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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届张枣诗歌奖获奖者:杨子诗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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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3-9-16 10: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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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1]初来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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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4-1-29 08:39:18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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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帖最后由 北方夫子 于 2014-1-30 11:24 编辑

        杨子诗选
               ——以另一种的诗体形式读解杨子的的诗歌
      .
      这几天有时间阅读了第三届张枣诗歌奖杨子的诗歌,我承认对于杨子以前知道的甚少,或许感觉他的诗歌有一种悲愤和偏激;也可能这几年我在诗观方面的转变从幼稚逐渐成熟,对于前几年一些所谓的大诗人的流于口水似的呐喊和偏激感到厌烦和不屑。诗歌是美的文学是人们向往美好的一种期望,如果把诗歌作为一种政治和战争的精神炮灰去操纵的话诗歌就不是美的它就是所谓诗人最龌龊的伎俩如一位诗歌评论家犀利之文“我身边的大多数诗人,别求新声于异邦,倾心于怪力乱神,在新奇怪诞的形式下面,独独缺失了中国诗歌的需缺品——正义和良知。”
      我重新解读杨子的诗歌,或许我们都经历了一些历史和磨砺,我在文学的初期是崇尚鲁迅的,不但是他在那个时代的文学影响和旗帜,我崇尚的是他的骨气和坚硬的伎俩;在鲁迅的文学作品中;我似乎更喜欢他的散文诗【野草】,那种精神和隐忍不是每个人都有的,也不是每个文化名人都具备的;鲁迅的散文诗或许离我们有了时代差异,但那种犀利和气节没有过时,今天读解起来更有一种寓意和思想性;如我读杨子的诗歌就是了解诗人才(1995——2012)这个时期的生活经历,了解一些重大事情对于诗人的影响;这也是读解诗人的的一把钥匙;我不喜欢那些时髦的性感的文字;我喜欢一种被生活打磨过又带着原始之钝痕的文字,他是真挚的源于心灵的呐喊;才是诗人想表达的,经过沉寂断裂后剔去那些腐肉只留血淋淋的脊骨,这就是杨子诗歌的特质;或许从诗歌的语气没有那么微婉含蓄也没有那些暗示和隐涵;但诗人没有那些酸气和乞怜的语言,如一把直面的匕首而不是诡异的暗器;所以人们开始读起来就没有那样需要大量的资料和比对才能抵达诗人的心灵;或许感觉诗人的语言是不羁的和倔犟的;这一些我读解了鲁迅的散文诗集,回过头去看杨子的诗,就觉得热血沸腾了,杨子的诗句没有含沙射影,也没有无病呻吟;他没有想引领什么也不想做什么流派和扯起诗歌的大旗;杨子的诗歌的精神和气节是中国知识分子应有的忧国忧民和嫉恶若仇。
      我开始喜欢他的诗歌,他的诗歌除了在大学形成的学院派的坚实基础;还有他崇尚的诗歌精神和诗人;我从他的诗歌感觉他诗歌中的精神有鲁迅的潜质和曙光一样的光芒,尽管他的诗句那么直接和悲怆;我理解诗人由于一些不能抗拒的变故带来的苦难和忧伤;这一切也是形成他诗歌独特风格的决定因素。散文诗的形式,又有西方现代一些大诗人的思想和流派意象;杨子也是一个翻译家,这些潜移默化的熏陶和无形的实验中使杨子的诗歌写作更加厚重和自觉地为一种信仰而不是为欲望的商业化;这或许是诗人在文坛致使在迅捷的网络知之者甚少。杨子或许没有什么桂冠和大诗人的品牌;但他是一个有气节和脊梁的诗人,在今天这物欲横流,御用文人处处可见的世界,杨子在心灵给与诗歌一方净土实难能可贵。这里我编辑了杨子有代表性的诗歌;把它们以散文诗的形式,这样解读可能更直观清晰......
      杨子简历
      1963年生于安徽。1984年南开大学中文系毕业后去新疆工作,现居广州。作品:诗集《灰眼睛》(自印,2000)诗集《胭脂》(海风出版社,2007)译诗集《曼德尔施塔姆诗选》(河北教育出版社,2003)译诗集《费尔南多·佩索阿诗选》(河北教育出版社,2004)译诗集《盖瑞·斯奈德诗选》(江苏文艺出版社,2013)译著《驼队》([瑞典]尼尔斯·安博特著,收入“新西域探险考察大系”,新疆人民出版社2010)有关当代艺术的专著《艺术访谈录》(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
      评价:
      杨子的诗就是要表明他与现代性这头巨兽正面搏击的勇气,以及对那些轰轰烈烈的现代性进化行为做最无情的鞭笞和嘲弄……与那种对批判题材偶一为之的诗人不同,杨子对这种现代性恶果持续性的感受和写作,构成了他的诗歌事业和生涯。我甚至敢说,他的傲慢与偏见,固执与坚持,就是这类诗歌得以延续繁殖的重要基因。
      ——诗人柏桦
      在当代中国诗坛上,杨子是少有的能将这个世界凝结为一个重大意象的诗人之一。神秘的大鸦在杨子的头顶飞翔代表着他所面临的世界的面貌,虽说意象的发现还不算最为精 ,但我感叹的是他凝结意象的毅力——一个诗人的毅力和长期凝视黑暗的忍耐力,我认为是当代诗人最为珍贵的品格。
      ——诗人梁小斌
      诗人把真理的片断从现实的连续体中分隔出来,诗人把心灵的奇迹从一个时代中爆破出来。他们呈现的历史不再是封闭的、直线的、同质的,而是对人类良知那种神秘之物的凝视。诗人撰写的这部历史既包含未来,又让我们重获过去。杨子的诗集《胭脂》就让我们看到了这样的品格,它不对生命删繁就简,它不携带虚假僵死的官方记忆,它更不会忽略那些时间中失败的事物、那些被伤害过的事物……
      ——诗人叶匡正
      杨子并非只有徒劳的悲伤和叹息,他还有愤怒,而这是多么重要的品质,要知道在有限的写作空间中,多少作家因恐惧和麻木早已阉割掉愤怒的器官,沦为宫中俯首听命的太监。愤怒为他的诗歌带来硬度和力量,而黑色幽默式的反讽不仅为这种硬度和力量增添了锋芒,也带来了审美旨趣。他的诗歌绝不玩弄玄虚和词藻,几乎篇篇图穷匕见,用朴素的语言和奇异的意象呈现出现代社会的生存图景。
      ——诗人姚风
      第三届张枣诗歌奖·
      评语:杨子以他的激情并以他尖锐的呼喊与这个古老帝国的现代文明紧张地对峙着——在工业崛起的城市与礼俗没落的乡村之间——他企图以“火焰般的诗歌”来拯救遭受科学、物质、利润等多重现代性因素挤压的孱弱灵魂。其敏锐的体验、无望的绝叫、宏大的悲悯及鲜明的表现性风格,在上世纪90年代以来的个人化诗歌写作潮流中,独树一帜,并彰显了永恒的人道主义价值。因此,我们决定将第三届张枣诗歌奖授予他。2013年3月8日
      
      
      以另一种的诗体形式(散文诗)读解杨子的的诗歌
      
      ..
      选取有代表性的49首,时间跨度从(1995——2012)近20年
      
      1、灰眼睛——1995年
      2、撒在哑巴舌头上的盐——1995
      3、这地方已经一文不值——1996
      4、霜花——
      5、胭脂——
      6、卡在喉咙里的刺——
      7、死月亮——
      8、契科夫书信——
      9、从地下穿过天安门——
      10、小教堂——
      11、两座教堂一座寺庙——
      12、这挤满了人的广场——
      13、蠢城——
      14、在我的国家
      15、苍天公交车上读《大墓地》
      17、焦枯的土地
      18、外乡人
      19、不会太久
      20、银灰色天空
      21、喊
      22、写出和尼卡诺•帕拉一模一样的诗句
      23、一切有情之物的鼾声
      24、你必须
      25、巨大的车间
      26、顶楼
      27、多余的
      28、失败
      29、中国碎片
      30、我看见
      31、在遗忘的磨盘下
      32、大地仍在
      33、今夜,月亮似乎要将我吸到空中
      34、祖国
      35、繁衍
      36、秘密列车
      37、铭文
      38、密室
      39、舷窗——2012年
      40、在孤寂的山冈上
      41、天黑时下雨了
      42、灵魂的冬日
      43、月亮的悲伤
      44、从天而降的冰记
      45、忆像一艘船记
      46、我们如何把石头当面包吃
      47、一万年太久时间的鬣狗
      48、四周的沉寂是一种喊叫
      49、我没见过荷马的世界
      
      1、灰眼睛
      蓝色的乌鸦,在穷人的天井里歌唱,雨,在瞎子的灰眼睛里闪光,铁锤把虚空敲响。如果一只燕子称得上春天,如果整个大海是某人的一滴泪。风啊,把女孩压抑的蓝布衫掀起来吧,让世界看看她们有着多么无辜的肉体,多么无辜的欲望!
      1995
      2、撒在哑巴舌头上的盐
      黄昏,那些被大风刮得东倒西歪的树像、一群悲痛的哑巴打着奇异的手语。河流在我们头顶轰响,四周的建筑像魔鬼的旅店,等着我们投宿。越来越黑了。我睁大了眼睛,徒然地要辨认出大地上种种乖戾的细节。河流轰响但是看不到流水。鱼的喊叫越来越微弱。在更深的黑暗中,一扇铁门缓缓关上。远方闪烁的星星,撒在哑巴舌头上的盐。
      1995
      3、这地方已经一文不值
      这地方已经一文不值。水泥厂,加油站,阴影带着可疑的气味压住一亩一亩冬麦。土地,被遗弃的母亲,吃了太多农药,脸色蜡黄。光秃秃的小树林里,斑鸠的叫声,仿佛临终呼喊,令人胆寒的虚幻。风暖了。空气中淡淡的氨是这个农业国度最后的一点点气味。一头猪冷漠地跟在汽车后边,走进傲慢的城市。唉,命运终于给了严峻的安排——当思乡的斑鸠从光秃秃的小树林飞走,它揪心的叫声会让一亩一亩冬麦因悲痛而生锈,死掉。
      1996
      4、霜花
      饥饿喂养了四周的黑暗。我们的饥饿,正义的饥饿。形同鬼魅的树转眼就会扑过来,把我们不爱的果实硬塞进我们的喉咙。窗玻璃上的霜花太美了,仿佛在诱惑我们去死。太美了,深渊般的天空,我会从爱人胸前爬起来,纵身扑进你的怀抱。
      1997
      5、胭脂
      车过广州大桥时,我瞥了一眼身边的孕妇和窗外死去的河流。一个清洁工在打捞河上漂浮的垃圾,像是给死者整容。他们在城北建造意大利风格的建筑,他们在城南种上非洲棕榈,草坪也做好了,种籽是德国的。一个什么样的城市啊,八百万人做着一模一样的梦:钱,钱,钱!而钱不过是抹在他们死去的生活上的胭脂。
      2000
      6、卡在喉咙里的刺
      今夜,谁在村里走走停停,望着失魂的母鸡和冰冷的烟囱,想到父亲的命运,自己的命运,热泪盈眶?今夜,谁穿过麦地和祖坟,两手空空,像个幽灵,不敢让人看见?奇异的光环在寒酸的屋顶升起。田野,池塘,仿佛被恶意罩住。哦,连鬼火都不光顾这片土地!祖国!你是他们的尴尬,你让他们排了那么长的队,领取贫穷和羞愧!在夜色中闪光,穷人的牙齿,穷人鼓胀的肚子。他到家了,无人迎接,他走进漆黑的屋子,像孤魂野鬼。池塘闪着蓝色的寒光,和他一起钻进冰冷被窝的只有压低的啜泣。你在他喉咙里,祖国!你是卡在他喉咙里的一根刺,让他从头到脚那么难受!
      2000
      7、死月亮
      在堕落的人世上方,在银行大厦的尖顶,月亮又来了,神情哀伤。再也没人向它投去深情的一瞥了。在金碧辉煌的工业制品中,它普通得像一个肮脏的足球,一张相貌平平的女招待的脸。我们回忆起早年的激动,回忆起颤栗的爱情曾被它镀上银质的光辉,竟然有些懊悔。不再有神经的悸动,不再按它暧昧的指令行事,不再受它刺激,分泌出伟大而愚蠢的冲动,在这个月亮最受崇拜的国度,月亮已经死灭了。
      2001
      8、契诃夫书信
      1890.6.29,致妹妹“我正走进一个怪异的世界。这里的苍蝇很大,这里为了一丁点事就会人头落地。白天,野羊游过黑龙江,夜里,荧光闪闪的昆虫在我们的船舱里飞。同船的契丹人宋路理整夜都在说梦话。吸了太多鸦片,他醉了。早晨他开始吟诵扇面上的诗。”
      2001
      9、从地下穿过天安门
      谁都不知道,这飘扬在空气中飘进我们眼睛吸进我们鼻孔和嘴巴的尘埃是谁的尸灰。在首都地铁里,一股凉风灌进我脖子。车厢很明亮,一个老男人和一个小姑娘坐在我对面,放肆地调情。当我从地下穿过天安门的时候,我对它没有任何感觉,我对天空细小的尸灰没有任何感觉,我对我的生和死没有任何感觉,我对千千万万人的生和死没有任何感觉,只感到那股凉风,还在固执地往我脖子里灌,只听到车轮催命鬼般急促的敲打。
      2001
      10、小教堂
      现在我能够平静地对待他们的死亡了?很多时候,我一点也想不起他们,这是不是意味着他们已彻底离开?但只要有一分钟想起他们,想起他们的脸,他们的笑,他们的愁容,他们的眼泪就会比别的眼泪巨大,他们的笑容就会比阳光灿烂。他们的肉身毁灭五年,十年,这么长的时间里我变成什么?我并没有被亲人的死亡教导成更好的人,反倒成了刻薄的,忘恩负义的家伙。唉,我需要一个小教堂,一个从未被不洁的脚踏入的小教堂,去对着他们的笑容和泪水忏悔,去挖出压在心中的悲愤的石头,在冷酷的冰雪中浸洗我那一刻也没停止放纵的肉身,把我迁徙到一个我能认清自己的地方。
      2002
      11、两座教堂一座寺庙
      八百万人口的大城,只有两座教堂一座寺庙供人下跪,忏悔,以泪洗面。几百间药店,成群结队的医生有什么用呢?谁来诊治灵魂的感冒,咳嗽和坏血病呢?
      2003
      12、这挤满了人的广场
      是多么荒凉这挤满了人的广场是多么荒凉,古怪的气味阴郁的眼神无论怎样转身都会遇见。公共汽车从我们头顶驶过,一堆抽搐的废铁。燕子紧贴大街飞行,预示着暴雨将至。已经发生过很多揪心的事了,谁也不来过问,我们重金聘请的博学之士也无能为力。这么多的头颅漂在肮脏的日光中,这么多的忧虑堵在喉咙里,这么多的失望,这么多的呼喊,这么多炉渣一样失去了光 的眼睛……有人把失败藏起来了,有人把宣判藏起来了,但那预兆清晰地印在人们的额头上,就像妇女脸上的雀斑,就像囚犯脸上的刺青。恍惚中,你看见摩天大楼广告牌上的美女换成巨大的“死”字。握在一起的手多么无助,碰在一起的目光多么无辜,拥抱在一起的身体冰一样冒着冷气!没有一个人,没有一个组织站出来说是我们的罪过。没有一个博学之士站出来说总会有办法。没有一只燕子带领我们去见识玫瑰下边的腐烂。药片从嘴边落到地上。喝下去的饮料像是有毒。啊,那从每个人脸上掠过的仿佛中了邪的眼神!我们向谁提出我们的诉讼?我们向哪个法官展示肉体上看不见的伤痕和毒刺?我们控告汽车业、美容业、交通业还是保险业?我们踢广告,踢电视还是踢舌头抹了蜜糖的官员?我们把自己叫做什么?我们把我们疯狗般的生活叫做什么?这挤满了人的广场是多么荒凉!他们都有一个身份,纨绔子弟,傍大款的美女,公交车上的小偷,天桥下的拾荒者,法律顾问,营养专家,家庭主妇,化妆品和春药推销员,地下通道里的流浪歌手,古典音乐、女权运动和长跑爱好者,警察,司机,清道夫,士多店老板,他们都有一张脸,一个口音,和一些癖好,他们都不知道自己是谁,活在哪个朝代,所有的人,衣衫褴褛者和西装革履者大腹便便者和骨瘦如柴者滔滔不绝者和沉默寡言者狼吞虎咽者和素食主义者全都那么惊慌,那么失色,他们对着镜子叫不出自己的名字,对着亲人说不出斩钉截铁的誓言。这挤满了人的广场是多么荒凉!这荒凉落在他们口腔里,有一股挥之不去的淤泥和死尸的气味,这气味像他们的集体签名,这胆怯的抗议被他们咽进肚子……
      2003
      13、蠢城
      这蠢城,正忙于用一幢刺破青天的摩天大厦,用五百家银行,一万家夜总会,八百万沉默的劳动者,书写它的自传。一个心脏里卡着电钻的庞然大物,它亢奋的震颤惊吓了少女和老人,惊吓了夜鸟和游鱼。一个一年四季都被挖掘机开膛剖腹的怪物,一个卓越的受虐狂,一个额头和脚趾安装了探照灯照射夜空的白痴。有人怀疑市政工程总指挥脑子里有屎,否则交通不会混乱十年,二十年,看样子还要混乱一百年。他没看到,总指挥脑子里有一部飞快运行的计算机,闪着祖母绿色的荧光。那些小头目也不是省油的灯,他们每个人脑子里都有一部飞快运行的计算机,闪着祖母绿色的荧光。这蠢城,用金粉银粉化了妆,要去参加国际愚蠢大赛,并且发出指令,让少女夹道欢送。遗憾的是,那露在礼服外边的尾巴,被我们看到了。
      2003
      14、在我的国家
      在我的国家,所有村庄长出翅膀,向城市飞去,它们身上打着左和右的编号。在我的国家,美丽的姑娘睁大眼睛,寻找从天而降的富豪,他可以是面目可憎的侏儒,只要他的财富是一座山。在我的国家,法律在街头闭上眼睛,疯子们称兄道弟,警察和小偷结成联盟。在我的国家,儿子和父母一起衰老,人们不知感激,不知羞耻,而许诺的天堂,只有一个破破烂烂的工地。在我的国家,饥饿疯狂地繁殖,每个人的孤独都像天空那么大,他们把没有利润的尊严踩在脚下。
      2003
      15、问苍天
      这是什么样的国度?在泪水的峭壁上!这是什么样的人民?在悲恸的惩罚里!悠悠苍天!谁没听到石磨下麦子发出人的呻吟?谁没听到母羊临刑前凄厉的哞叫?谁没听到旷野上那声撕心裂肺的“清官啊你在哪里”?白花花的日光下,谁像煤炭一样漆黑?谁像虫子一样苍白?谁像芦苇一样憔悴?谁像灌得满满的香肠一样肥胖?谁向内地黝黑的农民和边疆面若青铜的牧民鞠躬?谁向煤矿工人,建筑工人,水暖工和高空擦窗工鞠躬?谁向铁轨上的信号灯,向寒酸的野菊花,和冬夜徘徊街头的妓女表示过愧疚?谁想过这么多苦水涌入城市,这么多慌张、饥饿和情欲涌入城市,这可将大海填平可将高山移走的力量涌入城市,意味着什么?谁在阳台上望着那个摇摇晃晃的外乡人,望着他扑倒在地,面无表情回到屋里,将窗帘拉上?谁把颧骨上的金子刮下来分给流浪汉?谁听过我父亲的官司?谁帮助过我贫困的叔叔?谁化解过我家门前那棵柿子树上缠结的怨恨的雾气?谁让我母亲震颤的身体平静下来?谁在那面大旗下有过真正的安祥?谁在傲慢的首府讨回公道?在人们花里胡哨的画皮下边,在人们放荡不羁的行为深处,谁听见一颗纯洁的心,向世界要求着纯洁?谁建造巨大的陵墓安放肥胖的不朽?去泰国的游客,谁没摸过人妖的乳房,谁没发出淫荡的、猥琐的大笑?那些邪恶的官员,那些心狠手辣的庄家,那些土地贩子和人口贩子,谁能用牛奶、薰衣草和秘密的鞭笞将自己清洗干净?谁在深夜扪心自问白天的龌龊、狡黠和见死不救?谁把斗大的“死”字悬在床头?谁辗转难眠,想着那些留在旱季的老人和孩子,想着被医院拒绝的垂死的病人,想着上访的路上,那每天吃三个馒头喝一杯凉水的人,也许正是自己的父亲,自己的兄弟?谁想过收回吐在穷人脸上的痰和冲着卑贱者喊出的诅咒?谁想过这个五千岁的,神经和心脏裸露在外,睾丸拖到地上,坍塌,衰败的庞然大物,是自己的祖国?谁为河流的死亡失声痛哭?谁为乡村的灭绝披麻戴孝?谁把目前的崩溃和自己的放纵联系在一起?谁为了国家去讨饭,去坐牢,去做一辈子的苦役?谁挺起胸膛说:我是你不孝的儿子,你是我该死的父亲?
      2003
      16、公交车上读《大墓地》
      “像叶赛宁那样公开大骂布尔什维克,在苏维埃俄罗斯,人们连想想都不敢,不管是谁,哪怕说的是他的十分之一,早就毙了。”二十年前,叶赛宁让我陶醉,这个把乡村奉为天堂的人相当于一百颗强力药丸。公交车无声地前进,车上那些陌生人知道什么叫布尔什维克什么叫肃反呢?“想看枪毙人吗?我可以通过布柳姆金帮你安排。”他曾经如此讨好女人,最后亲手消灭了自己。
      2005
      17、焦枯的土地
      像个弃妇,那片焦枯的土地;像个脸色蜡黄的弃妇停止了哭泣。幽灵般的旅人途经此地,往村中惟一的水井扔了块石头,很久很久,没有回音。野草长得很高了。鬼魅般出没的测量员正在丈量这片患了绝症并且割去舌头的土地。很快,一条沥青大路将穿过他们的红砖小屋,劈开他们的田地,祖坟……野草高过了孩子和老人。很快,将没有小麦,没有水稻,没有萝卜白菜,没有荸荠莲藕,没有豌豆扁豆,受到压制的辛酸的眼睛也将被轮子碾入地下……
      2005
      18、外乡人
      一个外乡人躺在人行道上,眼睛直勾勾望着天空。悲伤可以铸造如此的独特性!他的目光和大街上任何人都不一样。看见他的时候,我离他一箭之遥,要么停下来,问问他怎么了,要不要帮助,要么迅速走出他的视线。他悲伤的眼神大约有一米的光晕,可以将我灼伤。发现我在看他,立即把脸掉过去,好像很不高兴。他一定是用了很大勇气才跑到人行道上不顾一切躺下来。眼睛有点湿润,却没有哭泣的痕迹。等我走过去,他一定会将目光重新拉直,直勾勾,对着天空。
      2005
      19、不会太久
      不会太久。他就在附近,在黑暗的铁的叶簇后边。我听见有人喘息,我闻到古怪的气味苔藓一样粘在我的外套上。不会太久了。我已感受到奇异的热奇异的光在黑暗的铁的叶簇上震颤。锋利的刀子捅进岩石的肉,而我将安然度过,像从前一样,轻盈地穿过恶梦的罗网……2007
      20、铁灰色天空
      铁灰色天空像一座传染病院,所有人都被它吸进去,所有痴呆的,狡黠的人所有面相善良,面相凶恶的人所有不想离开,不愿留下的人都被它吸进去,吸进去。寂静中飞鸟像一块石头,笔直地砸在后院,发出嗡嗡的响声。妇女在家中准备晚餐。她已经没有了妩媚的身材,她已经没有了从前的骄傲。窗外一股沁凉的甜蜜气味,可能是玉兰花,也可能是刚刚诞生的某种无名疾病。她毫无知觉,依旧忙碌。猪肉,洋葱,皮蛋,料酒,米饭煮上了,锅里炖着腰子。铁灰色天空把灯火闪烁的千家万户压到腐臭的渠沟里。成堆的病人哪儿去了,那些不想离开,不愿留下的人?天空何时变成烧焦的黑色,在她拍打过冬的被褥和发霉的枕头的时候,在她给肉汤加入茴香和胡椒的时候?鼻子迟钝了,无论窗外甜丝丝阴沉沉的威胁,还是过道里飘来的邻居冒着热气的幸福,她毫无知觉。她放更多的盐,更多的辣椒。她望着“家庭录像”里狗吃屎的男子和四脚朝天的儿童笑不起来。她想,丈夫正在回家的路上。是的,正在回家的路上,一个女孩在电话里喊,“我肚子疼,你来!”“我想来,来不了!”他的回答带着一丝哭腔,他的脚步比铅还要沉重。这是意志昏沉的时间,这是幽灵侵袭的时间。她看见一扇扇亮起灯光的窗户,远的,像银子的碎片,近的,像矩形的白金钻戒,漂浮在黑夜宽阔的渠沟中。她听见上楼的脚步声了,很沉重,仿佛疝气患者。她没准备笑容。她想,她也不会见到他的笑容。在哭丧着脸的铁灰色天空浸泡了一天之后,他们的表情都像是医院里等待确诊的病人。但无论如何,这是他,回来了。他们可以一起平躺在大床上,犹如躺在铁灰色天空,忘记对光明的爱和盼望给他们带来如此多的屈辱。他们说急救车在大街上开道,兔子和树木惊叫着朝两边退去。雪白的担架抬着黑色的岩石,冲进急诊室。他们说,是太阳!我们在潮湿的过道上趔趄,冒着冷汗,厌倦了服从,厌倦了反抗,厌倦了厌倦。黑色的光挥之不去,涂抹着,涂抹着,把我们变成红眼睛的怪物。他们说,看,红眼睛怪物!在形同监狱的单位里,在首都和外省的名利场上,红眼睛怪物。在廉价饭菜和廉价脂粉的包围中,红眼睛怪物。唱着情歌的人,被人踢了出来,喊着口号的人,从左边转到右边,脸上没有忠诚,没有赴死的决心。他们说,猥琐啊猥琐!那么多美人都是不可触摸的,那么多水解不了我们的渴,那么多猩红的猫唇喊着:我要!我要啊!他们说,要什么?要什么?锥形的睾丸还是笔直的死亡?他们在手术室做什么?给垂危的太阳开刀?缝合脱臼的下巴?切掉末日的瘤子?他们说,太阳,太阳,完蛋了!我所置身的国度如此忧郁我所置身的国度如此忧郁——破碎的大地,大地的脸,大地的身躯,任人摆布的万民,任人摆布的憨厚的头颅卑贱的肉身,任人砌入任何一种制度任何一堵铁墙……没有一双神奇的手将正在粉碎的一切织入伟大的叙事,没有一双慈悲的手将卑微者的汗水泪水希望失望聚合起来,建成宏伟的苦难之塔,刺痛苍穹。所有的精神之光化为玻璃板下干枯的花朵。所有的音乐,诗歌,和经卷仅仅超度了那些精致而无用的自私的家伙。我所置身的国度如此滑稽——用超级写实主义刻画它,会让你毛骨悚然:它的眼睛嘴巴和耳朵都很古怪,它的手伸到每个人的衣服和血管里,它的嘴巴说着天书般的鬼话,尽管它的词语都是青菜和人民。脱掉它无边的黄土大衣,会发现这雄伟的躯体早已恶疾丛生,布满肿瘤和毒疮……我所置身的国度,光明已成碎片,希望已成碎片,没有一双神奇的手将它们聚合在一起。如此奇异的炎热,我们只能张大嘴巴如脱水的鱼,我们的灵魂,我们神奇的禀赋,我们赖以存活的记忆都被利润的大神毁灭。如此奇异的寒冷,我们只能和不爱的人挤在一起,免得变成石头。我们的微笑是勉强的,我们的决定是审慎的,我们的仪态,优雅了十秒之后,重又变成乡巴佬的。突然,有人穿着冰刀在众人颅骨上滑翔,突然,有人往众人太阳穴和眉骨里,脊椎和膝盖里,敲钉子,突然,有人抽我们的血,吸我们的骨髓,仅仅在创口那儿感觉微痒,仿佛被蚊子叮了一下。我能叫出他的名字,他就是有时出现在头版,有时出现在我们闲谈和恶梦中的家伙,他的名言都是抄来的,他的无畏和财富教育了无数人,他在我们颅骨上滑翔,他往太阳穴里敲钉子。现在我不能靠老地图确认我身体的位置,心灵的位置,所有与我息息相关的人与事的位置,一切地点和时间都被万能的全球化变成虚无的颗粒。我所置身的国度如此神奇——下半身还陷在农田和煤窑里,头颅已驾着数字时代的云雾在资本的帝国疾驰,把圣贤的牌匾、龙的鳞片和修辞的积垢,全都震碎……我像进城的农民一样神色慌张,汗流浃背,生怕晚了,我的公司会像驶往天堂的列车一样开走,生怕一个人留在空荡荡的站台上,生怕一个人留在五环外的荒郊死地。我像挖煤的苦力一样,没下班就已筋疲力尽,我用十倍的力气克制我的怒火,不让它四处蔓延……我知道工作的价值,我知道会有小人将我的奉献贬得一文不值,我知道早晚我也会蔑视所谓的奉献,所谓的价值……
      2007
      21、喊
      人们在悬崖上喊,人们在轰响的车间里喊,人们在病床上和沉船上喊,人们用嘴巴喊,用浸透了苦胆滋味的心喊。人们和火车一起喊,和垂死的公牛一起喊。从一百年前开始喊,从昨天夜里开始喊,从今天早晨开始喊。他们的声音那么嘶哑,他们的声音那么微弱,甚至变了形。突然不喊了,仅仅保持着喊的模样。
      2008
      22、写出和尼卡诺•帕拉一模一样的诗句
      肯定啦,我的膝盖在发颤我梦见我的牙齿全掉光而我出席一个葬礼迟到了——尼卡诺•帕拉六年前我写过一模一样的诗句,“我梦见我的牙齿全掉光”。我们的担心,我们的恐惧一模一样。这位大洋彼岸的老人我从未留意,读到他朴素的诗,我感到他衰老的身体他难以抹去的忧虑重叠在我身体里,使我变了模样。当恐惧和我们重叠在一起,我们的模样一定会变。惟有幸福和我们重叠在一起,我们才能好看一点。
      2009
      23、一切有情之物的鼾声
      万籁俱寂的深夜里,一切有情之物的鼾声都是一样的,阿猫阿狗的鼾声好人坏人的鼾声都是一样的,都是那么均匀,深沉,让我们相信此刻的世界和平得像无边的银子,闪着动人的光辉。那在恶梦中尖叫,挣扎,哭泣的是我们中最善良,最软弱的。他睡相苦涩,他鼾声如雷,如在惊涛骇浪上,如在刀山火海里。下半夜,终于安静了,他的呼吸那么均匀,那么深沉——几乎是幸福的。
      2009
      24、你必须(马克思)
      现在你必须将春天和神的女儿删除,她们的香味一模一样,其中一位她纤细的脖颈上有着细小的金色汗毛,令你尤其难舍。你必须安心于你的一部分已经石化。你必须出庭,参加对你的审判。你必须从无人的高地回到人声鼎沸的平原,你在那儿看到的云海,日出,千山万壑,你不能夸耀它们胜过无赖汉手里的酒杯和他们怀里有着黑色汗毛的美人。你的血太稠,太热,必须稀释,必须冷却。你必须放下厚厚的哲学书,直接进入哲学。你必须在理发店坐下,让师傅剪掉你的长发,只需两分钟,你那卷曲,闪光的蛮性就会落在地上。你必须回到地上你已悬挂得太久,你必须回到亲人身边你已浪荡得太久,你必须严守无声的法则,在规定的时间交出一切。
      2009
      25、巨大的车间
      我以为只有我一个在密室里,在峭壁上写着古怪的句子。往四周一看,才发现我是在一个巨大的车间里,那么多人埋头在书桌上,犹如裁缝埋头在缝纫机上,辛辛苦苦,字斟句酌,废寝忘食,磨铁成针。我看到更多的车间,更多的人,每个人身边都有一个麻袋,有人从里边拿出卡夫卡,博尔赫斯,卡尔维诺,有人从里边拿出《奥义书》《伪经》或者六十四卦,有人从里边拿出女人的一绺青发或者孔雀蓝的亵衣,有人从里边拿出皱巴巴的梦,有人从里边拿出父亲的书信祖父的照片曾祖的遗言,有人寒冬腊月穿着小背心,有人大热天套着老棉鞋,有人耳朵上夹根烟,有人钱包里放避孕套,有人不停地发短信给折磨他的小妖精。五分钟或者一辈子,他们完成那么多分行文字,押韵或者不押韵,抒情或者反抒情,他们把它叫做诗,靠它活命万万不能,但如果你把它夺去,扔到阴沟里,那会要了他们的命,他们会一起高喊,吓死你。
      2009
      26、楼顶
      深夜里,我听见楼顶上一个女人在喊:“走开!走开!”我爬到楼顶,看见她浑身颤抖,冲着茫茫黑夜高喊,“走开!走开!”我想靠近她,抱住她,让她平静下来。出人意料的是,我和她一起在楼顶上喊,“走开!走开!走开!”
      2010
      27、多余的
      多余的是美丽的石桥,每天我从桥上走过,都感到它隐隐的震颤。多余的是庄严的争论,他们从来都是说说而已。多余的是你的美,在所有的美都已贬值的年代。那些可疑的忠告!在你的教室里,我们什么也学不到。在你的工厂里,对着粗笨的车床和精密的仪表,我们永远是蠢笨的学徒。在你的国土上,我们什么都没做成就老了,甚至来不及生儿育女。在你的制度里,我们的举止和语言我们的反抗和顺从都散发出冰的寒气……
      2010
      28、失败
      告诉伟大的长城,它连绵无尽的雄伟失败了;告诉刺向皇帝的宝剑它的愤怒失败了因为它仍有一颗奴才的心;告诉以金贵的身子为卧榻以美丽的阴阜为支点让皇帝在上边发情,撒尿,拿大顶的妃子,她们雪白的颈项,她们卓越的琴棋书画,她们爱惜子民的好心肠失败了;告诉平原上的人民和不毛之地的人民,告诉城里的人民和穷乡僻壤的人民,告诉用肮脏的指头蘸着唾沫点钞票的人民,他们的勤劳他们的宽厚失败了;告诉这个喜庆中敲破了铜锣大鼓的帝国,它的伟大已经让位于熊熊燃烧的大雄宝殿的灰烬,就连绵绵不绝的百年大雨也不能将上天的怒火熄灭。
      2010
      29、中国碎片
      诗经,左传,我的群山,我的经卷。孔孟,老庄,我的经纬,我的心脏,神奇的药丸治愈了瘫痪,聪明绝顶的匠人推着巨石在冰上前进,伟大的宫殿渴望着不朽。哦,遗忘的大雾的帷帐后边,异族的铁骑踏破长城,一根绳子捆住所有战俘,在大街上示众,妻儿沦为妓女和炮灰,家园沦为跑马场。我的秦汉,我的明月,我的青铜,我的骸骨,我的江南,我的雁北,亡国之痛!亡国之痛!哦,那些书剜去了奇耻大辱,剜去了杀父之仇,剜去了我们的诅咒!左转,右转,匍匐,死灭,屁股插着匈奴的毒箭,胸口任铁蹄纵横捭阖!社稷崩裂,君臣受辱,我的国家,我的种族,我的织出天国云锦的人民,我的多灾多难的风水宝地,我的金刚不坏的万里河山。哦,博物馆的玻璃柜里奸佞的谗言!史官的谶语!太监缩成一粒石子的睾丸!异族的头皮!我们的天灵盖!青花绝色的碎片!
      2010
      30、我看见
      我看见一个幽灵,一个与我酷似的幽灵,在冰冻的黑土上耕耘。我看见更多的幽灵,与我们酷似的幽灵,在马车上,在硬座车厢里,在轮船和飞机的三等舱里,在亲人拒不开口的骨灰旁,在珠三角直达东京纽约伦敦巴黎的流水线上。我看见《论语》的,《金刚经》的,《塔木德》的,《古兰经》的种子,我看见《圣经》的,《共产党宣言》的种子,我看见唐诗的种子,《雅歌》的种子,《蔷薇园》的种子,化身为白人,黑人,红种人,黄种人,操着汉语,日语,英语,法语,操着意大利语,西班牙语,阿拉伯语,意第绪语,在中国的荒山野岭和通衢大道,在法门寺,在大明宫,在圆明园,在玄奘手上,在地藏菩萨的誓愿和基督的牺牲里,在耶路撒冷的哭墙下,在雅典的废墟上,在麦加白色的天房四周,在金字塔内陡峭的黑暗通道里,在克里姆林宫四个圆顶的四个塔尖上,在红场,在协和广场,在时代广场,在柏林墙的阴影上,在牧羊人的褡裢里,在遣唐使的行囊里,在政客和生意人的口袋里,在他们的协议书里,在刺杀和复辟的死一般紧张的间歇里,在死一般昏暗的恶梦的甬道里,在胖子的梦里,在瘦子的惊恐里,在甲亢患者突兀的眼球和麻风病患者的烂肉里——哦,希望,希望是多么渺茫!比死亡更强大的爱是多么渺茫!走了这么远,走得这么快,喘不过气来,让我停停吧!我听见智者和皇帝吵架,他们的手怒指对方。该让何人统驭天下?谁敢把皇帝的大脑放到天平上,称称它的重量?那不是和我们的大脑一样的东西吗?而智者又是什么东西?让他们统治,会是怎样可怕的情形?我看见到处是惩罚,瘟疫的,战争的,天灾的,人祸的,洪水,飓风,地震,难以阻止的新的疾病,不可抑制的新的疯狂。研制灵丹的天才尚未诞生,他们的速度赶不上灾难,赶不上惩罚。无助的穷人,懒惰的穷人,眨眼的王子,凶狠的将军,在克格勃突兀的眼球里,所有人都是祖国的叛徒。
      2010
      31、在遗忘的磨盘下
      看,这个国家!你不能挖得太深,你不能想得太深,否则黑暗一定会得势,绝望一定会得逞,正当难过的黑烟从千家万户屋顶升起,指向哑巴的天空。看,这个国家!月光照耀着博物馆里的金缕衣,汉白玉,照耀着不祥的兵器和伟大的墨宝,照耀着内脏掏空的雄伟的陵墓。严酷的戒律如捆绑奴隶的绳索,在我们的肋骨上,在我们雄性的咽喉和女性的胴体上留下深深的勒痕,而上师教导的黄道吉日,奇门遁甲阴阳八卦,风水轮转都已失效,惟有一条路引领我们:逢佛杀佛,见祖灭祖。衣着光鲜的汉子杀人越货,卖官鬻爵,吃了被告吃原告,一颗人头系在裤腰带上;灰头土脸的汉子辗转于荒山野岭,躺着,跪着,肿着,烂着,哭着,嚎叫着,一颗人头提在手上。看,这个国家,那些挖得太深的人,那些误入禁地的人,那些直犯龙颜的人,那些溜须拍马的人,那些出卖祖宗的人,胆大妄为的僭越者,多如牛毛的冒牌皇帝,全都安放在一口棺材里,漂浮在磷火尖叫的荒野上。啊,棺材,黑色的,红色的棺材,流成了河……奸人!奸人!他们死过一千回了,一瞬间他们的骨灰又变幻出更多的奸人,犹如神奇的魔术。奸人川流不息,住满历史的大酒店。你听到他们彻夜狂欢,弹冠相庆,你看到他们走进密室,通宵窃窃私语,密谋一桩惊天大事。尽管压在我们脖颈上的一向是外来威胁,从匈奴到大英帝国,从金兀术到军国日本,但任何外来者都不能征服我们,惟有我们自己能够毁灭自己。看,这个国家!我们的血被人换过了,没有了半点野性,只剩下善良与驯顺,我们的种被人换过了,变成羔羊,不再是龙,我们窝里斗,不再同仇敌忾,我们的刺客,已成为无用的纪念碑。啊,惟有愚昧和忍耐,惟有大奸大恶,无穷繁殖,人丁兴旺。在遗忘的磨盘下,在东厂的禁令下,在精打细算的收买下,我们舍得一身剐的勇气我们直捣黄龙府的雄心烟消云散,只剩下梦的残片,在史书中,在电影里给我们一点可怜的安慰。看,这个国家!它的子民在愁苦的沟壑里辗转,如狂风驱赶的落叶,它的好死不如赖活的祖训败坏了我们的血统。它的疆域何其辽阔,它的宫殿和墓穴世无其匹,那么多人,那么多抽象地称为人民的人到头来竟无立锥之地。自古就是如此啊,骗他们去做炮灰,去戍边,去造七宝楼台和摩天大厦,这些创造历史的人,这些渺小的工具,另外的人,更多的人,铺天盖地,前赴后继,在那儿等着,盼着,成为工具,成为砌石,成为沙子与尘土,成为流水线上的一个螺丝钉,成为大机器里的一个活塞环,成为标语中的一撇一捺,一个逗号和无数个惊叹号,惟有在标语中获得意义,其他时间里,他只是失去上下文的废物,冬天单鞋单衣,夏天顶着毒日头,抛妻别子,背井离乡,受人冷眼,遭人鞭笞,他无门无窗的黑屋子里只有一张草席,一口铁锅,一堆冷馒头,仅仅是为了填饱肚子,却从未填饱……智者说,人性善,皇帝不语;智者说,人性恶,皇帝不语;智者说,人性非善非恶,皇帝不语。人民啊人民,野火烧不尽,他们是湿地上的鬼火,成不了气候,春风吹又生,他们是穷汉棉袄里的虱子,越是饥饿,越是吞吃,越是吞吃,越是吃不到。他们丧失了名誉,丧失了名姓,只留下一个口音,一张可以无穷替代的脸……每天他走很多路,干很多活,毫无意义;每天他记账,想知道他们欠他多少,毫无意义;每天他向着发廊里的女人张望,犹犹豫豫,吞吞吐吐,最终被一道滚烫的激流推了进去,毫无意义;每天他活着,活在未曾宣判的无期徒刑里,每天他死去,他的沉默,他的无能,他的卑贱都受到惨烈的惩罚,远离故土,身份不明,毫无意义。
      2010
      32、大地仍在
      大地仍在,山河仍在。万物中闪亮的是夏天的松针,漫过岩石的小溪,母羊美丽的眼睛,是小酒馆里的啤酒,妇女身上的金属圆片,是觉悟的欢喜,服从最高智慧的欢喜,在菩提迦耶和缅甸丛林回望中国的欢喜。我们活过的岁月!那么多坚贞与牺牲,那么多善良与温顺,是否像水银溅在地上,像雨水落入沙漠,转瞬被人遗忘?多少次,我想从你的快车上跳下去!也许,那珍宝还没被人当作废品卖掉,也许,我们热爱的一切还在什么地方活着。大地仍在,山河仍在,虔信者仍在,美的光 仍在。不在恶梦和仇恨里,不在冷血的统计里,也不在悔恨的哭泣里。每天我和他们邂逅,在和你们一模一样的时日里,每天我获得新的力量,在放弃野蛮的力量之后。我们活过的岁月!我们的脸已被谎言和懦弱改变了模样。我们的谨小慎微,我们与情欲的斗争,我们写下的废话,我们造下的孽,多如恒河沙砾的蠢行啊。但,大地仍在,山河仍在,你的美仍散发着动人的光辉,在我对你的情欲消散了以后,我对你的爱反而更强烈,更坚贞了……我可以从每一声鸟鸣,每一片闪光的树叶从智者的每一句话听到我的心跳你的心跳……哦,我们在一个奇异的堕落时代,我们在一个无边的大酒店里。我们不在一起,却从未分离。夜深人静时,我们躺在同一张无边无际的人世的大床上,我们活过的庸俗的岁月我们为之哭泣的美与正义的破产都不能将我们分开。大地仍在,山河仍在,我们向每一滴雨水,每一片树叶投去感激的微笑。啊,在这个炎热的时代,在这个恐怖的时代,我们的心有时也能获得清凉的慰藉,犹如小溪漫过滚烫的石头。在这个疯狂的时代,在这个超音速的时代,我们的脚步有时也可以慢下来,犹如天上的白云。我们让心中的爱意放牧我们,在动荡不息的大地上,决非为了赢得他们的喜爱,决非为了平息我们的恐惧。我们没有恐惧,在他们看到那么多死亡的地方,我们看到,大地仍在,山河仍在,一切的美,一切的智慧,仍在运转,生生不息。
      2010
      33、今夜,月亮似乎要将我吸到空中
      今夜,月亮似乎要将我吸到空中。我不安于地上的一切已经很久了。我蓄了浓密的胡须又把它剃掉。我写过火焰般的诗歌如今我宁愿什么也没写。我在不同的年龄遇到不同的真理,但情欲的洪流总是将我卷向低处,我又把那些忘掉了。我背诵过的语录和箴言都没在我心里留下痕迹。我受到官吏和汽车这些反真理的东西的迷惑,我以烈士的姿态一次次将语言的炸弹扔向它们,我在心中默念,“侵害无辜者,纯洁者,无罪者,这恶行回报愚者,犹如逆风抛撒灰末。”我并没有白白地燃烧我的怒火,我并没有虚构一个不存在的地狱,只要我看到今晚的月亮,只要我翻到这一页,我就知道,燃烧在我心中的火焰也曾燃烧在佛陀心中,只要我看到今晚的月亮,我就知道,我自大地以为已经完成的自我依然是渺小的——他舌上的毒刺并非为了爱和正义,他心中的欲念恰恰是纯洁的反面。他已经厌倦,却还没有觉悟。他在觉悟的门槛上徘徊又徘徊,直到真理的大门砰然关上。
      2010
      34、祖国
      我在我遍布绸缎,罪孽和神秘药方的祖国度过一文不值的一生,我的清风明月和花岗岩上苍的祖国,我的不可计数的善良和牺牲;水一样泼到地里的祖国。我在我毁于党争,械斗,毁于背叛和服从的祖国度过心惊肉跳的一生。我在我木讷的亲人中度过灰暗的一生,我憨厚的亲人,无能的亲人,无端端笑,无端端哭的亲人,他们活着,一年四季,早出晚归,他们活着,只要活着,就膝盖发软,千恩万谢,而我死去,直瞪瞪看着他们,直瞪瞪看着没有尽头没有门牌号码的通道——很多时候连办事员都找不到,一间间让人害怕的办公室里,一直有人抽烟,喝茶,神聊。而我们守在过道里,噤若寒蝉。它幽灵般压住我们的阴影连接着二十四史的阴影,万里长城的阴影,匈奴和蒙古的阴影,扬州十日和山海关的阴影,硕鼠和食人的阴影,秦始皇的阴影,王莽的阴影,道士和法王的阴影,磔刑和斩首的阴影,直瞪瞪看着祖国,它梦一般的万家灯火,它死水般的世道人心。他们把温良和忠孝清除了,这不要紧,他们把敬畏和罪己清除了,这不要紧,他们把狗粪留下来,把阴阳人的酷吏和机器般的刽子手留下来,他们把无用的谱牒留下来,仿佛我们可以在一无所有中永生。回旋在我心中的歌曲,有时会停顿很久,使我看上去像一个哑巴,一个穿梭于会堂和游行队伍的幽灵。回荡在我心中的声音,有时会寂灭很久,仿佛一粒石子投入一万米的水井,仿佛我从来没有说过,从来没有听到。那些去了巴黎和大马士革的人回来了,那些去了纽约和莫斯科的人回来了,带着异国的疾病和不可翻译的真理,什么也没告诉我们,我在卷帙浩繁的书海中领略的奇俗美景,勇敢的男人和聪慧的女人,比他们看到和触摸到的更多,更令我震惊。那些去了白宫和华尔街的人回来了,带着民主和股市的神话,什么也没告诉我们。而那个守着老婆孩子的汉子,那个守着一亩三分地的汉子,那个一晚上都在抽烟几乎不说话,一辈子都在干活从来不说话,那个只说最简单的,比如吃,喝,婆娘,娃,的汉子,只知道麦子何时灌浆,母牛何时配种,碰到干部应该笑,少说怪话别提意见的汉子,在他的春夏秋冬里,在他的旱季或者丰年,在他贫瘠无肥的地里,在水井,碡碌和梿枷旁,他颟顸又坚定的眼神告诉我,他温良又敬畏的眼神告诉我,那正在毁灭的嗷嗷叫的世界无法毁灭这里,我们的世界,我们疯狂追求的风花雪月,科学统治无法毁灭这里,那一切的价值与意义尚待确认,那一切对他来说毫无价值,毫无意义,只要我看到他看着老婆孩子的眼神,只要我看到他老婆孩子看着他的眼神,我就信了。
      2011
      35、繁衍
      终结的只是终有一死的生命,而皇帝有时比草民死得更快。如果他有一个邪恶的导师夜夜引他潜入淫窟,如果那女人善解人意并且熟读李后主并且有一双令他直达高潮的莲足。而青铜,《论语》,单眼皮和隐蔽的小乳房的美,还有令菩萨微笑,死神的镰刀收割不尽的袅袅香火仍在繁衍。
      2012
      36、秘密列车
      这是我挑中的一队人,我把他们关进秘密车厢,他们可以在里边喝酒,打牌,可以在里边传宗接代。这趟列车驶向哪里,惟有天意知道。它的速度是零公里还是风驰电掣,他们毫不知情。车厢外边,夜色暗如沥青,惨淡的星星如鸟粪,车厢外边,黑色的石头绵绵无尽。2012
      37、铭文
      被庞德胡乱的《诗章》弄得头晕目眩,趴在桌上睡了一觉,梦见一位高僧圆寂,无人哭泣,梦见她和我坐在防波堤上,突然笑嘻嘻把手放在我两腿之间。醒来已是薄暮,我看到沉重的头颅在手上压出那么深的花纹,仿佛古老石碑上难以辨认的铭文。
      2012
      38、密室
      我用神奇的智慧书砌了一堵高墙,把我和世界隔开。我活在文字的王国里,几千张嘴巴同时说话,汉语和汉语背后的希腊语拉丁语,英语俄语和西班牙语,无声的轰鸣嗡嗡响。文字的血肉文字的清泉和狂风聚合为生动的人形——他们在那儿弑君,窃国,一将功成万骨枯;他们在那儿赤胆,忠心,壮志未酬身先死;他们在那儿哭泣,在酷吏和蝗虫的废墟上,他们在那儿抗议,冲着天赐的威权和剥皮的人头税,他们在那儿布道,收服暗昧无主的心灵,他们秉笔直书,连皇家的丑行也不放过。有时,能闻到中世纪的黑死病气味,能闻到皇宫飘出的马桶气味,皇后的马桶!和平民百姓家的气味一模一样!永生在书里,活埋在书里,找不到一扇门溜出去,找不到一扇窗透口气。有时这堵墙如地狱峭壁,爬满形形色色的幽灵:两个大独裁者,现在是两只小蟑螂,这个咬住那个的手,那个咬住这个的脸,他们的大嘴曾把整个星球吞进去,只剩一根猪尾巴露在外边。我看着皇宫里惊心动魄的乱伦,看着革命上了断头台,看着我的祖先一次次吃掉自己的孩子,一次次被自己的孩子吃掉。那些王子,手无缚鸡之力的王子,文武全能的王子,大祸临头的王子,活在怎样的恐惧,怎样的悔恨中!……2012
      39、舷窗
      没有什么颜色比黄金更猥琐,没有哪座监狱比今年的酷暑关押更多的囚徒,没有哪个太监比今天的阴霾更恐怖。一些人微笑着赴死还以为是去天国,一些人安坐在空中客车里,打开阅读灯,欣赏杂志里金色的奶子,金色的屁股。没有哪个刽子手比时间更无情,所有高手应声倒下,白子黑子,无法在棋盘上移动一寸。舷窗外边,风平浪静,舷窗外边,鲨鱼横行,舷窗外边,奸人招供,舷窗外边,菩萨的心是无边的蔚蓝。
      2012
      40、在孤寂的山冈上
      在孤寂的山冈上,一棵树长成风琴的形状,为了让风琴演奏凤的悲伤。在回家的路上,一个浪子捧着自己破碎的形象,“妈妈,妈妈,开门,我还没死!”一块石头在空中翻了个身落入银色的急流。燃烧的麦田散发出疲惫的气味。一棵树,一个人,一块石头,深陷在各自的奥秘里,不求解脱。
      41、天黑时下雨了
      天黑时下雨了。行人全都看着街口的红灯发呆。影子鞭打着我们。“回家前你一定要醒来!”道路像一条银蛇,钻进了远方的黑暗。我始终记住我是什么东西,我始终记住我要去哪里。饱含水分的树木把人的气味和声音也吸去了。警车呼啸着驶向西区,而在东区,善良的人已经受到了伤害-
      42、灵魂的冬日
      这是激情降到零度以后古怪的弯曲。眼睛——褐色烟雾裹住的窗户。嘴巴——冻住的喷泉。风无端地拍打我的门。恍惚中我听见正午的公鸡在屋顶上愤怒地鸣叫。电视屏幕上,肌肉发达的运动员,像古代的战神,在绿荫上飞奔。啦啦队中,那个最美的姑娘脱去了上衣。晃动着丰收女神般的巨型乳房。生活,多美好,热气腾腾!歌剧,保龄球,可口可乐,按摩女郎,奔驰500,冬天的温水游泳馆,这世界应有尽有。但夜半会有鸡叫,正午有人梦游,而一个滔滔不绝的政治家会突然变成哑巴,当一只足球攻破了他的后院,找到了苹果树下的红色保险柜。每天,我带着大街上的无政府气味回家,在劳作了一天之后,终于能躺下来。细数这狗一般的日子里那些一文不值的胜利。窗外是美丽的焰火和动物的吠叫。随它喧嚣去吧,我并不为人类失去的尊严担忧。我会熄灭所有的灯,走进黑暗,我要抱着神秘的公鸡登上塔楼,去和它一起吼叫。
      43、月亮的悲伤
      形象今夜,月亮来到我的庭院,仿佛死去的兄弟回到家中,一动不动地望着我走进黑暗的厨房。我打开15瓦的电灯。我拿起菜刀,又放下。我在煎锅里打了一个鸡蛋。我的眼里满是泪水。月亮,你有着多么悲伤的形象!像个幽灵,你身边一无所有。你的样子有些恍惚,仿佛在请求我,行细地认清你。兄弟,我知道你难受。你看,我在院子里种了花,左肴鸡蛋吃。只是自从你走后,我生活的勇气,全化作冷酷的冰。
      44、从天而降的冰
      从天而降的冰,落在夏天的草坪上。有人需要这样。有人需要红旗插在猪圈里,需要高大的建筑看上去像是灰色的棺材。一块夏天的冰是我的悲伤的眼睛的镇痛剂,一块从天而降的冰,你们都看见了,它是一种没有心脏的东西,所以它飞快的融化里有着你无法想象的幸福,并且在融化中也带走我的心脏。
      45、记忆像一艘船
      记忆像一艘船,在河面上越来越远了。茫顾四野,那生锈的莠草在天空严厉的目光下瑟瑟发抖。革命已经结束,搏斗尚未终止。悬崖上的舞蹈,唉,多优美,可惜你不能停下,免得被大海的舌头卷走。我们怀中一点点飞迸的美啊,像古怪的来去无踪的情感。转眼我就认不出自己。我走下山冈,手握生命的徽章。神秘,在我的脚下颤抖着,它是喜悦的;大雾在我的身后分开又合拢,它是欢乐的。一只燕子跌倒在我的门口,这就是我回到家中看见的景象。记忆像一阵烟,在肉体的土丘上,消散。
      46、我们如何把石头当面包吃
      黑色的建筑?呆呆地兀立在那儿,?像下岗工人。??家家户户都看“小燕子”,?肯定是1999.?一个姑娘的大眼睛,?阿拉法特的大眼睛?和四处开花的炸弹。??多少人死在富裕年代!?最优秀的人也去了。?但痛苦和欢乐是不相干的,?这和苍蝇掉在了肉汤里没有关系。??台风刚刚离开。?折断的大树已经被拉走。?街道光滑得像一块黄油,?可以用小刀轻易地切开。??银行利息太低了,?就像一个伤心的小土墩,?永远别指望它会崛起。?在商店纷纷关门倒闭的日子里,?我的心中也有一扇门,关上了。??我心中的什么,破产了。?可“小燕子”在格格地笑,?皇帝在格格地笑。?我们是多么善于放大自己的愚蠢啊。??有人要离开,?有人在到来。?黑色的建筑呆呆地兀立在那儿,?像是倒霉的下岗工人。
      47、一万年太久
      时间的鬣狗在大地的面包上狂奔,?没有什么可以阻挡它。??摇椅上睡着的老人,?随时会像婴儿一样哭出声来。??100辆小轿车停在花园酒店门口。?100头热烘烘的野兽!??明亮的旋转玻璃门,?它记得所有路过者的面容!??时间的鬣狗走走停停。?心灵,一会儿清醒,一会儿昏睡。??在中国的地下挖个洞,?通到美国去。??我们要见见龙虾一样红脸膛的美国人民,?见见鲍勃•狄伦和风骚的脱衣舞女,??也让他们见见严肃的中国人民,?见见京剧,水牛,和中国的脱衣舞女。??一万年太久。?刻在眉心的黑痣会是一种怎样的命运???在我们为合同争吵的时候,?老人醒来,放声大哭。
      48、四周的沉寂是一种喊叫
      在城里,?没有什么可以来做我的导师。?无论是外省的乡巴佬,?还是剑桥归来的博士。?无论是高耸入云的摩天大厦,?还是那些绿油油的人工草坪。??一顿丰盛的晚餐,?使我昏昏欲睡。?异国的歌曲,?抽象的烟,?消散在抽象的风景上。??我将面孔转向镜子。?我看见我的中年。?胖了,丑了,松弛了。?这不是我要去见的那个人。?但这是我要带着一同上路的人。??咬紧牙关,?不说一个爱字,?这样,我就获得了最低限度的尊严。?因为这草草收场的时刻,?什么是值得你带着一同上路的东西呢???一只苍蝇。?更多的苍蝇。?在黄铜的餐具上盘旋。?报纸上有凶杀案,?有淫荡的老头暴死在风流之夜。??四周的沉寂是一种喊叫。?而看不见的棍子在空中劈砍,?看不见的人头滚下山坡。??真理,像扩散的癌细胞一样,跑到了每个人的舌尖上。?但是,没有一个人可以来教导我。?他们的牺牲是愚蠢的,?他们的幸福?和苍蝇的幸福没有分别。??我低下头,?发现鞋底开了一个大口子,?像一张正要说话的嘴。
      49、我没见过荷马的世界
      我没见过荷马的世界,?没见过天鹅痛苦的交配?和国王的绞刑,?没见过第一滴水?如何孕育了无数个?小小的生命。??但是我见过满目疮痍的大地,?在1万米的高空,?见过桥下的黑水河和两岸的荒凉?包围了我们的心脏;?见过无数的金发美女,?在时装杂志和色情画报上;?见过望着土地和六个儿女哭泣的庄稼汉,?见过藏在玫瑰花瓣下的刀子和泪水里的背叛,见过餐桌上的孔雀肉和文在少年胸前的蜘蛛,见过仇恨像滚烫的石块在人民的喉咙里上下滑动,?见过和平的空头支票在政客们的手上传递,见过美国的玉米插在中国少女的嘴里,?见过愚蠢的微笑闪耀在每一块窗玻璃上。??见过幸福是如何?在一天天的渴望中给葬送掉
      
      
      
      灰眼睛的愤怒
      ——关于杨子诗歌的评论
      邹汉明
      
      一
      杨子在诗集《胭脂》的后记里,引述了多年以前自己的一篇创作札记,相当激越但是清楚地交代了他从事现代诗创作的最初的怀抱:
      我曾经想要写出罗宾逊·杰弗斯那样具有青铜和花岗岩的质地的诗歌,在他的笔下,就连大海的波涛都是青铜雕刻的。
      罗宾逊·杰弗斯(1887—1962),一名不大为中国读者所熟悉的美国诗人,晚年凭借着从银行界的亲友那里得到的收入,隐居在加利福尼亚州西部卡梅尔河畔的卡梅尔小镇。在一所石头修筑的屋子里,这位蔑视人类,歌颂自然的诗人,写下了数量可观的诗歌。他用音调高亢、感情激越、有如利剑似的诗歌长句试图向人们申述:“自然十分美丽,十分残酷,十分天真,应当受到宗教性的崇拜,而人类则是一种病态的赘疣,宇宙秩序的污秽,只配有灭绝的下场。”[1]罗宾逊·杰弗斯的作品几乎没有被翻译成中文,因此很少影响到中国诗人,但是,精研外国诗歌、也一直从事诗歌翻译的杨子却是那么早地注意到了这位愤世嫉俗的悲剧诗人。杰弗斯的观点当然影响到了杨子对这个充满着悲伤的世界的看法,不过,他最终并没有像杰弗斯那样隐居到某个地方专事写作。在庸常的生活里,杨子更像一个操着汉语的葡萄牙诗人佩索阿,将自己的诗人身份隐藏在繁琐的日常事务中,将他的满腔激情埋藏在内心的深处。在随后写下的大量作品中,我们会惊讶地发现,在一个艰难的非诗时代,诗人杨子找到并书写了一个令人震惊的、鲜明而又突兀的诗歌主题:
      这些年,我太执著于黑暗(甚至暴力)和焦虑,我的诗歌里挤满了愤怒。[2]
      如同孤寂一样,黑暗也是一个现代性的诗歌主题,而且是一个更为庞大的主题。执着于探索黑暗主题的诗人,势必会导致愤怒,这里,诗就是他手里的一根很容易点燃的导火线。
      说到底,诗就是一个诗人的世界观。全部的分行就是他对于这个世界的价值判断。但这样的世界观不容易获得,即使获得,也很难一以贯之地书写下去。杨子在他三十岁左右的年纪上,已经敏锐地确立了诗歌写作的主题——用这个时代被证明是百无一用的分行,用他的眼睛和心灵紧紧抓住的事实,来“抵抗着黑暗的权力”[3]。此后,杨子的诗歌很少偏离这个主题。
      札记说的“这些年”,确切地说,应该是上世纪九十年中期,也就是杨子写作诗集《灰眼睛》(1995—1999)时的最初一段时期,他本人从大漠孤烟的新疆来到了光怪陆离的现代都市广州,精神的行程何止以道里计。广州是当时中国现代化进程最快速的大都市之一,它自非偏远的乌鲁木齐可以相比。地域的强劲反差必定影响到诗人的心灵,从此,九十年代以来,物欲的现实对一名诗人心灵的挤压、撕扯开始了。如同荷马必须找到一个歌咏的大海,杨子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在诗歌中较劲的城市——的确,他既要在这个城市里安放自己的生存,又必然地要对这个城市触目的精神荒凉作出内心的回应——似乎有一股蛮横的力量驱使着一名诗人必须面对一个已经变化了的现实(时代)发出澎湃的呼痛之声——
      我没见过荷马的世界……/但是我见过满目疮痍的大地/……见过仇恨像滚烫的石头卡在人民的喉咙里,……/见过愚蠢的微笑闪耀在摩天大楼的每一块窗玻璃上。(《我没见过荷马的世界》)
      没错,荷马的大海、英雄、手执盾牌、长矛与短剑的角力我们看不到了,但是,赤裸裸的资本的角力,实在是每一个在夹缝里讨生活的都市人每天共同目睹的。正是在这个意义上,荷马的英雄奥德修斯被置换成为一名匿名的现代诗人,大海的波涛同样被置换成了向着天空汹涌不已的摩天大楼,而其间的漩涡、深渊与凶险,亘古未变。
      有意思的是,我恰好保存着杨子那个时期的一份诗歌复印稿,那是他的三弟——诗人杨键交给我后在安徽泾县的某一个小店里复印的。杨键对长兄的作品当年就是推崇有加的。这也是我最初接触杨子的诗歌。我被杨子诗歌的雄浑的力量打动——确切地说,我被他诗歌中激射出来的深广的忧愤所打动。在上世纪的九十年代中期,中国诗坛很少有杨子这样直抒胸臆的写法。其时,“知识分子”的诗人讲究修辞,开始在诗歌中尝试叙事,而所谓“民间”的诗人,大面积的口语书写正跃跃欲试。口语诗的琐碎的个人性开始彰显了——此后将达于泛滥的程度。我身边的大多数诗人,别求新声于异邦,倾心于怪力乱神,在新奇怪诞的形式下面,独独缺失了中国诗歌的需缺品——正义和良知。一九八九年以后,我们没有想到,中国社会竟会这么快速地转身,集体奔向了一个沸腾的市场。诗人在一个自朦胧诗以降最为艰难的时期——也是汉语诗歌最需要发出独特声音的时期,除了极少数的诗人,普遍地变得犬儒。而此时,杨子勇敢的激情书写,让作为读者的我眼前一亮——《落日的颜色》、《背叛》、《这样的日子值得珍藏》、《穿过饥馑的年代》……以及《死城》,都在一份现在已经黄斑点点的A4复印纸上了。那个时候的杨子,全然无视九十年代中国诗歌的风向,固执地,带着一股远方的气息,像新生的荆棘一样,鲜明地刺中了一个正在大步赶来的物质时代。很明显,这位诗人有着充沛的情感,有着那么多的黑暗需要挖掘。他写诗,如同毕加索所说:“我不发现,我抓住!”——根本不在乎诗艺的精雕细琢,而是径直奔向了诗歌的核心。他凭借着一己的力量,用信念中的理想主义,挖掘一个时代深处的黑暗,打量它,锤击它,并将它强行摁入自己的分行——他就这样成为了一名我们时代里的强力诗人。
      二
      不错,九十年代以后,杨子的诗歌有了很大程度的转变。中国社会的转型是一个不容忽视的外力因素,其间,另一个更其私密的原因是,他的家庭遭遇变故——一九九二年二月,杨子的二弟杨峰的意外去世,使得杨子和他的三弟杨键的世界观都发生了转变。三弟杨键此后一直茹素信佛,诗风由此大变。作为大哥的杨子,因为承担着更多的义务,不可能像杨键那样彻底地抽身离去,但,他压抑的表面下实际暗含着汹涌的波涛,写于二弟去世三年多之后的一首诗《月亮的悲伤形象》(1996),可谓杨子早年的代表作,其中透露出杨子内心的郁结:
      今夜,月亮来到我的庭院,
      仿佛死去的兄弟回到家中,
      一动不动望着我
      走进黑暗的厨房。
      我打开15瓦的电灯,
      我拿起菜刀,又放下,
      我在煎锅里打了一个鸡蛋,
      我的眼里满是泪水。
      月亮,你有着多么悲伤的形象!
      像个幽灵,你身边一无所有,
      你的样子有些恍惚,
      仿佛在请求我,仔细认清你。
      兄弟,我知道你难受。
      你看,我在院子里种了花,
      还有鸡蛋吃。只是自从你走后,
      我生活的勇气,全化作冷酷的冰。
      罗伯特·弗罗斯特对于诗歌曾有几条狡黠的定义,其中之一就是“诗始于喉头的一阵哽咽,始于一丝怀乡之念,始于一缕相思之情”。[4]这首以“月亮”开篇的诗歌,未尝不始于“喉头的哽咽”。而结束于“冷酷的冰”这个硬朗的语词,也暗合了弗罗斯特对一首完美诗歌的要求——“激情在其中找到了思想,思想在其中找到了言辞”。[5]在这首抑制着悲伤的短制里,我们完全可以测出一位诗人的体温。面对亲人离奇的死亡,杨子反倒出奇地平静,“我拿起菜刀,又放下”,这个极易被人忽略的细节,欲言又止,可以领受到此刻诗人的“悲伤与理智”。兄弟情深,却生死两隔,抬头,连月亮也悲伤如一滴忍住的泪。悼亡诗字里行间溢出的柔情,与同一时期激越的诗人形象似乎不太相同,但是,杨子诗歌质地的悲愤仍是一以贯之的。此后,杨子写有多首有关“月亮”的诗歌,如《广州的月亮》、《陌生的月亮》、《浑圆的月亮》……以至于最后写下了一枚《死月亮》,他完全颠覆了“月亮”这个中国古典诗歌星系中不断出现的经典意象,使之烙上了一名现代诗人清晰的个人印记。
      因为《悲伤的月亮》,我们有迹可寻杨子早年的诗集《蓝花》(1990—1994)的风格。毫无疑问,杨子也曾有过有过一个“安详”的、有着“清凉的月光”和“乡村之夜”的“蓝花时期”。考察这些诗歌的内容,《蓝花》的写作应该是在新疆。空旷的情怀,乡愁,当然也有“令人心痛的光景”,但《蓝花》总的基调是诗意的——杨子锤炼诗艺的时期原来在这里。且抄录诗集的主题诗《蓝花》(1993)——
      一千座山发着低烧。/多可怜,悬在树林里的烟,/就是不能升到天上。//微风中蓝花点头,/它在说着它的快乐,/它不理会人间的悲苦。
      与当代很多诗人一样,杨子有过一个讲究诗歌的新奇表达的时期。他的诗句:“一千座山发着低烧”(《蓝花》);“闪电跳入晚餐的盘子”(《我的血,我的命》);“妇女在树上产卵”(《春天》);“长出翅膀的鱼/死在树上”(《荒凉》),等等,也可以看出当年杨子对于诗歌技艺的锤炼。“蓝花时期”的诗歌是温和的,书写的基本是一个还没有被糟蹋的自然。诗人的痛苦还没有上升到愤怒的主题上去。但是,“荒凉”的主题已经现身,突围势在必行。于是,诗句的加速开始了:“我的血在找一个出口//冲出去,我的血,我的命!”(《我的血,我的命》)。随即,乡村开始了摇晃,一种可怕的美已经诞生,这都迫使一名诗人对自己的创作作出适当的调整。稍后的《这地方已经一文不值》(1996)一诗,我们可以拿来细究其中的奥妙:
      这地方已经一文不值。
      水泥厂,加油站,
      阴影带着可疑的气味压住了一亩一亩的冬麦。
      土地,被遗弃的母亲,吃了太多农药,脸色蜡黄。
      光秃秃的小树林里,
      斑鸠的叫声,仿佛临终呼喊,
      令人胆寒的虚幻。
      风暖了。空气中淡淡的氨,
      是这个农业国度最后的一点点气味。
      一头猪冷漠地跟在汽车后边,走进傲慢的城市。
      唉,命运终于给了严峻的安排。
      当思乡的斑鸠从光秃秃的小树林飞走,
      它揪心的叫声会让一亩一亩的冬麦因悲痛而生锈,死掉。
      水泥厂,加油站,吃了太多农药的土地,光秃秃的小树林,生锈的麦田……诗中的这些意象,我们后来在杨键的诗歌中屡屡接触到。无可否认,杨氏兄弟的诗歌,在九十年代中期,有过一段美妙的交叉——他们将共通的目光投向了同一地段。两人同时唱出了一曲又一曲的挽歌,哀悼中国乡村的死亡。
      随着中国各地城市化进程的加速,原先“蓝花时期”的那种传统的乡村之美开始扭曲、变形,甚至面目可憎。这是中国千年未有之变局。诗人如同辛勤播种的农民,而“一个有眼力的农民不应该在一块已经多次收获肥力锐减的土地继续播种,他必须开垦新的土地和寻找新的技术。”(郭宏安语)[6],此时,城市主题将是杨子不二的选择。
      杨子是最早感受和关注城市化进程的一名中国诗人。此后深具意味的是,乡村以及城郊地段的诗歌题材,杨子此后不多涉及。这一块本世纪以来发生了意想不到变化的地段,后来在诗人杨键的诗歌中得到了充分的书写并几乎成为杨键诗歌的一个标识。杨子的不同之处是,他没有像杨键那样在句子中减速,他仍然手持锐利的长剑,其形象如同一名在诗歌中奋力抗击黑暗的战士,横空一刺,有意避开杨键熟悉的领域,径直奔向了一个全新的区域——城市的心脏地段。在那里,杨子将满怀激情地书写广场,广场上的人,直面一个“惊慌的城市”,并斩钉截铁地将高度物质化的城市命名为“蠢城”——这是2003年,杨子与杨键,在共同服膺的诗歌地域分配上,开始了真正的“分道扬镳”——两兄弟将在各自熟悉的领域,殊途同归地书写出我们时代的“变形记”。
      三
      外表温柔、帅气、身材算不得高大的诗人杨子有一副磁性的好嗓子,但你绝对想象不到,他的内心深处,竟然埋藏着这么激烈的火药。走在广州的大街上,杨子惟一的与众不同之处,是他依然留了一部神采飞扬的大胡子。这是诗歌在诗人身上稍稍显露的峥嵘。
      杨子的诗歌,如同他浓密的大胡子,诗体庄严,语调坚定,音色雄浑,真气充沛,通体洋溢着正气,有着凛然不可侵犯的威严之相。这是拜领了我们身处的那个无奇不有的现实所赐的结果。写于2003年初的《这挤满了人的广场是多么荒凉》,是这个时期杨子诗歌中出离愤怒的代表作,诗歌拷问灵魂的激烈程度,在这个时代是少有的:
      这么多的头颅漂在肮脏的日光中,
      这么多的忧虑堵在喉咙里,
      这么多的失望,这么多的呼喊,
      这么多炉渣一样失去了光 的眼睛……
      ……
      没有一个人,没有一个组织站出来说,
      是我们的罪过。
      没有一个博学之士站出来说,
      总会有办法。
      没有一只燕子带领我们去见识玫瑰下边的腐烂。
      ……
      这挤满了人的广场是多么荒凉!
      ……
      乡村远去,它固有的自然之美一旦毁坏殆尽,这个国家便肆无忌惮地加速了城市化的进程,古老的国度转瞬成为一个世界的加工厂。乡村吃了激素似的赤脚向着城市狂奔而去。随即,工业的垃圾出现了,荒凉出现了,诸多的心灵问题如影随形也出现了。杨子身在现代化程度最高的大城市广州,这一切,他感同身受。他很自然地成了最早吞咽城市化恶果的一名中国当代诗人。
      但是,我却不能简单地将“蠢城时期”杨子的诗歌称之为“城市诗”,的确,早在上世纪八十年代末,中国出现过一批所谓的“城市诗”,其实,那不过是一群来自乡村的大学生对于尚未清楚的城市生活的美好向往,简而言之,是他们的青春梦幻在不成熟的诗歌中的回应,还远远谈不上对于城市生活体验的深刻,至于城市生活的焦灼、类似于卡夫卡笔下的异化,身心的分裂,等等,尚未有痛入骨髓的体认,而吞吃一枚异化的苦果,实在需要等到那个生养了他们的原乡被遍地烽烟的城市化进程彻底撕灭之后,才会锥心之痛。
      城市化进程是一个世界性的主题,但,从来没有像在我们这里,过程的孕育、展开,竟然是如此的血腥,如此的无视弱小者的权利。杨子身在冷漠的城市,他一个诗人的良知就像被一桶冷水当头一浇,一个激灵,于是他成了一名在诗歌中有所行动的诗人。他的诗句变得磅礴,有点竟然横向生长,有如在纸上开来了一辆自己的推土机。杨子急切地喷涌出作为一个族类的愤懑,行使着一名诗人的严正审判:
      一辆挖掘机开过来了,/又一辆挖掘机开过来了。/道路的左侧挖开了,/道路的右侧也挖开了。/我的耳朵里灌满了野蛮的轰响,/我的身体和土地一同震颤。/可怜的大街,/谁都没有向它表示过歉意。/他们今天打开它的肚子,又缝上,/明天打开它的胸腔,又缝上。/他们用它来赚钱,/来洗钱,/来惹我们生气。/他们的事业/就是赚钱和惹我们生气。(《一辆挖掘机开过来了》,2003)
      杨子是如此早地看到了这座愚蠢的城市里“那截露在礼服外边的尾巴”[7]的一名诗人,而且,他的眼光,从来不抱什么希望,是真正意义上的一黑到底。此后,以冷酷无情的推土机充当城市化进程急先锋的城郊新景观完全印证了诗人多年以前的直觉——就直觉的能力而言,诗人作为一个“种族的触须”(庞德),总是先知先觉,领先于别人。
      杨子的出击并不局限在城市化进程的主题上。愤怒的诗人同时是一个对现存价值具有深刻怀疑精神的现代公民。但诗人的怀疑有别于哲学家,他的怀疑需要及物,须得建立在他描述的对象上。他抓住的一系列光怪陆离的意象,是这一个城市也是所有城市的——他“砸碎了所有的镜子”,因此看到了这个时代更多稀奇古怪的碎片,而其中的一个碎片就是:
      那个用电锯
      沿着脊椎齐齐地切开一匹活马的人,
      会来我们这里竞选市长,
      他将把一份最乏味的生活清单
      塞到我们嘴里。
      ——《但是水冷了》
      无论是着眼于现在还是未来,杨子都是一位弃绝了幻想的诗人,他近期的作品,有一种不得不“顺从”的悲哀,“顺从看不见的戒律,/顺从看不见的权力对于狂想的阉割,/将脑袋弯向脚踝,/将心脏挂在衣架上,/将梦想的倒刺,/从睫毛里拔掉。”(《顺从》)在这样一种完全反讽的“顺从”里,我们可以读出诗人内心的无可奈何,也因此,他的诗句显得更加的“荒凉”了,单单看一看这样的题目:《我活在一个电闪雷鸣的省份》、《黑夜放出它的长虫》、《脸上的冰柱》、《无边荒凉的含义》、《更大的荒凉》、《腐烂的窗口》、《恐惧》、《这夜晚,这僵硬的大地》、《骑在古老的星球上驶向死亡》、《死城》……我们就可以感觉,这一系列的近期诗歌,仍然构成了一名诗人鲜明的批判锋芒。
      有时候,我觉得隐藏在人群中的诗人杨子就是另一个我们身边的佩索阿,一个更加激烈的佩索阿,一个一生都在“一种难受状态中思考”[8]的佩索阿。而佩索阿的最大的魅力,正是在于他的“那种深刻的怀疑将他带到了一个高度……”[9],“怀疑”达致“高度”,这是杨子论述葡萄牙伟大诗人佩索阿的文字,反过来,用在他自己的身上,何其的贴切!
      诗歌的高度就是“人类的生存”,而不是“一类人的生存”。费尔南多·佩索阿可以“不动感情地打量人类的生存”,[10]但杨子不能。杨子生活在一个问题如此之多的国度,以致每一次思考,都将被这个不得不生活其间的他人的时代所伤害或者毁灭。下面是他的另一首诗:
      在我们身边,/有人从死亡的深井里汲水;/在我们身边,/疯子的胡言乱语/比名流的演讲还要精 ;/在我们身边,/粮食遭到了空前的贬低;/在我们身边,/亲人一个个衰老了;/在我们身边,/真理鬼鬼祟祟,/仿佛受着严密的监视;/在我们身边,/火车脱轨,无人过问;/在我们身边,/有人说着外国话,在自己的国家;/在我们身边,/小鸟疯叫着跌进了油锅;/在我们身边,/古老的珍宝撒了一地,/因为看上去不像珍宝,就被迅速清理掉了;/在我们身边,/疾病舞蹈,像烧焦的幽灵;/在我们永远不会进入的密室里,/我们永远不会认识的大人物念到某人的名字,/让我们每个人都打了一个寒噤;/在我们身边,/古老的悲剧正在上演,/因为看上去像是闹剧,谁都没有理会;/在我们身边,/有人从死亡的深井里汲水,/给每个人倒了一杯。(《在我们身边》,2003)
      在一个现代的大都市里洞若观火的诗人,他写下的诗歌不全然是关于这个城市的,但,我们却可以说,它是关于人类或人性的。法国具有基督教倾向的哲学家雅克·马利坦在论述世界上第一个写作了城市现代性诗歌的诗人波德莱尔时说过一句有意思的话:“他(波德莱尔)已经看出我们现代世界属于哪一种苦境,并深入到这苦境中,从那里注视每一个事物……”[11]在一种诗歌的苦境里,看出这个世界的端倪,从而带着一种崇高的思想去注视,必定使得诗人写下的每一个句子增加令人注目的硬度。这是杨子诗歌的特质,以区别于某一个群体的孱弱、冷漠和背转身去(多半是故意的)的卑怯。
      愤怒出诗人,这既是常识,也是古老的中国诗教。但愤怒不是一种表情,站在我们面前的这个人,是一个“见证过大地的纯洁,大地浩然的威严”[12]的诗人,也是一名“护持过心灵的灯盏,信仰的灯盏”[13]的诗人。因为有了这两个前提,在一个普遍怯弱的时代,杨子的诗歌实在是一个提醒。而他本人,就是一名现代都市里的堂吉诃德,他面对的敌人,也不完全是一辆巨大的风车:
      我骑着一匹老马
      向伟大的荒凉前进[14]
      道路的前面,明知是一大片荒凉,无边无际,几乎是一个陷阱;诗人也没有长矛,但是有一支笔,一颗思想的痛苦的心灵,一个能够溅起灵魂回声的键盘。这一首标题为《无边荒凉的含义》的近作,给我们画出了这样一幅自画像:孤独、愤懑、决绝……他在诗歌上走的是一条没有回头的道路。他索性一黑到底!
      追随这匹老马,回到文章开头那个名叫卡梅尔的小镇。那里,曾经住着一位诗人,他恰好是诗人杨子当年追慕的对象,他叫罗宾逊·杰弗斯。有一年,一位流亡的波兰诗人来到他的石头屋子,他低吟着他的诗歌:“它看见你柔和而又猛烈地磨损着……”[15]或者,他干脆唱出了自己的诗歌:“你却那么勇敢/在一片空虚中向恶魔呈现牺牲。”[16]这两个人,静悄悄地进行了一场对话,最后,这一位流亡的诗人这样承认:
      他是大胆的,因此尽可能打破了看不见的检查制度的蛛网,和他相比,其他人就像完全给缠在网里的垂死的苍蝇了。……他孤注一掷,在自愿的孤立中获致自己的结论,决不试图取悦于任何人,坚持不让步。[17]
      诗歌不取悦于任何人——不取悦于当下和未来,其中当然包括不取悦于此在的自己,在这样的年代坚持诗人的底线,何等的不容易!
      [1]、[17]见《拆散的笔记簿》,切斯瓦夫·米沃什著,绿原译,漓江出版社,1989年2月第1版。第172页、第176页
      [2]、[3]见《胭脂》,杨子著,海风出版社,2007年7月,第251、253页。
      [4]、[5]罗伯特·弗罗斯特的原文是这样的:“诗始于喉头的一阵哽咽,始于一丝怀乡之念,始于一缕相思之情。它是朝向表达的一种延伸,是想得到满足的一种努力。一首完美的诗应该是一首激情在其中找到了思想、思想在其中找到了言辞的诗。”见《弗罗斯特集》,曹明伦译,辽宁教育出版社,2002年6月第1版,第906页。
      [6]见插图本《恶之花》,漓江出版社,1992年8月第1版,第188页。
      [7]见《胭脂·蠢城》,第216页
      [8]、[9]、[10]见杨子文章《佩索阿:一个人在小阁楼里思考宇宙》,载《费尔南多·佩索阿诗选》(杨子译)一书,第9页,河北教育出版社,2004年1月第1版。
      [11]见《艺术与诗中的创造性直觉》,雅克·马利坦著,刘有元、罗选民等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1年10月第1版,第291页。
      [12]、[13]、[14]见杨子诗歌《无边荒凉的含义》,未刊稿。
      [15]罗宾逊·杰弗斯的诗歌《卡梅尔》中的诗句。
      [16]米沃什的诗歌《致罗宾逊·杰弗斯》中的诗句。
      
      
      
      杨子诗歌印象
      文:韩子勇
      杨子的诗是成功的,虽然他在杂志上露面不多,最好的诗只能留给自己和少数几个朋友--这对读者和刊物都是一种损失,对杨子则是一种伤害。杨子是敏感的,对贫乏的理性世界而言,这是不可多得的财富,这笔财富的价值就在于这种敏感与那种病态、变态的神经错乱完全是绝对的两样--它是健康而富于生命本性的,它清晰、流畅,带有事物本身所具备的那种神秘和美,它告诉我们感官可以接触到什么,而不是在你的眼睛上蒙一块黑布领你进入绿林响马的洞穴。这一点很重要,因为在我们的阅读生涯中多次遭遇过这种粗暴无理的绑架。让复杂的事情简单化,这需要一种非凡的接近事物本质的审美力量。杨子初步地具备了这种力量,因而他的敏感不是走向混乱、走向似是而非的疯人噫语,而是保留了感觉本身的质朴、原始和神秘。我相信感觉本身就具备强大的概括力量,我相信真正优秀的诗歌是不需要大堆有形无形的注释而能存在于直接的阅读之中的--对于真正优秀的读者而言如果需要借助导读才能进入诗歌的内部,那是诗人的悲哀。杨子诗歌操作的“工艺水平”也堪称上乘,其语言的涌现和流动接近自然。有人说运用语言需要磨炼,这话对了一半,因为有人天生就是语言天才,而有些人磨炼了一辈子其语言仍然带着磨炼过的痕迹。语言不是工具,对于诗歌而言,语言和感觉是一同出现的,决不能逆向还原,这就是为什么诗歌很难改动、很难转译的奥秘。杨子的诗与新边塞诗歌流派没有渊源关系--这是最不重要的,因为世上百分之九十九点九的诗人都是如此(当然,我这样说丝毫没有贬低新边塞诗的意思),重要的是杨子敏感,有接近事物本质的那种审美力量,再加上对语词的那种天生的嗅觉,这就够了,剩下的只是时间问题。
      在我读过的杨子的诗中最棒的一首是《心是一个盲目的猎人》,不是发表过的那个“头顶”,它挺长,“身子”还在社会阅读的阴影里。杨子好学,读书很多,长期的个人生活使他在公共场合多少有点羞怯。记住杨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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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TA的每日心情

    昨天 16: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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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Master]伴坛终老1

    沙发
    发表于 2014-1-29 12:21:34 | 只看该作者
    应该仔细研读的作品,{:soso_e17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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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TA的每日心情

    2013-9-16 10: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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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1]初来乍到

    板凳
     楼主| 发表于 2014-1-30 20:16:54 |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北方夫子 于 2014-1-31 11:17 编辑

    最初激励你写诗的是什么?

    .
           杨子:我出生在1960年代初期,我父亲是一名普通工人,先在钢铁厂,后在铁路运输部门。在那个贫瘠的年代,我像所有工农子弟一样,没机会读到任何经典文学作品,如果不是中学时偶然从邻居和同学那儿借到《唐诗三百首》和契诃夫的小说,从一同学习绘画的朋友那儿看到俄罗斯艺术家列宾的作品,我不可能对文学和艺术发生兴趣。高中的时候,我开始写古体诗,平仄不通的古体诗,同时梦想着做一个历史小说家,甚至试着写过两个古代题材的短篇小说,一个关于楚庄王,一个关于张巡。当然,那只是糟糕透顶的习作。大学时代,真正让我对诗歌产生浓厚兴趣的,是英国诗人约翰•济慈。大学阶段对我有过影响的诗人还有美国诗人爱伦•坡、惠特曼、阿奇波尔德·麦克里希、康拉德•艾肯,俄国诗人叶赛宁等人。

    Melissa:许多人争辩过诗歌的目的。你认为诗歌的目的是什么?

    杨子:我不太能体会诗歌在一个过于富裕的社会中,在一个张力骤然松弛的时代里,意味着什么。对我来说,在我命定了要在这里从生到死的、没有任何宗教的国度,在这个诗歌曾经拥有高贵的尊严、如今被贬斥到无以复加的地步的国度,诗歌(广义上的)的确是一种拯救:将我们从忘恩负义中,从长久的遗忘中,从难以阻止的坠落中,从肥腻污秽的现实中,拯救出来。承担这样一种使命的,不仅仅是今天的诗歌,也有昨天的、古老的诗歌。我们有很多不幸,但是我们有我们的幸运,这就是,我们是一个有可能活在过去、现在和未来这样一个伟大共同体中的民族。无论《诗经》还是杜甫,仍在对我们,对我们的时代发言。

    Melissa:你认为自己是某个诗歌运动或者作家团体的一员吗?

    杨子:从1984年到1993年,我在新疆生活了9年。1980年代末,我和一些朋友创办了民刊《先锋诗报》(仅出一期),1990年代初我和徐庄等人创办了民刊《大鸟》。在新疆这样一个最遥远的地方,《先锋诗报》和《大鸟》上的作品,其实验色 是不言而喻的。在中国西部,它们,尤其是《大鸟》,无疑是非常前卫的民刊。但是我并没有发起一个运动的野心。很久以后,当“运动”的硝烟散去,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太多的运动带有某种自我强迫的色 ,结果是一个圈子里的诗人的写作,常常有一种精神上乃至形式上的雷同,这样一种美学上的趋同,固然有助于形成某种势力,但也束缚了很多诗人。

    我曾经是新疆作家协会的会员。1993年到广州后,我跟作家协会这个越来越乏味的系统脱离了关系。

    Melissa:风景在你的诗歌中是一种末日般的恐怖景象,有时很悲凉。人们对你呈现如此动荡的画面感到愤怒吗?

    杨子:确实有人认为,我将现实描绘得太灰暗了。也有人说,我只是一味地否定了今天,却没有给人们指明出路。几天前,我在读哲学家卡尔·波普尔的《二十世纪的教训》时发现,他对于知识分子将现实涂抹得过于黑暗感到愤怒,似乎这里边有一种阴谋论的味道。我必须说,我不想用我的愤怒取悦任何人,任何群体。有时,我的诗歌几乎是在鞭笞现实,这个现实,不仅仅是日益被后工业社会侵蚀毒化的自然环境,也包含着现代社会对于古老文明中的价值,对于人的尊严,对于中国人对“天”的敬畏心的吞噬。如此激烈的言语姿态,某种程度上,对我是有害的——原本投向黑暗的刺刀,反过来刺伤我自己。我承认,我的诗歌没有给读者带来幸福和慰藉。很多时候,我的诗歌,是这个时代在我心灵上的一种投射,有时,这种投射过于直接了。我是不是犯了美学上的某些忌讳?莱辛在《拉奥孔》里说过,艺术家在表现悲痛的时候,不该取悲痛处于顶点的那一刹。我没有谨守他的戒律。我经常在宣泄一种愤怒,一种接近燃烧的愤怒。

    Melissa:我在你的作品中看到许多对于社会问题的关注。你认为作家有责任说出社会问题的真相吗?中国诗歌有这样一种传统吗?

    杨子:中国诗歌从不回避社会问题。《伐檀》和《硕鼠》对于利益阶层的批判,是非常尖锐的。

    不稼不穑、胡取禾三百廛兮。

    不狩不猎、胡瞻尔庭有县貆兮。

    彼君子兮、不素餐兮。

    ——《伐檀》

    硕鼠硕鼠、无食我黍。

    三岁贯女、莫我肯顾。

    逝将去女、适彼乐土。

    乐土乐土、爰得我所。

    ——《硕鼠》

    杜甫的“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是针对严峻的社会现实的。清代画家朱耷笔下的水鸟,经常斜着一只眼睛,这当然传递出一种强烈的陌生感,却也未尝不是他对时代的一种态度。

    中国传统伦理的核心内容之一,是知耻。今天,我们许多问题的出现,都是因为不知羞耻为何物。我们所面对的,不仅仅是审美的严重退化,更有大面积的道德的缺失。正如叶芝所说,“一种恐怖的美已经诞生”。直面这种“恐怖的美”,或许就是今天艺术家和诗人的最大责任。

    诗歌不是伦理道德的传声筒,也不是社会运动的武器。任何一门艺术,当它沦为宣传工具的时候,都必然是简单的,平面的,以煽动人心为目的的。这样的艺术,已经将自己等同于露天演讲和标语口号。诗歌是最接近音乐的艺术,从本质上来说,它不受雇于任何机构,拒绝为任何具体的事业服务。但是,社会问题所可能引发的广大共振,是不可替代的。鲍勃•迪伦是一个伟大的例子,而查尔斯•兰姆和威廉·布莱克笔下的扫烟囱的孩子,直到今天还震撼着我们。

    Melissa:你参与社会运动,或环保运动吗?

    杨子:我没有参加过任何社会运动,也不是额头上写着环保两个字的积极分子。但是我一直在用我的诗歌激烈地抗议急功近利的商品经济对于环境的践踏。童年记忆中的绿色田野,水牛,我在里边游泳的那条混杂着荷叶、菱角和水草气息的河流,能捉到泥鳅和鲫鱼的水田,这样的一种美,已经被商品经济彻底消灭。我当然不主张我们应该永远困守在贫穷的农业社会,但是我们对于自然的毁灭,的确是触目惊心的。我们要用多少代价,才能将今天满目疮痍的自然修复到从前的水平?环境工程专家说,破坏到现在这种地步的坏死的自然,是不可修复的。我们的传统里有一句话,叫造福子孙万代,但是我们对于物质的贪欲,正在毁掉我们后代的幸福。在广州,离我的住所一箭之遥,是一条甚至在冬天也会散发出隐隐约约的臭味的河流。我的一位曾经在附近住过的朋友告诉我,在他的童年时代,这是一条清澈的小河,里边有很多鱼。现在,这条河像一条死鱼的腐烂内脏。我很想做一件事,每天去上班的路上,给这条小河拍一张照片,贴到博客上,每天一张,记录它的死亡,它的腐烂,它的绝望。

    Melissa:你本人的诗歌和你阅读的诗歌是怎样一种关系?对你影响最大的诗人是谁?

    杨子:我没有刻意模仿过任何诗人,但是影响过我的诗人很多,美国诗人沃尔特·惠特曼、罗宾逊·杰弗斯、艾伦·金斯堡、盖瑞·斯奈德、华莱士·史蒂文斯、马克•斯特兰德,英国诗人约翰·济慈、特德•休斯、R.S.托马斯,希腊诗人塞弗里斯,法国诗人阿瑟·兰波、勒内·夏尔、保罗·艾吕雅、亨利·米肖,西班牙诗人加西亚•洛尔迦,俄国诗人叶赛宁,以色列诗人阿米亥,中国诗人多多、柏桦,等等,都对我产生过影响。随着时间的流逝,我在更多的地方,而不仅仅是诗歌里,听到了声音,看到了图像,发现了大量的甚至密集的诗意。我也在我自己的感情里听到了越来越自然,越来越朴素的声音。

    1980年代中期,赵毅衡翻译的两卷本《美国现代诗选》,对很多中国诗人产生了影响。“垮掉的一代”和“自白派”对许多中国诗人也有巨大影响,爱伦·金斯堡和西尔维娅•普拉斯是其中的巨星。很多中国诗人发出了激烈的声音,这和美国诗人的影响颇有关系。但是中国没有一个基础广泛的嬉皮士运动,所以“垮掉的一代”在中国无法生根,中国也没有诞生自己的金斯堡。对于史蒂文斯的敬意持续了很长时间,直到现在,他仍是最有影响力的美国诗人。弗罗斯特也一样受人敬重。

    我知道通过阿瑟•威利、肯尼斯·雷克斯洛斯和盖瑞•斯奈德等人的翻译,中国古代诗歌在美国和欧洲享有很高的声望。斯奈德的诗歌里浸透了东方精神,金斯堡的作品则受到西藏密宗的影响。我不知道当代中国诗歌在美国有怎样的传播,但无论如何,二十世纪的一些美国诗人,是许多中国诗人学习的对象。我翻译了很多美国诗人的作品,其中,盖瑞•斯奈德的诗歌,至少让我们看到,东方的精神和意象,可以转换成什么样的一种能量。对我们来说,这样一种远距离的转换,比中国文化在日本文化里的转换,更具有启示意义。


    Melissa:你的诗歌观念在哪些方面产生了变化?

    杨子:我对于诗歌的认识,一直处于变动之中,我自己的写作,也从未凝固于某种风格。

    大学期间,我最热爱的诗人济慈对于我的影响,更多地是精神上的,而非技巧上的。还有爱伦·坡以及柯勒律治。《安娜贝尔·李》的音调,曾经长时间在我脑海里回荡。那时影响到我的写作的,更多地是美国现代诗人,比如阿奇博尔德·麦克里希。大约是在1983年,我翻译了他六首诗歌。还有康拉德·艾肯的那首《空中花园》,我甚至为这首诗写过一篇两三千字的文章。毫无疑问,济慈澄澈的诗歌中所没有的现代社会的阴影,已开始侵入我的诗歌,一种近似恶梦的东西,暗示着慢慢逼近的威胁。

    我尝试过将迥异于内地的新疆的种种神奇注入我的诗歌。那是接近胡安·鲁尔弗和加西亚·马尔克斯的拉丁美洲的神奇。西部的雄伟与蛮荒,让人想起聂鲁达的马楚·比楚。那时,圣·琼·佩斯是我钦佩的诗人。我也尝试过借用史蒂文斯的形式,来盛放新疆的美,它的乌鸦,和它的白杨。

    1993年到广州以后,一种对于现代社会和现代城市的厌恶,将我的诗歌全面覆盖了。我当然知道纯诗的美好,知道音乐性对于诗歌的重要,但是这些在我们的现实中已经完全找不到对应物。我无法闭着眼睛走在广州的大街上,即使我闭上眼睛,也会有无数的车轮,从我的头上碾过,昼夜不息;即使我闭上眼睛,我也会闻到正在死去的河流散发出的臭气。在广州的十多年,诗歌对于我来说,成了一个更加开放的容器,开放到可以将任何东西装进去,而不仅仅是诗意的人与事,情调与气息。

    Melissa:文化大革命对于语言和诗歌产生了怎样的冲击?

    杨子:“文革”对于中国文化的颠覆是前所未有的。但是,即使在“文革”将所有的人性化表达都扼杀了的时候,也有几位诗人写出了真正意义上的诗歌。

    今天,仍然能听到“文革”的声音,闻到“文革”的气息,但那已经是坟墓里发出的声音,坟墓里散出的气息,被更多的人所摒弃。至于一些人意识深处的“文革”的阴影,不是一下子就可以铲除的。

    对于卷入信息高速公路的孩子们来说,“文革”已是遥远的过去,他们面临的问题是流行文化和网络文化的过于强大的力量。没有一个正常的文化生态,没有伟大经典的熏陶,没有个人的体验,我们的审美,必然是狭窄的,随大流的,我们的表达,必然是碎片式的,废话连篇的。

    Melissa:你在你的作品中描述了消费文化的扩张,以及对于立即获得回报的贪得无厌的需求。消费文化对中国的艺术或诗歌鉴赏有冲击吗?

    杨子:1980年代,中国诗人拥有无数读者,他们是最骄傲的一个群体。没有互联网,但是他们的作品可以抵达最遥远的地方,即使是荒凉的边疆小镇,也有人在朗诵他们的诗篇。这样一种荣耀足以抵消他们在物质上的贫困。那时,中国人都不富裕,诗人的贫困也不显得格外刺目。

    1990年代以后,情况发生了巨变。当这个国家变成一列高速运行的经济列车的时候,当所有的人都开始热衷于谈房子,谈汽车,谈股票,谈项目的时候,诗歌这个曾经的明星被经济巨人挤到舞台下边去了。诗人没有资金出版自己的诗集。更糟糕的是,许多优秀的翻译诗集也无法出版。这样,我们立刻进入一种恶性循环,诗歌的市场越来越萎缩,而诗歌成为一种完全被忽略不计的东西。

    我不知道艺术家的陡然富贵对于大多数诗人的刺激是怎样的,但要让他们在如此巨大的落差面前心如止水,不动不摇,是困难的。他们多多少少有些分心。他们早已不指望诗歌改变他们的境遇,又必须改善自己的境遇,不得不做很多别的事情。这固然是一种自救,却意味着无穷无尽的分心。这种分心对于诗歌当然是有害的。

    里夫金在《欧洲梦》里批评美国人,说他们渴望一夜成名。这大概是消费社会的一大特征。这样的情况在中国也同样发生了。这种心态对于中国艺术界的影响是巨大的,它多多少少让中国艺术家屈从于国际趣味,屈从于市场需求。他们的嗅觉越来越灵敏了,这灵敏针对的不是心灵,而是国际的行情和策展人的方案。一开始或许还有创造,还有一种与政治构成张力的野性的力量,但是太多的复制,太多的批量生产,已经令人生厌。

    Melissa:全球化对于你的写作和思考产生了怎样的冲击?

    杨子:我翻译过美国印第安诗人的作品,我喜欢爱斯基摩土著艺术家的杰作,我一点也不认为安迪·沃霍尔比他们更伟大。我不知道全球化最终是不是真的会消灭那些色 鲜明、源头古老的民族文化和地域文化。民国时期,看戏是中国人日常生活的一部分,同时,人们也能看到最新的美国电影。那时的中国有一个比现在丰富得多正常得多的文化生态。现在,更多的消费品涌进来了,哈里·波特成了孩子们追捧的巨星,高中生紧盯着NBA,眼睛眨也不眨一下。但是对于戏曲和民间文化(比如皮影戏、杨柳青年画)甚至中国最伟大的艺术门类——书法的热爱,已经是极少数人的事情了。

    早在唐代,长安(今天的西安)是一座最具国际化色 的大都市,那时中国是完全向世界敞开胸怀的,那种与远方的融合,大大地丰富了我们的文化。我一点也不反对那样的国际化,但是那样的国际化,和我们今天所说的全球化,未必是一回事。那时的中国充满了自信,有能力消化外来的东西。百年以来的中国,一直是世界各种思潮和流派的跑马场。中国当然从这种接受中获得了很多好处,实现了方方面面的进步,但是也有很多消化不良的情况。之所以不能很好地消化外来的东西,是因为在腾空了自己以后,我们变得无比虚弱了。

    今天,2009年2月9日(北京时间),51届格莱美奖在纽约出炉,中国人不用等到2月10日,便可以看到颁奖的盛况,通过下载听到获奖的金曲。信息是无比及时的,供应是空前丰富的,但最后大家分享的,永远是惊人地单调、可怕地集中的几样东西。应该有更多人去做更多自主的选择,而不是被工业流水线所宰割,被权威机构强行灌输,这样的灌输培养出的趣味,正哄骗着我们走向愚昧的一致,铲除了多样化,最终让我们的眼睛、舌头和耳朵失去判断。

    Melissa:在当代中国,艺术家和作家的生存困难到什么程度?艺术会获得何种支持?

    杨子:没有几个当代中国诗人可以靠诗歌养活自己。他们要坚守诗歌这样一个光荣而清贫的事业,惟有靠着对诗歌的热爱。在古代中国,一个人写出优秀的诗歌和上好的文章,很可能意味着他的世俗道路从此四通八达,他可以靠着诗歌去做官,可以凭借文章去当幕僚,获得较高的社会地位。

    20世纪初的新文化运动重创了传统文化,却没有如愿地建立起崭新的文化。在一个根基深厚的国家,要连根斩断我们与从前的一切联系,借用舶来品建造全新的文化,这本身就是可怕的妄念。随后的“文革”,更是令所有的传统粉身碎骨——近百年来,我们就活在这样的粉碎当中。紧接着,在我们远远没有将我们的情感和理智调节到正常状态的时候,全球化来了,商品经济来了,收视率和发行量来了。今天诗人和诗歌的落魄,是对我们杀师灭祖的一种报应。

    一些坚持多年的非官方诗歌奖对于当代诗歌的支持是非常宝贵的。但互联网或许是更重要的支持。从前,中国诗人在官方刊物上发表作品,或者在民间刊物上亮相。有了互联网,他们随时可以把自己的作品贴到网上。困难的是,他们能否经受得住大众对于诗歌的长时间的冷漠。没有谁希望自己的声音仅仅是对着宇宙黑洞发出的,没有人能忍受长久的自言自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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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5-8 21:54:43 | 只看该作者
    在我读过的杨子的诗中最棒的一首是《心是一个盲目的猎人》,不是发表过的那个“头顶”,它挺长,“身子”还在社会阅读的阴影里。杨子好学,读书很多,长期的个人生活使他在公共场合多少有点羞怯。记住杨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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