,陈玉琼同薛琳和游承志两人便比肩起坐、鼎足而立了。
      这种局面使薛琳感到了一种莫名其妙的气恼。"我不许别人超过我;连赶上我,也不行!"他暗想。因此他对学习更加努力起来。可是,不知道是游承志和陈玉琼两人也在下同样的决心呢,还是薛琳的脑瓜并不比那两人聪明,总而言之,这鼎足三分的局面,始终都没能彻底被打破。
      杨老师倒还很喜欢这种局面。他在班会上说,他要发起一个你追我赶、争当上游的运动。但正当他要发动起他的这场运动的时候,他本人却让疾病缠得更紧了。
      一个星期一的早读课时间,平常这时候他早该下班来辅导学生,但是此刻还不见他的踪影。于是全班哗然。
      "我们的病号老师,今天是睡着了吗,还是啥了?"兰建国,一个杨老师反对派的中坚份子,首先嚷了起来。
      "莫非,太阳都晒屁股了,'干筋筋'还不晓得醒?"一个精瘦的孩子,也不想想自家的长相,立刻附和道。说着,他把两根脏黑的手指塞进嘴里,响亮地打上了声口哨。
      陈玉琼的座位离这男孩不远。她瞪了他一眼,说:
      "廖大平,你规矩点!这是教室,不是茶馆!"
      "茶馆也没有这么自由嘛!"另一个脆生生的声音从一旁响起。这是袁淑芬在替陈玉琼帮腔。袁淑芬是一个很俊俏的小姑娘,梳着一对乌黑的大辫子,红扑扑的瓜子形脸蛋上老象是涂有胭脂。
      "老师都这么自由,不来上课,我们为啥又不能自由?"兰建国的粗嗓门又放开了。他干脆吼道:
      "呃!……再不来人我要走喽!"
      吼罢,他望望他所敬服的头儿敖大勇。后者嘻嘻地一笑,便开始收拾书包。
      "大家都安静点!"薛琳从最后一排座位上站起来,说。起先他还不好意思行使他的班头权力,此时他却再也忍耐不住了。他一开口,大家都要求他去叫杨老师;各种腔调的声音从四下响起,整个教室顿时变得好象一个关满鸟儿的笼子一样。
      "看看你们吧,─不安静,我就不去!"薛琳捂住耳朵,冒火地说出了这句代表他最高权力的话。突然,他发现教室里一下子变得清风雅静了;他正在奇怪自己的话为啥会有这么大的效力,一个沉着的女中音从门口传来:
      "这象是一个课堂吗?"
      这是余校长在说话。余校长四十上下的年纪,头发剪齐耳根子,一身老蓝卡叽衣裤在她身上总是显得熨熨贴贴。此刻她微带愠怒地站在教室门口;她背后还跟着一个身材端丽、穿扮时髦的大姑娘。那姑娘看来最多只有二十岁。
      "同学们,这是新来我们学校的李老师。从今天起,她就任你们的班主任,也教你们的语文课。"进得教室,余校长指了指那位姑娘,对大家介绍说。这时全体同学都叫这新来的李老师惊住了,连一个出大气的人也没有。余校长接着解释说:从前的班主任杨老师,因为身体不好,现已经疗养去了。说着她拍起手来。"同学们,让我们一起热情地欢迎李老师吧!"
      大家都跟着拍起手来了。开始,掌声是零乱的,象阵雨打在芭蕉叶上一样。可是拍了一会,几个活跃份子使出了扭转乾坤的手段,一下一下地拍起手来,掌声变得整齐而有节奏了。有节奏的声音是能够感染人的,于是所有的同学都自觉或不自觉地象这样拍了起来。
      "够了,够了!"面对经久不息的掌声,余校长那时常都是紧绷着的瘦脸上浮起了菀尔的一笑;然后她打了个手势,离开了这儿。
      李老师也和悦亲切地微笑着,一面向大家鞠了一躬。
      掌声更热烈了。杨老师的反对派还喝起彩来。
      "好了,同学们,行了吧!"李老师做了个使大家安静的手势后,用一种很柔和的声音说。她说的是普通话。"同学们,今天我们初次见面;今后我们相处的时间是很多的。……我的名字叫李婕君。以后,让我们共同学习吧!"
      她开始在教室里来回巡视,检查和询问同学们星期天完成家庭作业的情况。薛琳看着她那轻盈的步子,不觉松了口气。他想:这下好了,有了这样一个年轻的、生气勃勃的老师,大概那伙人也就不会再调皮了。"呃?看来这李老师还很有气派,对人也很好呢;─看刚才她对我们行的那个礼!"这样暗自在肚里说着,薛琳笑了。
      早读后的第一节课就是语文课。铃声一晌,李老师很精神地站上了讲台。简单地举行完课前仪式后,她开始念起课文来了。她的声音抑扬顿挫的,听起来很是悦耳,好象是一道清泉在时缓时急的幽谷中淙淙流着一样:
      "秋天来了,天气凉了,一群大雁往南飞去。它们一会儿排成个人字,一会儿排成个一字……"
      教室里面一片肃静。甚至教室外桉树上的一只喜鹊,也都停止了聒噪,从窗口探头望着这庄严肃穆得不同寻常的课堂。一阵凉风掠过去了。云影在金色的地上移动着,风中的枯黄树叶发出了沙沙的响声;草坪上的小柏树在阳光的照耀下,越发显现着一种明朗清新的翠绿色。全体同学都在认真地看着李老师。游承志、陈玉琼、王举和袁淑芬等人,都被李老师那标准的普通话读音吸引住了。薛琳更是听得入神。这优美的声音和优美的文章引起了他对往日的一连串亲切的回忆,多愉快啊……
      那些平常从不认真听课的男女同学也在目不转睛地望着李老师。不过,他们与其说是在听李老师讲课,倒不如说是在细细地分析和研究李老师这个人。从前的班主任反对派此时显然已经成了班主任拥护派。他们明显地觉察到了李老师和杨老师之间的差异,从而抱着十分新奇的兴趣,热情地欣赏着李老师的风姿。那些一贯叽叽喳喳的女同学们尤其感觉有研究价值的是李老师的装束。那雪白的带暗花的衬衣领子,桃红色的毛线衣和深棕色的、有着刀刃般棱角的细料下装,特别是那双水晶样闪亮的半高跟黑皮鞋,无论是色泽或样式,都成了她们窃窃耳语、甚至在下课后大声议论的话题。
      这种安定的课堂秩序维持了两节语文课的时间。
      第三次上语文课的时候,李老师的风采和打扮再也吸引不住本来对它们很感兴趣的那些人了。顽皮的男生们从李老师身上发现了风姿远不能弥补的缺陷,那就是李老师把他们管得太严了。这一点比那个"干筋筋"还要可恨。于是,他们鄙视起李老师的每个声音和每个动作来。而那些充满好奇心的女生们呢,经过了几场激烈的争辩,最后有了这样一个共同的认识:李老师的打扮是好看;可是,那都关我们什么事呢?─莫非我们还能抖上她那么一身?
      从此课堂秩序又混乱了起来,而且好象比从前更甚。这新的班主任反对派又在准备给李老师取外号了。但这一点却不再那么容易。因为以李婕君这么一个人,总不能再把个类似"干筋筋、瘦壳壳"一样的封号硬栽在她头上吧?……于是众人都为此事大大地伤起脑筋来。
      首领敖大勇终于想出了一个很得体的绰号。这个灵感是一天他上课看连环画被李老师收缴后,怒目瞪着李老师娇小的背影,尤其是看着她那颗发卷妥贴的头时突然迸发出来的。为这他非常得意。下课后,他立刻把他的那些虾兵蟹将都召集了拢来。
      "崽儿们!这名字你们说可不可以:'小李脑壳'!"
      "要得!可以,可以惨啦!哈,哈哈!"众人齐声赞美着笑了起来。副首领兰建国还摇着他那颗大脑袋说了句:
      "其实我早就看出她的脑壳很小啦!"
      于是这个莫名其妙但又还很有分寸的绰号就这样安在了李老师身上。紧接着,不知从哪儿又传出了这种说法:李婕君的爸爸是资本家,她本人才从香港回来,她的男朋友至今都还在香港……
      这样一来,李老师给人的印象更不好了。她的装束和风度,已成了她是一个资产阶级臭小姐的铁证。
      李老师还是照样来给大家上课、辅导和批改作业,但是她的辛劳已经一文不值。同学们开始逗弄起她来,先是男生,后来连女生也都加入了进来。一天,预备铃响了,大家本该都伏在桌上等她来上课。这时,廖大平悄悄地从前排座位溜过去关过教室的门,又搭上他的凳子,把门后的撮箕和扫帚都安放在了虚掩着的门上。好些没静息的人都看见了他这行动,不过因这行动很称他们的意,所以大家都捂嘴笑着,全不吱声。
      李老师抱着一大叠作业本走来。发觉今天的课堂纪律好象比平常要好一点,她很高兴。在门缝张望了一下之后,她轻轻地推开门进来……
      ─只听得"叭哒"一声,撮箕扫帚一齐落在了她的头上!
      全班哄堂大笑。所有的孩子,抬头看到这可笑的一幕,都笑了起来。那些知情者们更是笑得前仰后合。廖大平本人简直快要笑得昏死过去了。
      李老师的脸一下子变得惨白。她拍了拍满身的灰尘,又看了看地上的撮箕扫帚和散乱的作业本,沙哑着嗓子问:
      "这,这是谁干的好事?"
      尽管还不知道事情的原委,但是全体同学都知道发生的是什么事了。─刚才,大家只看见李老师的模样好笑,却还没来得及想得更多。于是大家都面面相觑,谁也不说话,愿意说话的人不知道该说什么,知道该说什么的人却什么也不说。
      李老师那张白净端正的脸蛋抽动了几下,变得很难看。她不再说什么,突然捂着脸跑开了。
      整个教室立刻沸腾起来。乱哄哄的声音从各个座位上响起:"是哪个家伙?……看,把老师都气走了!……哎呀,我的妈妈,太精彩啦!……不晓得把她打痛了没有?……没有!撮箕扫把那么轻。嘻,只是把她的好衣服打脏啦!"
      薛琳阴沉着脸从后排座位上站了起来。他皱着眉,敲了几下桌子,说:
      "是哪个干的,下了课再追问;现在,总该把李老师请回来上课,才对!"
      "好,薛琳,就是你去吧!……其实呀,我说,该让那个使坏的人去请!……还是该薛琳去。他是班头呀。这些事情吗,是该班头去才对呀!哈哈哈……"
      薛琳朝那些讥笑他的人撇了一下嘴角。不过他已决定就是由他自己去请李老师。临走前,他给副班长游承志使了个眼色,意思是叫他来发一下落在地上的作业本。
      "唉,我真不晓得,为啥他们对待老师,会象这样!"走在去办公室的路上,薛琳懊恼且又慨叹地想道。
      在办公室门前,他停了下来。屋里似乎响着嘤嘤的哭声。他从半开的门缝一望,看见李老师正伏在她的办公桌上,两个肩膀一抽一抽的。余校长在她跟前同她说着什么。
      "小李,算了。孩子们嘛!"余校长说。
      "我真没想到,他们居然这样……无礼!"李老师抬起哭得有点儿发红的眼睛,激动地叫道。
      "哎呀,小学生嘛,不过是顽皮点,也说不上什么'无礼'了。教育他们是一个长期的工作,性急不得的……"
      "我从来没有性急过啊,自从来哥哥这儿,开始在附小当教员起,我就知道这是一件需要耐心的工作……"
      "你这次就性急了呀!你应当……"
      "还应当怎样呢?平常,我的嘴都快磨破了!─他们象这样对待我,叫我怎么能够忍受呢!"
      "小李,这就是你的不对了。革命工作嘛,当然是艰巨的,怎么能谈什么'忍受'呢?……唔,你不愿在香港过舒服日子,自愿要求留在祖国工作,这本是很好的;可是,革命嘛,"余校长说着,拍了拍李老师的肩膀,看样子是准备进一步跟她谈一谈。
      薛琳听到这儿,才似懂非懂地了解到了一点李老师的情况。他忍不住了,于是正了正嗓子,喊了声:"报告"。
      得到余校长的许可,薛琳走进屋去。李老师背转过身子,在那里悄悄地揩着眼睛。"李老师,"薛琳叫道。他觉得喉咙有些发干,于是又正了正嗓音。"哏,……李老师,全班同学都叫我来请你去上课。"
      "小李,你看,同学们不是马上就意识到自己的不对了吗?好,别闹情绪啦,你还是去,有什么事下了课再说。"余校长的脸上挂起了微笑,她说。"你看这些孩子,……特别是那些工人子弟,有多可爱!"后边这话说到一半时,她看了一眼薛琳,又改了个口。
      李老师没说什么。她也看了薛琳一眼,一面轻轻地叹了口气,然后她起身拉着薛琳的手走了。
      师生俩来到教室门前。教室里还是闹成一片,象是当场天的集市。李老师皱着眉看看薛琳。薛琳愣了一下,伸手推门,门竟然推不开。于是他火了,大声说:
      "开门!老师都请来了。是谁把门闩了的?"
      屋里闹得更加厉害。大家象是在争吵着什么。在嗡嗡嚷嚷的声音中,门背后传出来几个人的嘻笑声:
      "快点把那张桌子也拖来!……快点,还有凳子!对了……嘘,轻点!她在门口的……怕啥?要逗,就把她逗够!"
      薛琳又惊又气。他一面又高叫开门,一面狠狠地用身子撞着门扇。然而门背后的哈哈声打得更响亮了。一个人─好象是敖大勇─憋着嗓子高唱起国歌来:
      "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
      "把我们的血肉,筑成我们新的长城!"几个假嗓子也左腔左调地和起来了,和完又是一阵哈哈。
      李老师气得浑身颤抖。但她还是柔声喊道:
      "开门。同学们,把门打开!"
      门背后的几个人同时开始学猫叫:"喵,喵,喵……!"最后一声,是个战巍巍的长音,由此假猫们又大笑了起来。笑声中,还冒出了一声谁捏着鼻子学出的八哥叫:
      "小李脑壳,臭小姐!"
      李老师再也待不下去。她双手捂着脸,大哭着跑回她的寝室去了,只剩下薛琳独自一人,可怜巴巴,手脚无措地站在教室门外的走廊里……
      从此以后,李老师再也没有来上过课;也没有同学再见到过她。过了一些日子,同学们中流传开了一则新闻:李婕君从那天起大病了一场,后来她接到她男朋友一封信,于是她不听别人的劝阻,病一好就跑到香港去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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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9-10-16 17:22:33 | 只看该作者
      《老师与同学……》
      
      
      ……接连好些日子,一年级三班都没有班主任,每天都只是由各科的任课教师临时维持一下纪律。余校长亲自来给大家上语文课,同时也兼管了几天班务。不过这种局面总不可能长期继续下去;一天,余校长又领来了一个陌生的中年女人,说是本班又新换的一位班主任。
      重复了上次欢迎李老师的那种仪式之后,余校长这次临走之前用一种很严峻的口气对大家说了几句话,自从那次的事件发生以来,她在一年级三班说话,差不多总都是采用的这么一种口吻了。
      "喂,听着!这位管老师可不比你们从前那个什么李老师,她是全区有名的优秀教师,多次得过奖。这回有机会,她调到了我们学校来。她家就住在我们巴渝大学;─听好:她教育学生是很有办法的,也决不会跑!"
      这位管老师就这样与同学们认识了。同学们也看清了她的相貌:比刘老师还矮,也蓄着余校长式的头发。脸很黑,一对圆鼓鼓的眼睛很有些刺人。牙齿有点儿暴,两片又厚又红的嘴唇有时包得住这牙,有时又不大能够包住。
      余校长离开教室后,管老师就二话不说,顺手拿起一支粉笔,唬唬地在黑板上写出了三个斗碗大的字。她回过身,刚说这就是她的名字,还没把那三个字依次念出来,兰建国已忍不住笑了。
      "嘿,好怪呀,她这个'管',就是书上'看管小鸭'的那个'管'字!"
      "你觉得好笑了吗,"管老师猛地扔掉手中的半截粉笔头,两只鼓鼓的眼睛就象两个小灯一样地直射在了兰建国的脸上。"我说你娃儿还没看得懂这几个字哩!告诉你,这可不是管小鸭,是管世杰!任随他啥调皮大王,乱世豪杰,我都包管下来!"说着她便用眼光扫射着全班同学,足有半分钟的时间。
      "你们班的大名,我一来就听说了,"她又张口说。"象刚才那位好汉,我在想,不是敖大勇就是兰建国。是不?哼,哪个想用对付李老师那一套来对付我吗?办不到!"
      兰建国连同敖大勇都早已被她的话惊住了,一时束手缩脚地呆在那儿,连大气也不敢出。但不知为什么廖大平却象是有些不服气,他回头看了看他的那两位哥儿,又转过身嘀咕了一句:
      "噫!你这么凶吗?"
      "凶,嘿,不凶又制服不了你们这种人!你这个娃儿,"管世杰老师一面冷笑着说,一面信手翻着手中的一本点名册,并核对了一下廖大平的座位。"哦,你就叫廖大平?─也听说了,听说了!不过姓廖的:你娃儿还没得三泡牛屎重起来高,也敢来跟我扯皮?─小心点!"说着她转到跟前来,忽地一爪揪住了廖大平的领口,也不再说什么,只是把满嘴的牙齿都咬得格格地作响,同时那眼光定在廖大平脸上,直象是快把廖大平的脸都要锥出血印来……
      这样一来,不光是廖大平,所有先还不服气的人都震慑了。于是从此管老师也就在这儿稳稳地立住了脚。
      管老师确是一个极有丈夫气概的女人,而且很懂得使用自己手中的权力。她既善于施恩也善于施威。对于那些肯读书、守纪律的学生,她毫不掩饰地表现出一副溺爱的样子,让他们在她的袒护下对她心怀感激地更加努力学习,也更加自觉地为这班集体争创着荣誉。而对一切她所看不惯或看不上的人,她则表现得威风凛凛、严厉苛刻,一串串指责、挖苦甚至谩骂的话,时常都象潮水一样地从她口中涌出并朝着那些人脸上打去,直叫他们连个招架的工夫都没有。且她还全然不怕这些人在背地里说她的坏话。"去骂吧,让他们骂我去吧!"她常常大无畏地象这样说。"这些人越骂我,越说明我做得对,我也就越要象这样做。一个人怕有几个人反对吗?有几个小丑在那儿跳,地球就会不转了吗?我管世杰的名字─莫非就会翻转过来了吗?"
      薛琳是管老师最宠爱的学生之一。在她心目中,这个不大说话、热爱读书、对老师彬彬有礼的孩子,几乎已是她理想中的学生的标本。只要一看到薛琳,管老师那两道刺人的目光立刻就变柔和了;她叫他的名字,总是异常亲切地把两个字连在一起,并且把读音儿化,这样,她叫薛琳就叫成了"寻儿"。她还给了薛琳一个特殊的权利:他上她的课,在完成了作业的情况下,可以随意画画儿。另外,对于薛琳的画才,管老师自然更是非常看重了。她时常向同事和熟人们夸耀说,在她的学生里面,有一棵真正的天才苗子。
      不过管老师还是觉得薛琳有一点不足的地方。她觉得他对坏人坏事的态度也太温良了。特别是,她认为他很不喜欢向老师反映同学们的情况。她把这都归入了"老好人主义"里面。为这她曾经几次提醒薛琳,要他注意改正这个缺点。
      薛琳对管老师这话暗暗有些不以为然。他觉得管老师对调皮的同学实在是太凶狠了点。他想:"管老师总说我不同坏人坏事作斗争。可是,和同学怎样去斗争呦?我看见有人调皮,也是在管啦!我总不能也象她那样去骂他们。还有,我真的也想不起经常去她那儿反映同学们什么……恐怕我就是这么个样子,不会象她要求的那样吧?"
      想来想去,薛琳觉得自己当真是只能做一个管老师所批评的那种"老好人"。此外他心底还另有一点连自己都不大愿意承认的秘密想法。那便是:"唉,我能去骂别人吗?别人不骂我,都已是好事啦。"
      实际上,现在不用他这个班头去管,同学们普遍都已经很遵守学校的纪律了,就连敖大勇等人,也都象是变规矩了些。总之,在管老师的管辖下,一年级三班的面貌是大大地改变了。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地过去,一年级三班也就变成了二年级三班。
      二年级三班已经是全校有名的先进班。眼下,管老师黝黑的脸上时常都有了笑容;她的脾气仿佛不再象从前那么大,虽然有时她还是要发发火,但那次数毕竟没有从前多,火势也没有从前那么旺了。"哪个想冒火,哪个不想太平和气地过日子呦。少吼两声,多的不说,还可以留点口水养牙齿嘛!"好几次她都指着她那口暴牙齿象这样说。有时甚至她还能当场就化怒为笑呢,这特别是在全校的流动红旗来到了班上,并且一旦来了就不再动之后。
      余校长现在是每逢路过二年级三班的门口就满面春风。她再也不专门到这个班上来,因为已经没有了那个必要。
      薛琳心头也轻快了许多。他已不再为自己不能依照管老师的意愿去喝骂同学们那件事苦恼。每天他都照例同王举结伴上学、回家以及一块做家庭作业。两人都以为日子从此就会象这样过下去,可是,一件突然发生的小事却使得情况发生了变化。
      这天下午上算术课,敖大勇打起瞌睡来,后来他干脆伏在桌上睡着了。这也怪不得他,因为今天一中午他为了打麻雀,漫山遍野地整整跑上了两个多钟头,外加怕迟到了要挨老师的骂,连最后打下的那只麻雀都还没来得及找到,就又慌慌张张地跑到学校来,所以实在是累得他筋疲力尽。
      刘华元老师本来从不干涉那些上课打瞌睡的人。但是对敖大勇不同了。敖大勇这家伙有个很不好的习惯:一睡着了就必定要打呼噜,而且声音还打得很响亮。于是刘老师厌烦地瞟了他一眼,便命与他同座的秦宝刚赶快推醒他。
      敖大勇醒来,一面揉了揉充满睡意的眼睛,一面也朝着刘老师很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管不住自己,干脆站站!"刘老师简捷地说。
      敖大勇先有点不愿意,依然坐着,只是奋力地睁大了眼睛。但他的确是管不住自己,还不到一分钟,早又已经东倒西歪了起来。刘老师又用同样的话对他暴吼了一声之后,他迷迷糊糊地乜斜了一下眼,才顺从地站了起来。
      然而这敖大勇也实在是太不争气:不过才过了三两分钟的时间,他居然站着就又东倒西歪地打起瞌睡来了!他这模样逗得同学们捂嘴直笑,他的下属兰建国,甚而至于既对他不恭,也对刘老师不敬,公然便嘻嘻地怪笑了起来。
      刘老师难奈满腔的怒气,顺势便将手中的粉笔头朝敖大勇扔去,为的是要维持正常的教学秩序。然而敖大勇这人的确叫人拿他没办法:刘老师接连朝着他扔了三次粉笔头,有两次命中了他的胸,一次击中了他的肩膀,可他都就是不醒!不仅如此,他竟然在这种情况下,站着都还发出了一道哼唱般的带旋律的呼噜声。于是全班哄堂大笑。
      这下真把刘老师气昏了。他飞快地看了看身边,然后一把抓起黑板擦子,狠狠地便朝着敖大勇扔来。
      事情偏有那么凑巧:正当那恶狠狠的黑板擦飞拢敖大勇心口跟前的那一瞬间,敖大勇却大大地打了一个趔趄。这样一来,那包着铁皮的玩意儿从他手膀边上擦过,径直便飞到了他身后的王举的额头上,于是王举顿时鲜血迸流……
      这意外的事件引起了全班同学的极大恐慌,刘老师也从昏怒中惊醒了过来。他连忙掏出手帕赶到王举跟前,揩去他脸上的血,然后一趟就把他背到校医室去了。
      直到趴在刘老师背上为止,王举都只是傻乎乎地干眨着眼,既不哭,也不叫痛。他已被这突然飞来的横祸弄呆了。到放学回家的时候,他恢复了常态,由薛琳搀着回去。在他那宽扁的额头上,已给缠上了一圈白色的纱布条。
      两个伙伴慢慢地走着。在秋日的夕照下,看着自己那变得长长大大的影子,两人开始了一场探讨性的对话。
      "现在还痛不,王举?"薛琳先张口问。他一面耸了一下往胳膊上滑着的书包带子。
      "哪会不痛!杜医生给我消毒的时候,我还痛哭了。"王举皱着他那两道八字眉,用手按了按微微渗了点血出来的纱布,说。
      "那会儿,就是刘老师给你揩脸那会儿,为啥我见你一点都没有叫唤呢?我还以为是你勇敢,忍得住痛哩!"
      "屁。那是痛木了,不晓得痛了!"
      "真的吗?哎呀,今天把我气惨了!那会儿,就是刘老师把你打出血那会儿,我简直气得话都说不出来了!"
      "你是气的刘老师还是气的敖大勇?……哎哟。老子们今天好倒霉哟!"
      "嗯,都气。……主要还是气刘老师。是他把你打出血来的。"薛琳想了想说。
      "狗杂种的!假使不是敖大勇打瞌睡,我也就不会挨他这一下了。"提起敖大勇那个祸根,王举恨恨地说。
      "王举,─唔,就是刘老师用黑板擦子去打敖大勇,你说这对不对?"薛琳忽然若有所思地发问。
      "当然不对!……嗳,只是,本来他是想管纪律。"
      "莫非老师管纪律,就可以扔东西打学生吗?再说,人家又并没调皮捣蛋,只不过是在打瞌睡。我觉得刘老师做得有点过分。你觉得呢?"
      "说起来嘛,也是。我有时就觉得,我们学校这些老师,一点也不象书上啊,电影里呀,那些老师!……嗯,就只是李老师还有点象。不,很象很象!"
      "只是她又被气跑了,"薛琳深有同感地叹了一声。他接着问:
      "你说,教过我们的老师,哪个最好?"
      "那当然是李老师,这还用问?"王举想也不想地说。
      薛琳吃吃地笑了起来。"哦,我问恍了;我是问除了李老师的这几个。"
      "这几个吗?呸,没哪个有多好!本来我觉得刘华元还可以,但现在我最恨的就是他!"王举激忿地说道。他一面又"哎哟"了一声。
      "王举,你轻一点,不要这么使劲。"薛琳说。
      "嘻,好象不提这件事,都不痛了;一提,就又痛起来了!"王举不好意思地咧了咧他那张宽扁的嘴。说着他丢开薛琳的手,自己走了起来。他一边走一边踢着路上的石子。
      "薛琳,你觉得呢?"他反问。
      "唔,这个呀,"薛琳认真地搔起了头皮。"我觉得管老师太凶了。当然罗,她对我是很喜欢的;但是她对别人太凶了。你不晓得,每次我看见她骂人那个样子,心头都好象有点儿害怕。还有她说话也很那个。那次廖大平考了个二十分,她就骂他:'你都配背人皮吗?你还活起做啥?我要是你,就早些跳进嘉陵江淹死算啦!'还说:'象你这种东西今后都考得上中学的话,你把我的名字倒过来叫;我呢,就在自己手心里煎鱼烙粑粑给你吃!'……"
      "那你是说他不好?"王举打断朋友的话,干脆地问。
      "也不全是。她来到我们班,我们班就先进了。"
      "唔。……那从前的杨老师呢?"
      "他好是好,就是不大管班上的事。当然罗,他那是有病。"
      "刘华元呢?─不算今天。"
      "我早就觉得,他太……太……"薛琳想着该说的词儿,末了压低了一点声音:"好象不很象个老师。"
      王举高兴地笑起来。他重新过来扶住了薛琳的肩膀。"薛琳,这么说,我们的看法完全是一样的:李老师最好,杨老师第二,管老师第三,刘华元最孬!是不?"
      薛琳见王举这么欢喜,也笑了起来。他肯定地点了点头。
      "呃,你说看,薛琳,"王举忽然提出了一个新问题:"为啥不好的老师上课纪律还最好,好的老师上课纪律还孬些,越好的老师上课纪律越孬?"
      薛琳被朋友提出的问题难住了。他待了一会,才说:
      "恐怕是那些人太调皮,好的老师他们不怕,只怕凶的……对了,肯定是这样!"
      "那这么说,老师还是越凶才越好,为了管好纪律?那不光是管老师骂学生、刘老师打学生都是有道理的?"
      薛琳一下子呆住了。这样的问题,他怎么回答得出来呢?
      见自己居然已难倒了平常很钦佩的朋友,王举大大地兴奋了起来。于是又一个崭新的问题从他的扁嘴中钻出来了:
      "那不是象李老师那样的好老师就只有该被气走,象管老师这样的凶老师就该当先进?"
      "……!"薛琳在心头打上了一个极大的惊叹号。他第一次象是不认识王举似地将他仔细打量了起来。眼前这个王举,脸色比平时更黄,头上多了一圈回族帽儿一样的白布,一对三角形的小眼中闪动着古怪的光彩,扁嘴也笑得圆圆的了。
      "这到底是不是他?"薛琳不由得迷惑地暗想道。
      他这狐疑的神气使得王举开心地大笑了。于是王举乐呵呵地揍了他肩膀一拳,又拧了他的屁股一把。
      "哎哟!……嘿,你还有板眼呢!"薛琳回过神来,一面回敬了王举一拳说。
      王举不再说啥,光是得意地笑。
      "算啦,你不要成天去乱想啦,─我象这样问你,你又回答得出来吗?"薛琳带着很不服气的口气笑着说,于是也就不再说什么。这时他俩已经走回了松鹤岗。在走进家门之前,薛琳回身望着王举的背影,心里暗自很佩服地想:"嗯,当真,他问得好,虽然我们都答不出来!"
      这天晚上,薛琳连睡在床上都老是在暗想着王举提出的那些问题。越想,他越觉得王举真是很会问。后来他苦思苦想,也想出了两三个稀奇问题,才终于安稳而又疲倦地睡过去了。第二天一早,他又去约王举,打算也好好地考上一下他。可是没想到王举却对他说了这样几句话:
      "薛琳,我爸爸妈妈要我转学了。他们听了我昨天的事,都气得要命。妈妈还乱骂了刘华元一通。是她说的要我转到舅舅学校去。我舅舅也是老师,在北碚上边。妈妈等会就要带我去办手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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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3-5-16 12: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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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Master]伴坛终老1

    13#
    发表于 2019-10-17 14:32:30 |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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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4#
     楼主| 发表于 2019-10-23 11:26:29 |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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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5#
     楼主| 发表于 2019-10-29 17:01:00 | 只看该作者
    《孤独与饥饿……》
      
      
      ……王举走了;薛琪哥哥从秋天开始就已经考上兴华中学并已搬到学校住读去了。薛琳孤孤单单一个人,觉得日子一下子变得一点也没有趣味。
      薛琳比从前任何时候都更看重自己同王举的友谊。他时常怀着一种甜中带愁的心情,恋恋地回想着从前同王举相处的那些日子。特别叫他觉得有点奇怪的是,从前同王举在一起的时候,他好象也并没有觉得那生活多么有趣,而照他现在看来呢,却好象是他俩之间的任何一件小事,都有着特殊的意义,甚至于已经是显得金光灿灿的……不过这种情况也没有保持得太久。后来薛琳觉得,他应该在班上重新找上一个新的朋友。
      他首先便选中了他的副手游承志。他觉得游承志同他一样热爱学习,而且另外也还有着种种优点。于是一连几天他都很殷勤地去约游承志上学和回家。可是,不知是在第四天还是在第五天上,他自己先就对游承志失去兴趣了。他觉得游承志爱读一些完全不象诗的诗,比如"啊,小河,你是多么的美丽"这样的,这简直太要不得!况且这还不是最主要的。他觉得同游承志最谈不到一块的是:每当他同他谈到班里的一些事情,尤其是谈到对某老师的一些做法的看法,游承志的意见竟然常常都正好和他的相反。更叫他难受的是,游承志每在这种时候,还总是用一种嘲笑的口气同他说话,有一次甚至还说要把他的话告诉管老师。就为这些,他觉得自己再也不能同游承志好下去了。"哼,没想到他是这样,"颇为轻篾地象这样想着,他中止了同游承志新建立起来的朋友关系,还是象从前那样,只是在班上有什么事的时候,才去找他。
      后来他觉得陈玉琼跟他一样,对班里的一些事,都有自己的看法,并且有很多看法还差不多和他相同,因此他开始想着去找她玩的事。可是刚这样一想,他立刻就发现自己的打算太可笑了。"嘿,和我同座的周芹,我都很少同她说话,桌子中间还画了根'三八线'呢……嘿嘿!"红着脸这样暗笑了自己几句,他赶快丢下了这个打算。
      选来选去,薛琳选上了秦宝刚。秦宝刚也象游承志那样是一个教授的儿子,但却一点也没有游承志的那份呆气。他生性活泼,心直口快,脑瓜也相当机灵,更重要的是,不管遇上什么事,哪怕是老师的,只要他觉得没有道理,他都敢雄纠纠地说上一番是非。对此,薛琳心下早已暗暗地有几分敬重他。而更可喜的是他也十分爱看古装连环画,自家也还多少画得上几笔顶灰戴甲的武将。当然对这一点薛琳就更是满意了。因为既然是朋友,在一起肯定就不应该只是谈班上的事呀─有这么一个相同的爱好,这该多好!
      他俩确实很是投机。除了谈身边的真事很谈得来,其余的时候,如象再吹吹"三国"、"水浒"和"西游"中的故事呀,翻开《杨家将演义》一起评论一下杨几郎的样子画得最帅呀,或者是在谈起岳飞的时候再一起骂骂秦桧呀,等等,他们也都谈得拢,并且意见完全一致。
      秦宝刚的家也住在松鹤岗,不过是住在岗顶那边的青砖小洋楼里。为了能够同这个好朋友多在一起玩,薛琳每天上学放学都不惜绕上一个大圈子去陪他。两个伙伴就这样越来越热乎了,后来简直差点已经到了形影不离的地步。
      一天,两人不觉又新遇到了一处共同点,这回是秦宝刚对此异常感兴趣。
      薛琳偶然说到了他的老家是在山东。
      "哎呀,我的也是!"秦宝刚惊喜地叫了起来。他不知为什么对"老家"这两个字很有感情,因此他很热心地要来同薛琳拉拉家常。
      "薛琳,"在提到山东的苹果、花生和海鱼海虾之后,秦宝刚忽然满有兴味地把话题一转:"呃,为啥我从没听你说起过你的爸爸?"
      薛琳顿时慌乱了起来,他不知该怎样回答才好。
      "他在哪里上班,薛琳?"秦宝刚又问。
      薛琳伸手老是揉着自己的鼻子,后来他总算是打出了一个很勉强的喷嚏。
      "在远处……呃,秦宝刚,"他支吾着说,一头就把话题歪扯到了一边:"你前次说帮我找《智取生辰纲》,找到了没有?我还在等着看它呢!"
      "还没有。我哥哥把它借出去了。……薛琳,你为啥忽然说这个?你爸爸是在远处哪个地方工作,是不是就在老家山东?"
      "嗯……嗯。"
      "他在山东干啥工作,是不是也在教书?"
      "嗯……好象是。反正我也不大清楚。好象是呦。"
      "那我回去问我爸爸,看他是不是晓得。"秦宝刚有点奇怪地望着薛琳,显然是对他的回答很不满足。
      也不知道秦宝刚是不是回家去问过他的爸爸,但这件事却把薛琳的心搞乱了。从这天起,他不敢再去找秦宝刚玩,怕的是他又来同他谈起老家和爸爸的事。有几次秦宝刚来找他,他竟然还躲躲闪闪地想要避开他。大约秦宝刚也觉得他这人很不近情理,于是渐渐地也就不爱再来找他玩。
      他和秦宝刚的关系就这样莫名其妙地疏远了。
      薛琳陷入了深深的苦恼中。他沉重地想到,大概班上的同学真的是还不知道他爸爸的事,而假设他们一旦知道了的话,那他们从此就会另眼看他。并且他由此还想得更多了一点─"我不能再找好朋友了,"他难过地对自己说。"好朋友就可以来问我这些事。但一般的同学呢,就不会来问了!"
      这样一想,他便对所有的同学都离得远远的,特别是同学们各自都在吹嘘着自己的爸爸的时候。现在他才发觉,原来同学们凑在一块时,是那么容易地就会用一种崇拜的口气,提起他们各自的爸爸!……
      孤寂之中,薛琳迷上了课外书籍。尽管从前他也很爱读这些书,但那主要都是去翻翻书中的图画,最多也只是很有限地去看看它们的故事情节。可是现在却不同了。他从来读书都没有读得象现在这么认真和入味过。他觉得它们可以叫他进入另外一个天地,完完全全地忘掉身边所有叫人不高兴的事情。渐渐地,他也发觉书中还有许多从前被他漏过了的地方,也有好些他从来没有体会过的东西,而这一切,好象倒还比故事情节更感人哩……
      于是他读书读得更加投入和贪婪。
      他最爱看的是童话和神话故事。那些美丽动人的传说,给他心中带来了无穷无尽的乐趣和遐想。他想方设法地找来了各种各样的童话和神话集子,每次找来后,都总是怀着一种痒酥酥的快活心情一气读完它们,遇到不认识的字就翻翻《小学生字典》,有看不懂的地方就问问母亲或者外婆,有时也请教一下薛琪哥哥。当全家人聚集在一起的时候,他还很喜欢把自己新看来的故事饶有兴味地对大家讲述一遍。他觉得象这样完全又是一种新的乐趣;再说,象这样,他本人对书的理解和记忆,分明也变得更深了一些。开始他读的还只是一些少儿丛书,后来他感觉读这些书还不够过瘾,终于发心啃起大部头小说来。
      薛琳完全彻底地被书迷住了。他觉得书才是他最好的朋友:最可信赖,也最不需要提防或者回避。有时,他简直就已经忘记了他这只是在读书,而把自己当成了书中的角色,还常常是主角,跟着那些故事情节,轻轻飏飏,迷迷离离地步入了一座座金碧辉煌的神圣堂殿,然后便是意趣洋洋地在一片仙霞笼罩下的芬芳之园中漫步游历……
      然而,当他从书中返回现实中来的时候,一个最真实的感觉便是饥肠辘辘。想吃东西的那种简单而又可厌的欲望烈火般地在他干瘦的腹中燃烧,想扑也扑不灭。─把一潮潮不断涌向口中的唾液咽下去吧,可那简直就跟把汽油浇下肚一样,越发使得那团凶恶的饿火燃成了燎原之势。每逢这样的时候,他便怀着无限神往的感情,想起了神笔马良的那支神笔。"哎呀,要是真的有那种笔就好了。那我一定要找到它!"他对自己说。"我也会画画。那呀,我就先画一大钵白米干饭,再画些肥肉和别的好吃的东西,让我们全家人都吃个饱。我还要象马良一样,为好人们画这些东西。……唉,要是真有那种笔,那该有多好哇!"
      可是世界上既然没有那样的笔,薛琳能画吃的东西的技艺也就得不到施展的地方。眼见得生活是要比上年还要艰难了。
      母亲洪淑贤的腿脚是越来越肿,小腿杆已经肿得象两根黄铜棍一样闪闪发亮,圆滚滚的,早已看不出肌肉的轮廓线。一家人都为此十分焦急。田舜贞时常劝女儿,叫她不妨私自在外买点好东西吃。但是洪淑贤总不愿意。只是在把她催急了的时候,她才花上两块钱去买上一个象小碟般大小的所谓"高级饼",而且她从来都舍不得在外面独享它,都是把它揣回来,按照家里的人数把它分成象拇指尖一样大的几个小块,非得叫大家都尝尝它不可。为了要大家都接受她的这种分配,她常常同家人们推让得面红耳赤的,有一次田舜贞当真还同她怄起气来。不过每一次都还是她犟赢了,因为她说,要是他们不依她,那以后她还是干脆不买。
      对她这样的肿病号,单位上也不是没有想办法治疗和照顾。治疗是采用一种蒸疗法,就是把病人关进特别修建的蒸汽房中用蒸汽闷一闷。说是这样就可以治愈或者至少是可以减轻一下肿病。洪淑贤也这样去治了几次。但是每当她披着湿淋淋的一头日渐稀疏的头发回家来时,她总是说人更软了;有一次她因此还感冒上了好几天。于是她再也不敢去接受这种治疗,只是按月去学校妇女保健站领取几个长乎乎的"营养糠丸"来吃。这丸子是专门用来照顾患水肿病的妇女的,用米糠抟成,或许里面也加了点维生素之类的药物。就连这药丸,洪淑贤也总喜欢分点给孩子们尝,因为她实在是没有更多的东西可给他们吃,所以凡是能够进嘴的食物,她都想让他们从她这儿分享。这正象是一只哺育雏鸟的老燕,虽是自己早已拖得瘦骨伶仃,但依然还是竭心尽力地尽着自己的义务。
      不觉冬天又降临到了嘉陵江上空。天气干冷,天色阴沉,四下一片沉重的铅灰。江水已到了浅的极限。江流平薄而呆滞,江中到处都钻露着汀洲和礁石;许多地方看上去就象是连人都可以蹚过对岸去了一样。
      一个星期天的早上,薛家兄弟一大早就在滴着寒露的松林间转着,想打上三两只麻雀回去,改善一下全家人的伙食。现在,也只有休息的日子,薛琪才有玩玩弹弓的机会了。
      两人在林中转了好久,最后终于一无所获。因为早饭后还有家务事,他俩不敢久待,只好空着手抱憾回到家里。
      "唉,岗上恐怕是连一只麻雀也没有啦!打雀儿的人太多了!"薛琪把弹枪塞进抽屉,叹着气对刚起床的外婆说。
      田舜贞正要刷牙。她看了看这两兄弟湿渌渌的脚,有点心痛地开了个玩笑:
      "猴儿些,啥孝心恁好呵?脚受了寒,心子都要遭冷脱哟!"
      "不会的,外婆。我们是年轻人,火气大,不比得你。"薛琪很认真地回答。说着他一趟跑到厨房去了。
      烟囱旁边挂着一串干湿程度不等的麻雀。这是很久以来便陆续积下,准备过年吃的。薛琪红着眼清点着它们的只数。他清点了两遍都是十八只。于是他咂嘴扳指地计算着,又回到田舜贞身边。他问:
      "外婆,你说这样可不可以:干脆我们不做烧腊麻雀,今天就把它们弄来吃算了?"
      "可以。─有啥不可以哟,乖乖!这麻雀是你打的,你才是老板呀。"田舜贞笑盈盈地含着口白沫不清不楚地说。
      薛琪伸着颈还要问个什么,这时洪淑贤端着几个馒头从食堂回来了。于是他转向她。"妈:干脆今天我们就把那些麻雀弄来吃,你说要不要得?"
      洪淑贤苦笑着点了点头。"你待会就去洗吧。─来,来吃早饭。今天还是白馒头哩。"说着,她进里屋给薛丽穿衣服去了。
      薛琪喜形于色地发出了声欢呼。因为他已经好久都没有吃过白面馒头。他立即抓起一个馒头来,张大嘴就要朝口里送。但就在把这馒头塞进嘴去之前一刹那,他突然停了下来;他看了看手中的馒头,一趟回到田舜贞跟前。
      "外婆,舅妈还没有把你的早饭带来吗?"
      他知道今天他舅妈颜玉芹要来他家,顺便也要带来他外婆的那份"早点"。
      "怕快了。啥?"田舜贞不解地望着外孙。
      "……嗯,外婆,你看这样行不:你人老些,来吃这个白馒头;等会,我吃卫校那个用代食品做的,那个要大一点……"
      田舜贞悲悯地叹了口气。
      "娃儿,你还是就吃这个吧,你刚才不是正欢喜得跳吗?不够的话,等会我再请你吃点,就是了!"
      "不,那哪行!你吃少了点,肯定就该吃这个好的!"薛琪客观公正地说。说着,他使劲地把馒头塞向外婆手里,然后一头就跑开了。不过,背着大人的面,他忍不住,还是问弟弟要了一点白馒头来尝。那弟弟虽是有点儿心痛,但出于友爱,还是掰了一块白馒头给他。
      饭后,薛琪约上薛琳,叫他陪他到煤店去担了一担蜂窝煤。回家的途中,两兄弟路过一家中药店,用自己合伙卖破烂得来的几分钱买了几颗酸梅来嚼,说是为了解渴,其实不过是为了逗逗口水解解馋。回家后,他们各自都换洗了一周来穿脏了的衣服,薛琪又去提满了一缸水,再砍了几块柴,薛琳也去把几间屋子都扫了一下,然后两人便开始喜孜孜地洗弄起了那串麻雀……
      中午,依照计划,这十八只麻雀全都被吃进了肚里。颜玉芹也在这儿吃午饭,因此大小老少共六个人,刚好一人包干了三只。三只麻雀对每一个眼目下的人来说,肯定是不用谈什么够不够的问题了,不过大家总算是又开了个荤。
      颜玉芹是一个健壮而又爽朗的女人。她一笑起来,一双很有神采的黑漆般的眼睛总是放发出丝丝毫光,声音也清朗得有如一串沙漠中的驼铃。也许是明白自己这笑的魅力,她很爱笑,而一笑,自然就越发显出了她的爽健与活力。她原本只比她丈夫洪守朴小上几岁,可是照人们看来,洪守朴简直就象是她的叔辈似的。
      她知道下个星期天就是薛琪的生日,因此提议说到那天大家最好是来推上一锅豆花。"这一斤多黄豆是学校农场分的,参加过劳动的人,见者有份。─也算是我给薛琪还个情!"她朝着她的一只小提包呶了呶嘴,说。
      她还没有说完,田舜贞早已一叠声地赞同起来,并一再吩咐洪淑贤早些去把卤水找到。那娘儿几人也来了精神,不过洪淑贤在欣喜之中却又有些犹豫:
      "玉芹,统共就才这么一点,推来吃了,……"
      颜玉芹侃切地朝她挥了一下手,不让她再说下去。于是一个诱人的计划就这样便算是已确定了下来。
      盼望之中的日子尽管是很难得到来,但终归也是要到来的。实行"豆花计划"的前夜到来了。黄昏时,洪淑贤泡上了那包黄豆的一半,又再次查看了一下还在星期三她便从翟国新家中找来的一小碗卤水,看罢很慎重地将它放在碗柜里角上,然后便到邹立虹家联系第二天借用磨子的事去了。
      邹家就在薛家的前窗下。此时就只有邹妈妈一人在家。连声答应了借磨的事之后,这苍白矮小的女人悄悄地拉住了洪淑贤的衣袖,很默契地放低了声音:
      "呃,洪孃孃:薛老师最近有信来吗?"
      "有。十来天前才收到过。"洪淑贤也压低了声音说。
      "哎呀,他才不该走!你看我们老邹,先遭整得闹热,现在还不是没啥事了。"
      她的"老邹"也是一个右派,而且也是一个老师。
      "唉,走都走了,又有啥法哟?还不是……"
      "不划算呀!工作也除脱了,人又离得那么远。其实这种年辰,又还有哪个有心思扯那些鬼事情喽!"
      洪淑贤深深地叹了口气,默默地搓着双手。
      "嗳,洪孃孃,我说你硬是能干!一个人拖三个娃儿,好辛苦呵。"邹妈妈又用敬重的口吻说。
      "哪是什么能干,还不是没办法了,硬撑起的。"洪淑贤苦笑了。说着她便要告辞,但邹妈妈拉住她不放手。
      "哎呀大姐儿,这么忙是在干啥呦,再说也得喝口茶才走。─是人都在说呀:硬从来不见你串过个门儿!"
      她不由分说,一把将洪淑贤拉进了屋里。
      七点过一点儿,薛琪夹着一叠作业本和几本书从学校回到家。这时洪淑贤还没有回来,薛琳正伏在里屋桌上包着一本书,旁边,田舜贞抱着薛丽,在同晚饭后就已到来的颜玉芹闲谈。薛琪显得心不在焉地同大家招呼了一声;他不再听弟弟在问他些什么,放下书本,径直便去到厨房。
      他打开碗柜翻找起来。这举动差不多已成了他的一个习惯;每次回到家,他总是喜欢打开碗柜看看,看能不能找到一点残汤剩水或干咸菜什么的来吃。
      "噫,这是碗啥汤?"他找出一碗黑乎乎的汁水,端向鼻子边嗅了嗅。他喊了声外婆,但没人答应他。他心想这反正是家里剩的汤水舍不得倒掉,于是不再问了,捧起碗来就把那水往嘴里灌。
      只见他紧皱着眉头将一大口黑水"哇"地一声吐了出来。然后他伸出舌头,半天都收不回去。"嗯?这是啥水水,恁难吃!"说着他骂了声粗话,便从缸里舀起一瓢水来,狠狠地漱起了口。
      "呸,呸,呸!"
      恰在这时洪淑贤回来了。她看见了他。
      "薛琪,你在干啥?"她预感不妙地问。
      "我看见碗柜角角有碗汤,端起就喝……"
      "啊?!"洪淑贤眼中顿时布满了恐惧,浑身也颤栗起来。
      "喝下去了没有,─你?"
      "还没有。妈,这到底是碗啥水?"薛琪问。眼见母亲象那般模样,他不觉身上也突起了一片鸡皮疙瘩。
      洪淑贤庆幸地高叫了一声,叫罢软软地靠在了厨房门框上。里屋的几个人都听见了她的这声叫喊,连忙赶到厨房来,连声地问她出了什么事。她一手捂住心口,一手指着那碗,好一会才说出话来:
      "他差点就把这卤水喝下去了……要是喝下去,得了!"
      田舜贞和颜玉芹都吓变了脸色。田舜贞说:
      "薛琪,天,你干啥都不问一声?咳,总算是皇天睁眼看着你呦─你是为啥又没喝得下喃?"
      "开始我问了的,可能你们没听到。我以为总是碗喝得的汤,所以端起就喝;尝到味儿不对头,就吐出来了。……嘻,幸好老天爷还不要我当杨白劳!"薛琪见大家这副模样,反倒忍不住嘻笑了起来。
      "还笑!"洪淑贤瞪了他一眼。"干啥这么饿痨─这就是明天给你点豆花的卤水呀!"说着她又转向她母亲和弟妹:
      "你们看好险。我不过就在邹家坐了这么一会,就差点出了这样的事!─也怪我大意了!"
      "吉人天佑,吉人天佑!我们一家都没作过恶,所以是不得戳这个拐的!"田舜贞不住口地念着。
      "姐,恐怕真是这样,你的母爱精神感动了上帝,他才没让薛琪一口就把这卤水吞下去。"颜玉芹也安慰着大姑说。不过她说得不象她婆婆那样认真,因为她毕竟是一个共产党员,一个无神论者……
      洪淑贤也不便再怨怨艾艾的了。她面朝着薛琪,问:
      "是又饿得很?"
      薛琪垂下了头。好一阵,他象是很不情愿地嘟囔着说:
      "嗯。下午五点过点就开的饭,一点都没有吃饱。接着又叫去参加班上的义务劳动。所以……哪晓得是这么回事!"
      洪淑贤很干涩地"嗯"了一声。田舜贞和颜玉芹同声叹息着。薛琳含着一点泪水同情地望着哥哥,因为对饥饿他也是深有感受。
      一家人进里屋坐了下来。大家都低着头,象是十分专心地在观察着自己脚跟前的那一小块地面。没有人说话;薛丽坐在床头上玩起了"家家酒"……最后还是薛琪打破了这种沉闷难堪的局面。
      "弟弟,我们又来吹个啥故事,如何?"他拍了薛琳的肩头一下,搭讪着笑道。
      薛琳悄悄地瞟了母亲一眼,没有吱声。
      "唉,也不知这困难时期,啥时才能过完!"颜玉芹忽然叹道,这低沉的声音恰同她平常的笑语声成了一个鲜明的对照。说着她从头到脚地把屋里这几个人都打量了一下。
      "要是天时还早一点儿,我们干脆现在就来推豆花!"田舜贞瞥了瞥桌上的大钟,以一种孩子般的天真说。
      她的这话使得她的三个外孙精神都为之一振。三兄妹的眼光不禁都落到了母亲身上。洪淑贤觉着这几道眼光的重量,局促不安地迟疑了一会,于是一声不响地站起身来,打开了柜子。她想到的是自己眼下唯一能够拿得出手的那件法宝。
      她从柜子里拿出了前次领来的最后一个糠丸。然后她郑重其事地回身看了看众人,仿佛是在清点着人数,同时两手便下意识地做好了掰分的准备动作。
      "大人都不要啦,都给娃儿!"田舜贞连忙摆手说。她犹疑了片刻,又接上一句:"你也吃点。"
      洪淑贤摇摇头。她也象是经过了片刻的犹豫,最后终于只是把那个糠丸分成了三截,然后把它们分别递向了三个孩子。薛丽接过一个糠丸,立刻就狼吞虎咽地大嚼了起来。薛琪和薛琳看看那丸子,又看看母亲,却都赶紧把手藏到背后去了,就好象是这破断的糠丸会咬手似的。
      "妈,我们不要!"两兄弟一齐说。不过,他们的喉头也一齐隐微地滑动了一下。
      洪淑贤眼中闪起了泪花。她还是不说话,只是把手硬伸向了两个儿子。
      "吃嘛……吃,薛琪,薛琳!"田舜贞和颜玉芹一先一后地在一旁说。
      那两兄弟还想躲闪,但他们偷眼看看母亲,却不敢不接了。于是两人慢慢伸过手拿起了母亲手中的糠丸,然后板直着腰身,一下一下很机械地咬了起来……
      夜深后,大家都睡觉了,只有洪淑贤不想睡。她东翻西找,搜出几件破衣服补了起来。她一边补着这衣,一边忍不住总还在想着今晚的事。
      "可怜的儿哪,一天到晚真象是从饿牢里放出来的一样!唉,但实在是没办法;我实在是没有更多的力量啊!……苍天:看什么时候,你才让他们吃得饱饱的,长得胖胖的啊!"她想着,口里小声地发出了几声与其说是虔敬,不如说是悲切的祈祷。
      几件衣服不多一阵便补好了。她依然还没有一点睡意。她又开始东寻西找,还想再找出点什么事来做做。然而眼下这日子委实是太简淡了─四下空空荡荡,清贫寂寥,又有什么多的事可做?
      她翻到了薛琪先前带回来的那些书本。"我看他们都在学些啥了,"她无意识地自语说,一面信手翻开了一本书。她好久都没有过问过孩子们的功课;现在象功课这一类的事儿,似乎天然地就成了稍次一等的事。只有一次,她曾经这样地对两个儿子说过:"钱用来缴了书学费,该怎样读书,你们都不会不晓得吧?"
      正翻着这书,她的手突然停住,眼光也直愣起来。
      在书中一页空白较多的地方,用钢笔画着一幅画,这画笔迹犹新:一个大盘子里面,满堆着热气腾腾的馒头;在热气缭绕的上方,是一个瘦瘦的男孩的头像,那男孩活象薛琪本人。画儿旁边,还用仿宋字体恭恭敬敬地写着"馒头香"三个大字。
      洪淑贤再也忍不住了,她呜咽起来,大滴大滴的眼泪如同雨点般地朝着那画面洒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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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9-10-29 17:19:41 |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江南达者 于 2019-10-29 17:22 编辑

    怎么这选文的起始段“《朦胧事件》”居然忘记贴了。补上——

    (插入帖首“丝毫也没有眷顾或顾忌什么的意思……
      
      ……从第二天起,薛琳觉得世界变得非常古怪:父亲待他,好象忽然没有从前那么亲热了”之间省略号处)


     《朦胧事件》

    ……他再看了看母亲和哥哥,发现他们竟都象是很担心地在注意着父亲,于是他的心怦怦地跳了起来。他觉得,看这样子,肯定是真的出了点什么事了。
      吃完饭,薛唯松夫妇都叫两个儿子赶快去睡觉。但是薛琪说他的功课还没做完,要再过一阵才睡。薛琳见哥哥不走,也就要赖在这间屋里。那夫妇俩也不再说什么,连碗筷都不收拾,立刻就在屋的另一侧坐下,开始低声地谈起话来。
      薛琳很想偷听父母的谈话。可是,一则是那谈话声太低了,低得差不多就跟咬耳根说悄悄话一样;再则就算是他偶尔听清了一两句,但他也完全不懂那话的意思。于是后来他也懒得再去听它了,又开始翻起他的画来。不知为什么,他从来没有象这样,感觉得翻看画儿是这样的没有意思。连他自己都不觉得,没过多一阵,他的下巴便搁在了桌面上。
      薛琪却一直都留意着父母的话,不论是在收拾饭桌的时候,还是重新在这桌上做功课的时候。
      ……薛琳觉得自己正和爸爸、妈妈、哥哥一起走在春天的原野上,就象从前许多次他们一家人在星期天出外去郊游一样。野花开遍了山坡,小草拥围着五颜六色的花儿,象是给大地铺上了一大块色彩鲜艳的花毛毡。雨后的远山从灰朦朦的湿云中现了出来,一片青幽幽的黛色,显得又沉着又明朗。天蓝蓝的,清亮的小河高兴地在蓝天下哗哗地流着,沿河两岸长满了桃树、水竹和杨柳。桃花也开得正好。桃花丛中,绿草滩上,一群群蜜蜂、蝴蝶和红蜻蜓,正在那儿忙忙碌碌,追逐嬉戏……
      "爸,去捉蜻蜓!"他欢叫道。
      "不对。─是'丁猫捉'!"爸爸回答说。他听了爸爸的话很不好意思。把"捉'丁丁猫1'"说成是"丁猫捉",那还是他刚会说话的时候的事,而现在,他说话可早就是有条有理的啦!
      妈妈和哥哥听了爸爸的话都快活地笑了起来。爸爸一面逗着他,一面朝着坡下的绿草滩跑去了。
      坡下传来"扑通"一声。呀,是爸爸摔倒了!坡上的母子三人一齐朝着坡下伸长了脖子。
      爸爸满头是血,从地上站了起来。哎呀,爸爸还在嘻嘻地笑!……
      "爸爸,爸爸!"薛琳惊叫着,心头扑扑一阵紧跳。
      然而他却看见爸爸正坐在那儿,头上并没有血。妈妈和哥哥也都坐得好好的。"可是妈妈为啥在哭呢?"薛琳心跳未定,又感觉不解地自语。他这才想到刚才自己是做了一个梦。于是他不吱声,暗暗地观察着父母亲和哥哥。
      "我经常都在劝你,"洪淑贤的声音比先前高了些,带着一点哭腔在说话。"劝你不该说的话就莫要说,更不能去得罪领导。你总不听。这下好了,你看吧!"
      薛唯松的嗓门也比起初高多了。
      "我哪里又说了啥了不得的话呢,不过就是给祝书记提了几条意见,说他没把学校的教学工作抓好,再有就是总是把会开得很长。他们就说这是在散布'外行不能领导内行'的谬论,是在对党进行恶毒攻击。又说我对政治运动有抵触情绪,写的东西,不但不突出政治,反而在进行封建主义的宣传。─不过就是这样,今天在会上,他们就把我给划进了那里边去!"他的口气又是焦急,又是忿忿不平的。说着他的眼光游移不定地转向薛琪,但刚一转向他,他就很快地把脸背转开去。
      薛琪难过地把脑袋埋在作业本上,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洪淑贤接着丈夫的话说:
      "本单位的领导,哪能想说就说呢,老天!他们就代表党啊。虽说你只是给一个人提意见,但权就在人家手里,人家要说你这就是在攻击党,你说,又咋个办?唉,我再三说过,看不惯的事,也将就点,不要去说。因为我们只是干活吃饭的人,又没有多高的政策水平。何况说了不但没用,反倒转过来整到自己头上,划不划算嘛?─解放前你也爱发牢骚,也不愿去顺那些头儿的意,结果在哪儿都没呆上个长久。现在哩,好不容易考上了一个正式职业,你又……"
      "我就是以为,祝书记是共产党员,和从前那些官儿不一样,是听得进群众的批评的。殊不知……倒来这么一下子。咳,尤其叫人不理解的是:又在叫大家提意见,不提还过不了关;提了呢,却象这样整人害人!这,这不是拿着个圈套硬叫人往里钻么?天下居然有这等样的道理!"
      大概是感觉自己有理,薛唯松的声音显得雄纠纠气昂昂的。不过末后他却双手捧着下巴,愣神地叹上了一口气:
      "唉,你们四川人普遍狡猾,哪赶得上我们山东人那么鲠直呦。这下我算是又领教了!"
      他是抗日战争爆发后从山东辗转来内地的,多少年来,只要一提起家乡,他总是那样地一往情深,以致于说话论事,都带有明显的感情色彩。
      他这话叫洪淑贤露出了一丝哭泣笑不得的表情。她的嘴动了好几下,才象这样说:
      "哎呀,现在哪儿的人又不是一样呦。我们那处长就是你们山东人,这是你知道的。可她整治起人来,比哪个都要凶。这,又怎么说呢?"
      薛唯松不说话了,光是连连地叹着气。这样沉默了一会,洪淑贤也沉重地长叹了一声,然后她揩去眼角的泪水,说:
      "算了吧。现在大错反正是已经铸成了。你已经当上了这个啥'右派',我们又还能有啥办法?还不是就只好夹起尾巴做人了。─幸好你还没被划成啥'极右',要那样,恐怕连饭碗都要砸了呢!"
      薛唯松默不作声,只是牙龈一咬一咬的在动。过了一阵,他仰起头来,望着天花板很呆板地摇了摇头。
      "夹起尾巴做人吧!忍了吧!……唉,只是这份气可怎么忍得了呵。"他既象是在对妻子说,又象是在对自己说。
      "忍不了,也得忍啊。"洪淑贤重新抽泣说。
      "好了,你别哭了吧。我忍,我忍!"薛唯松夸张地用手使劲地按了按胸膛,苦笑着说。说着不禁又回头看了看两个儿子。"刚才我原本想背着他们告诉你。可你一哭,─你看!"他接着说,说着脑袋一阵狠摇,连眼圈也都红了。
      "我懂。但我实在是忍不住啊!"洪淑贤哽咽说。
      ……
      "原来爸爸真的没有摔倒。可他和妈妈到底在说些啥呢,怎么我总是听不明白。"薛琳在一旁暗想。不过有一点他至少是已经听见了:看来呀,他们难受,妈妈和哥哥还哭,这都是因为爸爸当上了啥"右派"。
      右派就右派吧!当上了右派,爸爸总还是爸爸。只要他的头没有摔破,没有流血,就够好了。他肯定照样还是会疼爱他的小儿子的。这种种感觉一一浮上薛琳心头。薛琳放下心来;他不但不想哭,还感到有点儿松快呢─因为爸爸总算没有摔得头破血流啊!真的,这已经算是够好的了。
      于是薛琳又感觉朦胧起来。瞌睡又向他袭来了。他换了个舒服的姿势,重新趴在了桌子上。
      "右派……右派……'划成极右'又是啥意思?……哎,我不管它;那是大人的事。可哥哥为啥又要去管它?……唔,反正我不管。我想睡觉了。"薛琳脑袋里飘过了这些话,后来他不能再想什么了,渐渐地失去了知觉。
      这次他睡得很熟,什么梦也没有做,连最后妈妈抱他上床去睡觉,他都不知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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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9-10-29 17:25:05 | 只看该作者

    《孤独与饥饿……》仍应是接在《老师与同学……》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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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4-25 15:33:41 | 只看该作者
      《肉汤》
      
      
      ……这天学校行完散学典礼,又组织全校师生到区影剧院去看了场电影,于是薛琳带着一学期来的成绩:两张"三好"奖状和好几件小奖品,快快活活地回到家中。
      当晚洪淑贤把薛丽从幼儿园接了回来。她对田舜贞说:
      "等几天薛琪也要放假;而且今年我们也可以轮休十来天。我的假就从明天开始。娘儿母子些好生玩一下吧!虽说没啥吃的好弄,落个清闲,也是好的。"
      "唉,看来有吃的的日子也不会太远了,"田舜贞摇着一把大蒲扇,躺在凉椅上接口说。"今年雨水好,恐怕秋天的收成是靠得住的了。造孽:整整三年啦,也该好转才象话啦。─你莫说,连续三年的天干,我活了六十岁,好象还是头一回看见哩。多少老年人,都没熬过这一关呦!"
      洪淑贤慨叹地摇摇她那瘦骨嶙峋的头,没有说啥。
      "呃,"田舜贞猛然想到什么,又说。"这个月还有两个人的肉票没舍得割吧?眼看月底都快来了,我们明天去割来吃,─你看?"
      "还有好些天才是月底。等薛琪回来再割吧,一家人都尝尝。"洪淑贤微笑说。看她那模样,显然她不光是把还有两张肉票的事记得很清楚,而且还早已排好了那两张肉票的用场。
      "我也是这样在想呀,薛琪不是明天就是后天,肯定就要回来;他去年放假的时间都同他弟弟差不多。我说我们先把肉割来炖好,给他留点,让他一回来就打个牙祭。伏天来了,菜反倒不易得尸臭的!"
      "好吧,"洪淑贤点了点头。她脸上的笑意带上了苦味:"唉,两张票一共才割一斤肉,又叫啥'打牙祭'哟。"
      "也好嘛,也可以香个嘴嘛。"田舜贞很乐观地说。说着她直起身来,朝着正在那儿排挂奖状的薛琳呶了呶嘴:"你看我们这个小人儿,还有那个,"─她又看了看蹲在门边看蝙蝠捕蚊的薛丽─"他们不都嘈得很?所以,可以早点割!"
      事情就这样说定了。第二天早上,洪淑贤上街去转了一大圈,快到中午的时候,她才割回一小块连皮仅有一指膘的猪肉(那上面还有将近二两那么大一块骨头),也买回了一把海带和拇指般大小的一块老姜。
      "就是恁大个方向!"她放下菜篮,揩揩汗笑叹说。
      田舜贞皱巴巴的脸上露出了儿童一样天真的笑容。"总比吃牛皮菜强!"她说。说罢便闭目嗅了嗅那肉。"唔,新鲜!怕是今早晨才杀的。……总是肉啊,好,赶快洗了炖!"
      洪淑贤答应了一声,拿起那肉准备下厨房。她忽然停下来,说:
      "我还买了几张电影票,下午两点三刻的,《风筝》。说还可以看。我们都去。"
      田舜贞有点惊奇地望着女儿。"哎哟,今天你还舍得花这份闲钱哪?几张电影票,怕不要除脱块把钱!"
      "过几天就是你的六十整寿啦。穷人户兴不起别的,今天顺便,干脆提前闹热一下。唔,出去再看你喜欢点啥,"那女儿笑道。
      "哦,我差点都忘啦!灾荒年辰的人,都不兴这些喽。……你也是的:我又不是娃儿!"田舜贞絮絮叨叨地说。不过她分明很高兴。但她想到炖肉的事,又发出疑问:
      "那肉咋办?现在要弄中饭,只有下午炖啦。"
      薛琳正坐在一旁搓洗汗衫。他接过话头:
      "妈,昨天我们看过这电影了。我不去,在家守着炖吧。"
      洪淑贤的眉毛轻轻地向上扬了扬。她完全没留意儿子昨天就已经说过有关这部电影的话。事情既是这样,她只能临时去处理掉一张电影票了。
      "好吧。"她对儿子说。"那就这么办:下午我们走之前先把肉炖上,你只是守着点,不要让汤潽出来了。炖两个钟头,你就把它端起来。"她详细地安排着,想了想,却又改了个口。"或者干脆不要去端,免得打泼了。我多加点水,等我们回来再端,你只是看好就行了。"……
      
      
      ……大锑锅里的肉汤无声地煮沸着。半斜的阳光从天窗口射进屋,落在锅台上,构成了一片橙色的菱形花格。一只蜘蛛正在烟囱旁边的背角处勤勤恳恳地织着网。靠近锅台的玻璃窗,已被从锅里冒出的水蒸汽蒙上了一层灰色的小水珠。
      屋里很清静。
      薛琳忠实地守在他的岗位上,过上一会又把锅盖揭开一下;后来,他用一只筷子把锅盖微微地撑了起来,因为他回想起平常母亲和外婆都是象这样做的。
      他看了一会正在灶前奔跑的黑蚂蚁,先还觉得有趣,随后却感觉无聊─又热又无聊。
      "该干点啥呢?"他起身揩了帕脸,又使劲地伸了个懒腰,想道。"唔,拿本书来看吧,不然时间太难混了。"
      于是他去左厢房拿来了一本连环画。这是本《大闹天宫》。他在厨房的一个阴凉处搭上了把小竹椅,又回里屋去了一趟,咕咕地灌了一大杯凉开水,然后便在这竹椅上坐了下来。
      花果山的生活真迷人哪!尽管薛琳已经多次看过这书,可是现在再次翻开它,还没有看上十页,他就又全心全意地加入了那可爱的猴群之中。随着书页的翻复,他脑海里展现出了一串串瑰丽神奇的画面……书中的一切,是那么清晰生动地浮现在他的眼前。他觉得自己仿佛已在烟霞缭绕、泉鸣山幽的天地间,站在了"孙"字旗下……
      "唉,这样的日子,啧!"他深深地吸了口气赞叹道。不过,吸进他鼻孔的却不是那仙山中的清冽寒气,而是这在饥荒之年越发显得诱惑人的尘世的肉香。于是,他情不自禁地顺势又做了一个深呼吸。
      "哎呀,肉汤好香呵!"他肚里似乎有谁叫道。但是他还是缠住孙悟空,跟在太白金星身后,一起遨游天宫去了。
      他为悟空仅仅只当了个弼马温而忿忿不平,却又为自己因之见识了那么多的仙马而欣喜;悟空终于不愿干那侍候人的差事、反下南天门去了,他不由拍手称快;后来花果山上新竖起了一面绣有"齐天大圣"字样的大旗,他又为之一振,心往神驰……
      渐渐地看到了悟空用瞌睡虫弄睡了那伙搬运力士,然后独自一人大吃起"蟠桃宴"的场面。这时他忽然觉得"琼浆玉液、美味珍馐"这些字很惹眼。
      "唔,那到底是啥味道?"他暗想。于是一些浑噩、凶悍且又多姿多彩的感觉掀舞着涌上他的心头。"咳,"他稳了稳自己,而后便镇定地作出了一个理智的结论:"这些都是没有的;这只是神话。─对,没有神仙,也没有神仙吃的东西!"
      他刚对自己说出这话,一个念头突然出现在他心头。
      "就是家里炖这汤,也香得很哪……噫,我来尝一点,怎么样?"
      他从筷子篼里抽了双竹筷,并揭开了锑锅。
      "哎呀,这不是在偷吃了吗?算了。"临伸筷下锅之前,薛琳迟疑起来。他想赶快盖上锅盖。但是犹豫了一会,他又对自己说:"唔,尝一点不算是偷。我只是尝一块就是了,不吃多的……"
      薛琳从锅中挑起了一块肥肉,伸长脖子吹了吹,把它塞进嘴里。"呵,好可以呀,又油又香!"他咂着油浸浸的小嘴,嚷嚷地欢叫起来,同时脸上便满是一副美滋滋的快活神情。
      "我再尝一块吧!"他又把筷子伸进锅里。可这回他象是感觉得筷子有些沉甸甸的。"……算啦,说的只尝一块。"他想。这样想着,他抑制着自己,只是狠狠地闻了闻从锅中冲出的热气,便把锅盖上了。
      然而那锅中的炖肉竟有着如此强大的法力,它那股股的香气中活象是有着无数的瞌睡虫一样的小虫子,直往他鼻子里钻,使得他心儿发醉,身子发软。"我再尝一块,再尝一块就不尝了!"他耐不住了,一面念叨着,一面又操起筷子,重复了刚才的那一幕。
      这块肉仿佛比方才的那一块还要香;刚才那块象是一进嘴就滑下喉咙去了,这一块才真正尝到了味儿。因而薛琳更加感觉口痒起来。"我还尝一块,还尝一块就真的不再尝了!"他想着,同时又在锅里翻了翻,找到了一块最大的、半肥半瘦的肉送进了嘴。"不吃了,这回真的不吃了。我干脆到堂屋去玩吧,免得在这儿心慌得很!"他细品着肉味,皱着眉头对自己说。于是他拿起连环画和小竹椅,离开了厨房。
      他又翻开了《大闹天宫》。可是,这次他再也看不上味。每过不了一会,他就总是抬起头来望望厨房,扇动着鼻孔,努力地闻着从那儿飘来的肉香。后来他觉得这很好笑,便使劲地低下头,死命地盯着书本,气恼地对自己下了道命令:
      "你不要再朝那儿看了;你不要想着那儿嘛!"
      但是就算是你不有意去想着那儿,那儿的气味自己也都要朝着你鼻子里钻呀!这满屋的肉香味不由分说地死缠着薛琳,紧紧地围裹着他,向他的心里大举进攻……最后,薛琳终于抵抗不住了。他肚里象是有头凶猛的野兽一下子窜了起来,再也驱不开它;于是他冲动地站起来,快步走去掀开锅盖,接二连三地夹起肉来往嘴里扔。
      "嗯,完全炖好了,好吃。……太烫了,端起来吧。"他心里想着,一面把锑锅端起来放在案桌上,然后又开始尝起海带来。"唔,海带也好吃。……但还是肉更好吃些。─真的:太好吃了!"他喃喃地念着,干脆从碗柜里拿出一个小碟子,倒上了点酱油,一本正经地蘸着肉和海带。
      "嗯,这样就更好了:又不烫,也更有味儿!"他不断地大嚼着,一面眯缝着眼满意地想道。他也频频地瞪大眼搜寻着新的目标,自然,那目标主要是肉。
      这目标渐渐地少了起来。只是在深褐色的海带丛中,偶尔还能看到一点白色的肉块。薛琳急切地翻拨着海带……突然,他拿筷子的手哆嗦了。
      "呀,我的天!"他心底惊叫了一声,同时一阵冰凉的感觉,从他的后颈窝顺着脊柱一直传到了尾椎骨。他出声地叫了起来:"哎呀,我这是在干啥?糟了,我为啥就这样闷着头大吃起来啦!……等会妈妈她们回来了,该怎么办呢?……糟了,糟了!"
      薛琳害怕了,也清醒了。他简直不敢想象自己竟然会这样疯狂地偷起嘴来。他骇然自问:开始想的只是尝一点呀,可怎么就一而再,再而三,最后竟至于什么都不顾了呢?这可是好不容易割来的一点定量肉,一家人都在眼巴巴地望着它,还说是要给薛琪哥哥留一碗呢!
      于是他又急急忙忙地在锅里翻找了起来。他想看锅里到底还剩得有多少肉。但那情况太使他失望了─锅里已经看不到一点象样的肉,剩下的只是夹在海带中的一点薄薄的皮子和骨头。他悲哀地垂下了手。
      "完了,完了!等会妈妈回来,肯定一眼就会发现的……唉,不知她会怎样骂我,搞不好还会打我的。"
      他哭丧着脸走进堂屋。墙上那一大排新旧不一的奖状赫然映入他的眼帘,他羞愧地避开了它们。
      "完了,完了!"他又连声地低鸣着,泪水浮上了他的眼眶。
      他呆呆地在奖状跟前站了一阵。末了,他用手背擦去了悄悄地淌出眼眶的泪水。
      "我,我还是来找点什么事做!我多做些。恐怕,等会妈妈看见我在家做了这么多的事,就不会再打我……"
      这新生的赎罪的念头使薛琳变得活泼起来。他努力不再去想刚才发生的事,开始一个劲地搜寻着做起了家务。他先把五间屋的地都干干净净地扫了,又把所有的家具都用清水擦抹了一遍,─柜子高处,他搭着板凳去抹,─再一盆一盆地从屋后的水管处端水回来装满了水缸。最后,他看了看灶孔下的灰,又就过撮箕,用柴刀一下下地铲了起来。
      凡是能想到的事都做完啦。时间也已经不早:桌上大钟的短针已靠近了五,长针只差两格就正指上方。薛琳去倒了垃圾回来,在水管那儿洗净了手,然后便怀着满腹鬼胎,打了个带着懊悔味道的嗝,颓然在门口坐下,开始等待着那个难熬的时刻的到来……
      五点过五分的时候,屋子那头传来敖妈招呼洪淑贤的声音:
      "洪孃孃,老老少少的走哪去了来?"
      薛琳的心剧烈地跳荡起来了。他猛然站起来,可接着却又慢慢地坐了下去。他想象往常一样,伸出头去含笑招呼母亲一声,但是好象又没有这个勇气。他正不知该怎样才好,那婆孙母女三人已经走拢了家门口。
      薛琳讪笑着起身,光是咧着嘴,一句话也没有。这时他脸上带着一种从没有过的憨厚得近乎愚鲁的表情。
      "啥事哟,笑傻了那副样子?"洪淑贤笑了笑,倒也没说多的,牵着女儿径直便走进里屋去了。田舜贞手里捏着块一路上揩汗的手帕,拄着拐杖,也蹒跚地走过薛琳跟前。
      "嗯,今天还要受受小炊事员的福哩!"她笑吟吟地说。
      这句话象是一把小钉锤直敲进了薛琳心头。他定了定神,然后才机械地迈开脚步,跟着走进了里屋。
      洪淑贤从桌上的茶盘里拿起三个小茶杯,凑近一只大瓦壶,斟满了三杯凉开水。她递给母亲和女儿一人一杯,自己也端起一杯来,扬着脖子一饮而尽。
      "汤炖好了吧,"她擦去嘴角的水痕,信口问道。
      "唔……好了的。"薛琳毕恭毕敬地垂着手,茫然地回答说。这时他的心里已经好象是在擂着大鼓一样。
      "火也留好了嘛?我去蒸饭。"洪淑贤说着,准备下厨房去了。
      "……!"薛琳暗暗地惊叫了声什么,接着便在肚里一叠声地叫起苦来:糟糕,还在找事做呢,这件最要紧的事分明就摆在那里,却恰恰忘干净了!真要命啊……
      他跟着母亲来到厨房,颤声喊了声"妈"。
      "嗯,啥事?"洪淑贤回转过身,感觉奇怪地问。
      "……火,火,我搞忘留了。"薛琳好不容易才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来。
      "咳,你在搞些啥名堂,为啥不把火留好呢?还要蒸饭呀,莫非今晚就光吃那点肉了?"洪淑贤埋怨着,一面走到了灶跟前。她看了一眼完全熄灭的灶眼,又说:
      "你看吧!蜂窝煤火又难发燃,这要弄到几时才能吃晚饭?……这个煤还是弄中饭时加的。你啥时候想起了要把汤端起来?唔,当时我都忘了叫你加炭。可是,既然你晓得端汤,那为啥都不晓得看看火,加个炭?"
      薛琳一句话也答不上来了,他只是偷偷地瞟了一眼案桌上的锑锅。
      "嗯,我来看看,你到底把汤炖成了哪个样子,"洪淑贤用眼角扫了扫发呆的儿子,走过去揭开了锅盖。
      薛琳的心顿时蹦跳到了嗓子眼。他双眼都停止了眨动,死死地盯住母亲那只揭开锅盖的手和伸向前去的头……
      "噫,怎么光是些海带?肉呢?"洪淑贤将就锅沿上的那支筷子翻了翻锅里,然后转向薛琳问。一看他那两眼发直、整个脸上的皮肉都在微微地抽动的模样,她什么都明白了。
      "好哇,不消说是你把肉偷来吃了!难怪火都熄了─肯定是你只顾偷嘴,把啥事都忘了!你……"她骂着,一时感觉怒不可遏,于是开始在柴堆里寻找着篾片。
      最担心和害怕的事看来马上就要发生啦。一刹那间,薛琳想要逃跑,但不知是一种什么样的力量拖住了他,使他还是在原地站了下来。这没有狡辩的余地;他也没去想还要找个什么理由来替自己狡辩。于是他只是可怜地扭动着他那干瘦的身子,搭拉下了脑袋,战战兢兢地嘀咕出了所有的孩子在类似的时候都喜欢说的那句话:
      "妈……我错了……"
      "错了!晓得是错的,为啥还要那么做!"洪淑贤高声地吼叫着,抽出了一块前次修凉椅时换下的外青内黄的宽竹片,一把拖过儿子,不顾一切地在他的屁股上乱打了起来。一边打,她还一边怒气冲冲地沙哑着嗓子骂道:
      "打,打!……我打死你这个馋嘴的东西!你这么不懂事呦?"
      薛琳吓呆了,他还从来没见过母亲这么厉害的模样呢,特别是对待他。他既忘了哭,也忘了叫喊;他只是蜷缩在母亲手下,随着落向自己屁股上的暴风雨般猛烈的打击,很有节奏地一下下跳动着。
      洪淑贤的叫骂声、薛琳的跺脚声和竹块撞击肉体时发出的清脆响声把里屋的田舜贞和薛丽都招来了。田舜贞一见这个场面,吃惊不小。
      "啥事,啥事象恁个打人?"
      "我打死这个自私自利的东西!……好气人喽:一家人恁难吃到的那点肉,遭他偷来吃完了!"
      听了女儿的话,田舜贞愣了一下。而且她眼中象是还隐然掠过了一丝失望般的神情。不过她叹了口气,还是象这样说:
      "哎呀,吃都吃了,你象这样打他,又还有个啥用噢。小娃儿家,又叫啥'自私自利'嘛?我说算了……"
      "他不是不晓得肉票这么紧张,一人一个月才半斤,老的小的都在望着吃,倒一个人就全都偷来吃了,你说这有好气人?"洪淑贤说话的时候,手中的大板始终没有停止过挥舞,说完那来势还更加猛烈了。薛丽吓得大哭了起来。此时她已经完全想不到自己的利益受到的侵害……
      "算了!"田舜贞大声叫道,一面便过来拖住了女儿那高举着家法的手。"算了吧,你这样打,谨防把娃儿打坏了─过了你要心痛的!"
      听了这话,洪淑贤的手稍稍停了一下。可是她立刻又重新发作了起来:"这样的东西,那个心痛他!这个只顾自己不顾别人的东西……我打,我打!"
      她嚷着,挣开了田舜贞的手臂,又狠狠地挥起了竹片。但田舜贞也变得果断起来,她一把夺下了那竹片,顺势就将它远远地甩到屋后的土坎上去了。然后她横张开了双臂,母鸡护小鸡似地挡住了那个正在团团旋转着的惊惶失措的小罪犯。
      洪淑贤的火气更大了;她从母亲腋下一把揪出薛琳,左手擒住他的背心领口,右手唬地一挥,给了他一记重重的耳光。
      薛琳踉跄了一下,一头摔倒在柴灶旁边的鸡圈跟前。鼻血慢慢地顺着他的人中淌流了出来。
      "让他自己好生去想一想吧,"洪淑贤这才象是略微解了点气,她瞟了一眼躺在灶后暗影中的儿子,然后一把抱起还在呜呜哭泣的女儿,也把田舜贞连推带拉地叫进里屋去了。
      "我们进去歇一会,让他好生想一下他做得对不对!"
      薛琳呆呆地躺在地上,一动也不动。这时他已经完全没有了思想,活象个白痴汉似的,只是开始汩汩地流起眼泪来。透过濛濛的泪网,他呆望着被煤烟熏得焦黑的篾席天花板,无声无息地抽动着嘴角,同时听任着乌红色的鼻血不断地淌流……
      洪淑贤和田舜贞坐下喝着凉开水;薛丽脸上还残留着惊恐的神色,坐在旁边。
      "还是叫不懂事啊,不管怎么说!"洪淑贤开口说。这时她的怒气更平息了一些。她眼中含着一种难以说清是悲是怨还是愁的神情,望着她母亲的脸,但是避开了她的眼睛,一面也擦了擦自己眼角周围那些闪光的、不知是汗还是泪的小水珠。她干咳了一声,然后提高了嗓子:
      "唉,我何尝不晓得他嘈、想吃肉得很嘛?只是他为啥就不想想大家也都是这样呢?他都九岁多啦。"
      "好道,才九岁多点的娃儿哪!"田舜贞苦笑说。
      "呃,九岁当然说来是不大,"洪淑贤带着一丝不好意思的样子也苦笑起来。"可是,"她继续说,"这种知道为别人着想的心,就是要从小养成才行啊。最重要的是:在这种灾荒年辰,一点宝贵的东西,是大家都难得吃到的;这就好象成了……"她停了一下,显然是在寻找着一个她认为是最恰当的字眼。"……好象成了公共财产。"说出这个词儿,她朝田舜贞的眼睛偷瞟了一下;见她并没有笑话她的意思,她又接下去。"既然是大家的东西,又哪能私自偷来吃呢?就算再想吃,也要忍着点嘛。或者,一个人守着它,干脆就不要把它当做吃得的东西来看待。……唔,就象我那工作,成天上千的现钱经过我的手,帐上也并不是就没有一点漏洞,要是我也想,嘿,我家正缺钱用,我何不趁机想法弄它两个呢─那就糟了!老实说:我在办公室摸着钱,根本就没把它当成是可以拿来过好日子的东西,不过是把它看成是一叠叠的普通纸罢了。只是又这样想:这是我的工作,成天要摸它、数它,还要摸稳、数清,才行!"
      她象是很满意自己找到的这个比喻。
      田舜贞哑然失笑了。
      "哎,难怪是人都说,娃儿再大在妈跟前还是个娃儿。你看你那一老八实认认真真的样子,硬活象你小时候同我争个啥一样!你说的都是道理;我也恁个看。只是,他还小哇……"
      "'从小偷油,长大偷牛'。"洪淑贤平静却又很快地插言说。
      "嘻,遭你逮住了!"田舜贞微带嘲弄意味地咧嘴一笑,露出了满口白净的假牙。"不过我还是说,我们老二是个有孝心的娃儿,也懂事。就算这回他错了,事情也都过去了。"她不打算再说什么,起身去倒开水。
      当她伸手拂着倒洒在桌面上的水的时候,她沉吟地看了看桌子,又看了看地上。
      "噫,这桌子象是他刚抹过的……这地也象是才扫了。"她说着,就象是在为自己刚才说过的话找论据似的,把整个屋子都环视了一遍。然后她下了个结论:"这屋是他收拾过的。肯定是他收拾的。我记得,今天我们都没有扫地,也没抹屋!"
      洪淑贤的脸色和缓了下来。她站起身来,轻轻地摇了摇头,也看了整个房间一眼,然后朝厨房走去。
      薛琳仍旧呆呆地躺在那儿。他脸上敷满了自己无意中用手擦得到处都是的鼻血。在他身旁,沿着他脸庞流下来的血已经凝成了一些暗褐色的斑点,同溏鸡屎混在一起,发散着又腥又臭的气味。家中那只还在去年就由小鸡喂大的生蛋鸡,象是想进圈生蛋,因他躺在圈边,正对着他咯咯地唱歌;但是他懒得给它让路。
      刚才母亲和外婆在里屋的谈话,他时尔也听见了几句。外婆那样为向他,原谅他的过失,这使他感动不已。但他又只好承认母亲说的话全是对的。只是,他觉得她对他有点欠公道;因为他认为自己并不完全象她说的那样自私自利。"我从前就没有想到过他们么?"他不服气地想。联想到自己那个一贯的想法,就是说,假若他有某种能耐,比方说是有一支神笔吧,那他不知会怎样热心地为家人们谋福利─想到这儿,他不觉悲从中来。他知道,他心里想得再好现在都不管用了,反正别人只会看他眼下真做的事情。"真的,她只看得见我偷肉吃这件事……我也真的偷了肉吃,"他心中混杂着羞忿、委屈、追悔和绝望,无可奈何地在肚里念叹道。他尤其隐隐感觉痛心的是:这么几年的苦日子自己都挺过来了,但就因为这么一次,他从前所有好的表现都要推翻!至于说他起先为了补过而做的那些家务活终于给发现,这一点,他想起来只有更加伤心─因为一顿好打好歹已经饱挨了,那它们又还有啥用呢!……薛琳心头乱糟糟地搅塞着这一切,他感觉得自己的心尖都痛木了。就在这时,他母亲来到了厨房。
      洪淑贤还在厨房门口,看见直挺挺地躺在那儿的儿子,一颗心早就变得软乎乎的了。"还没起来吗,"她轻声说;"快,快起来了。"
      她走近儿子,猛然倒退了一步,眼睛也圆瞪了起来。
      "哎呀,你这是怎么了!"她惊叫着,连忙蹲向前去。"你为啥流了这么多的鼻血?是在哪里碰着了吗……是不是刚才摔下来的时候?"
      薛琳的眼泪又涌了出来,而且比先前流得更多和更快。他缓慢而又带着一点悲壮的神气,扭开了脸,没有说什么,只是轻轻地摇着头。他没说什么,是因为他骤然感到鼻子发酸。
      "快,快起来洗了吧,"洪淑贤意识到这都是由于自己最后那一耳光所致,手颤抖起来了,心头也混杂着一种悔恨和哀怜的感情。她忙扶起薛琳;见他浑身尘汗,且浓烈地散发着一股刺鼻的血腥气和鸡圈味,便连忙把他牵到堂屋角上的洗脸架前,准备好好地给他洗一洗。
      她拿着洗脸盆回到厨房。走拢水缸跟前,她那淡淡的眉毛微微地向上扬了一下。"咳,真的!"她慨叹地暗自说。"这缸水也是他弄满的。我走之前,水只有小半缸了。─唉,我可怜的小琳哪!"
      她舀了一盆水过去,没有说话,只是很仔细地给儿子洗净了满脸的血迹,又拧了两帕水擦干净了他浑身的尘土,然后她去里屋从箱子里取出了一套他平常穿的半新旧的衣裤,给他换上了。
      "这下干干净净的啦,去玩吧。我来煮饭。"她摸了摸薛琳的脑袋说。眼看他倚拢外婆跟前去了,于是她转身走进厨房。
      她从一只烂提篮里取出了四五片发火柴,又从一个破箩筐里取出了一把早就很妥贴地绾扎成了一个疙瘩的陈铺草,然后走向灶前,开始生火。
      "哎呀,连这灰他也掏了!"扇火的时候,她发现灶孔里干净得几乎摸不起来一点灰,于是差点出声地叫了起来。这时,一种异常痛楚的感觉揪紧了她的心。"呵,我可怜的孩子!他晓得他做错了……唉,其实,他悄悄吃的那点肉,又哪敌得过他流的那么多的血!我也真是忍心,下得手哇……"
      洪淑贤自怨自艾地想着,一时感觉追悔莫及。她心想,她一定得找个时间,好好生生地抚慰一下儿子。
      当晚,田舜贞照例带着薛丽在门外小坝子里乘凉。洪淑贤在小屋里洗澡。薛琳因为擦过了身体,主要的又是因为心情不好,所以既不想洗澡,也没去乘凉。他早早地放下蚊帐,钻到床上去了。凡是薛琪不在家的时候,这张宽敞的红漆大床,都是他一人睡。
      他在床上翻来覆去都难以入眠。下午的事很生动地一幕幕在他脑海里重现。他想起母亲那么凶狠地打他,真有些记恨她了。他甚至咬着牙暗暗地诅咒了她两句。然而他心底却始终有着一个声音在顽强地对他说:
      "她打你是对的,谁叫你要去偷肉吃?"
      "可是,"他猛地翻了个身,又苦痛地呻吟着,"她把我打得多惨哪,恐怕,我流的鼻血,装起来都有一小杯吧?─还有,我的屁股,到现在都还痛得很呢!"于是他宣誓一般地对自己说:
      "我不再理妈妈了,永远都不理她了。永远!"
      他怨气冲天地伏过身子,把头趴在枕头上,伤伤心心地痛哭了起来。
      洪淑贤洗完澡,来找儿子。她悄悄地走到了床前。不过,薛琳还是发觉了她。于是薛琳拼命地憋住了哭泣,因为他不愿在一个为他所恨的人面前掉泪。
      洪淑贤揭开蚁帐。眼看儿子那猛烈地抽动着的模样,她的眼圈也变红了。早先她准备好的用来安慰儿子的话,眼下她连一句也说不出来;她只是以她温存的视线,在儿子身上来回地划着圈。这样过了一会,她才低哑而又轻柔地说了句:"乖,不要哭啦,"说着她掏出手帕,想要给儿子揩泪。
      "我不要。……你走!呜,呜!"这怀恨在心的儿子赌气地喝道。不过,他却重新哭了起来。
      "乖乖,这就是你的不对了,"洪淑贤爱怜地责备说。她不顾薛琳的挣扎,抱起他,慢慢地为他擦着眼泪。薛琳开始还反抗了几下,可是他不知不觉地却平息了下来。他顺从地听任母亲摆弄。突然,他觉得有些大颗大颗的热乎乎的东西落在了他的脸上;他覷着眼偷看了母亲一眼,他看见母亲在哭……
      于是,薛琳对母亲的恼意一下子很奇怪地全化完了。他紧紧地依偎向母亲的怀里,也张臂抱住了她,并且又抽抽咽咽地说了句:
      "妈……我错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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