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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 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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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8-4-18 08:45:00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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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  叶


张学武  著




柳  叶
LIU YE
——献给遥远的的爱人
张学武  著



第一章
1
柳大树老实巴交一辈子,二十六岁才娶了个逃荒过来的姑娘,姑娘还领了个老爹,老爹还是个哮喘,刚一和秋,老人家就啥活也不能干了,趴在炕沿上,哐哐咳嗽得眼睁的老大,脸憋的紫红,好不容易熬到解放了,土改了,分了土地了,老人家也咽气了。柳大树的媳妇嫁给他时还没有名字,她爹姓苏,人们就叫她苏家老女,说是老女,其实当时才十八岁,比丈夫柳大树整整小了八岁。后来解放了,土改工作队给她起了个新名字,叫苏玉花,可这名字只是写在她的工分手册上,人们依然叫她苏家老女,老年人这样叫,同辈人也这样叫,甚至年轻人背后也这样叫。后来人们嫌苏家老女这名字字太多,叫起来麻烦,干脆就叫老女了。
老女嫁给大树的第四年头上,生了个闺女,生闺女那天,老女正在地里捆玉米秸,突然就感到肚子疼,疼的越来越厉害,老女就挪到地边的一棵大柳树下,坐在厚厚的一层柳树叶上,“哇”的一声啼哭,孩子就生在裤裆里。
柳大树也在地里捆玉米秸,回头一看,媳妇不见了,就喊了一声:“老女!”老女就应到:“生了!”
柳大树就脱下身上穿的厚夹袄,把闺女包裹起来,自己光着脊梁一手抱起孩子,一手搀着媳妇回了家。媳妇坐在炕头上,柳大树就在地下淘米,盛水,熬小米稀粥。老女就说:“早点给闺女起个名字吧,省得起晚了叫不出去。”柳大树就低着头,一边烧火,一边说:“孩子生在柳树叶子上,干脆就叫柳叶吧,甭起小名了。”
寒来暑往,一眨眼,柳叶长大了,
    一九六四年,柳叶十八岁,成了大姑娘了,那年月的姑娘们不喜欢娇柔腼腆,都喜欢把自己打扮得英姿飒爽。齐耳的短发,喜欢上身穿件草绿色的褂子,顶多把里面的白衬衣领子翻在褂子外边,天蓝色的裤子,把裤脚挽到膝盖以下,还用一条白布紧紧地束在胸前,不让那两只小家伙显露出来,干活时也跟小伙子们比着来。
可身材挺拔,摸样俊俏的柳叶却与众不同,不同的在当时看来有些出格,喜欢穿一件白底蓝花的褂子,粉红色的衬衣,更为出格的是,从不束胸,走起路来,藏在衬衣里胸前的那两个小家伙一上一下,像两只兔子似的乱蹦,加上弯弯的眉毛下那双顾盼有神,会说话的大眼。这样她身上就像有无数根线,拴住了村里那些小伙子们的眼珠子,不论柳凤走到哪儿,小伙子们的眼睛就直勾勾地跟着到哪儿,走得近了,那根线好象反倒绷紧了,因为这时那些小伙子们的眼珠子差不多都鼓鼓地突出于眼眶之外,好象一不留神就要掉下来。
首先看不惯的就是她的父亲柳大树。
2
吃饭的时候,柳大树就绿着个脸,数落老女:“你看看你养的那闺女,整天打扮的象个什么?听听街上人都说她什么,我都不好意思跟你说,你有空也说说她。”
老女不想听了,把筷子“啪”的一声摔在饭桌上说:“又咋了?”
柳大树说:“你说咋了?咱们是正而八经的庄稼人,庄稼人就要守本分,随大溜,别人干啥咱干啥,不靠前不靠后,你看看你那闺女,干啥都爱跑在前边,连穿的衣裳也跟别的丫头不一样,打扮的象个地主婆。”
老女说:“有你这样说自己闺女的吗?你见过地主婆整天下地干活的么?你见过地主婆割地比男人还快的么?你见过地主婆当上劳动模范的么?你见过地主婆一年挣三千多工分的么?”
柳大树说:“我不是说她就是个地主婆,我是说她的穿戴打扮太扎眼。”
老女说:“扎谁的眼了?把谁的眼给扎破了?女孩子家就穿个花袄就扎眼了?你忘了,去年四清工作队领着民兵打靶射击,咱们闺女五发子弹打了五十环,全村数第一,这才叫扎眼呢,你忘了,今年夏天发大水,村里人站在河边看热闹,有个小孩子不小心掉到洪水里了,别人只是吓大喊大叫,是咱们闺女跳下河去,把那孩子给捞了上来,这才叫扎眼呢,你忘了,三五反那年,那时咱们闺女还是个孩子呢,有一天正在山上低头干活,生产队长突然扯着嗓子喊了一声:‘要变天!’大家抬头一看,果然不妙,一大片雨云翻滚着正压了过来,一场大雨眼瞅着就要来了。幸亏大家撤得及时,咱们刚从山上跑到回村里里,倾盆大雨就下了。谁想到队长的一句‘要变天’成了反动言论,第二天就被工作队干部给隔离审查了。批斗大会上,一个和队长平日要好的人,为了和他划清界限,保全自己,揭发说,队长对新社会一贯恨之入骨,一心一意想复辟变天。其实大家心里明镜似的,他复什么辟呀,对新社会恨什么骨呀,在旧社会,他就是个个地主扛长的活的,但都不敢说出来,连你也把脑袋扎在裤裆里,是咱们闺女站出来为队长洗清了冤枉,这扎眼吧。这样的扎眼,我喜欢!”
柳大树说:“照这样下去,早晚要出事。”
这时候,柳叶跑回来了,说:“你们这是咋了?又吵架了?”
老女说:“你爹刚才说了,说你穿戴得太扎眼。”
柳叶就莫名其妙地就低头看了看自己的上衣和裤子,就说:“奥,是嫌我这袄上边的花了,好,我这就去换,省得为了我你们俩闹的鸡犬不宁的。”说着就跑到西屋换了一身衣服,又跑过来,说:“看看,这回咋样?”
老女一看,顿时笑得弯了腰,拍着大腿说:“哎吆吆,你这不成了大傻女了!”
柳大树一看也笑了。原来闺女脱下了白底蓝花的外衣,换上了她爹的一件家做对门的大蓝袄。
3
西流水村的民兵连长焦贵背着杆步枪来到街上使劲地吹着哨子,用劲大了点,肚子就一起一伏的。村里的基干民兵听到哨声,正在吃饭的就撂下饭碗,正在扫院子的就赶紧扔下扫帚,大家不知道又发生了什么事情,都急急忙忙穿好衣服,扎好腰带,背上步枪,来到街上站队集合。前边一排女的,后边一排男的,总共三十个人,大家都做出昂首挺胸,神情十分严肃的样子。只是柳叶今天的穿戴有些特边,穿着她爹的大蓝袄,腰里扎着根牛皮带,衣襟超过了屁股蛋,差不多就象个袍子,个子又高,站在队伍的头一个,还一脸的严肃,样子很滑稽,逗前排的女孩子们,想笑又不敢笑,只好用手捂着嘴。
焦贵站在队前,喊了立正稍息后,就不高兴了,呱嗒个脸说:“注意了啊,严肃点!还笑!笑什么笑?公社来了通知,说有国民党特务潜入了咱们这个地区,具体位置就在西大后沟。武装部命令我们西流水村的民兵迅速出动,配合东流水村的民兵包围西大后沟,务必将国民党特务一举拿获。跑步出发!”
看着闺女跑出了村,柳大树和老女就回到了家里。这时天已经黑了,天空中阴云密布,已经看不清天上的星星了,月亮也藏到了云彩后面。老女就一边抖搂着闺女刚脱下的花袄,边磨叨:“公社那帮人真是没事干闲得荒,秋收大忙季节,孩子们割了一天庄稼,黑夜了也不让在家里歇一歇,又搞什么演习。看,老天爷又要下雨了。”
柳大树说:“别磨叨了,赶紧擀点短面条吧,待会儿孩子回来,肯定着凉了,给热乎乎做点面条汤,让孩子喝了出点汗。孩子晚上还没有吃饭里。”
哗,一个闪,照的窗户贼亮,喀嚓,一个雷,声音大的就如同在院子里炸响。老女浑身就一哆嗦,接着瓢泼大雨倾泻而下,老女就目瞪口呆了,她就破口大骂:“该死的老天呀,你来凑什么热闹,你没看见孩子们正在演习吗?”可老天爷象是在故意跟老女开玩笑,电闪雷鸣。雨越下越大。
老女擀好了面条放在高粱杆编成的排子上,老两口就等着闺女回来,一直等到后半夜,雨停了,闺女才风风火火地回来了。柳叶一进屋,母亲老女就大惊小怪地喊:“看看,衣裳全湿透了,头上咋还有这么多的草叶子,快,先擦把脸,瞧,这头发还滴着水呢。”
柳叶则赶紧放下手里的枪,顾不得脸和头发,先接过母亲的毛巾,把枪擦了个干干净净,边擦边说:“爹,今天玩得可高兴了,我们一口气跑了两个多钟头,最后跑到西大后沟的山顶上,借着闪电的光,我们看清了,山头上站着公社的武装部长,他倒好,穿了件雨衣,脚上还穿着雨鞋。我们的连长焦贵就跑到他面前,喊了声‘报告,西流水村民兵奉命赶到,请首长指示!’武装部长就说‘ 好,你们西流水的民兵是好样的,做到了招之即来,来之能战,战之能胜。显示了民兵工作三落实的成果,现在我宣布,演习胜利结束。”柳叶擦着枪,还一本正经地学着连长和武装部长的样子口气,满脸都是兴致盎然,意犹未尽样子。
4
一九六五年的秋天,四清工作队来到了西流水村。从省里下来的老侯,名叫侯军的是队长,一共九个人,五个男的,四个女的。他们衣着朴素,每人背着个背包——就是把行李叠成四方块,再用背包带横三竖二地捆起来,简单地说就象早年八路军背着的背包,雄赳赳,气昂昂地步行走进了西流水村,直接来到了大队部。后边还跟着一群看热闹的孩子,孩子们不敢进屋,就把在门口看。
大队看门的老头姓李,叫李宝田,就瞪着眼睛把孩子们给撵跑了,但没有跑远,还在不远处望着。李宝田就赶忙给工作队的人倒水喝,还说:“早晨公社就通知了,说你们要来,等了一上午,结果你们没来,大队书记就割地去了,没想到下午你们来了。住处都安排好了,晚饭就在大队吃,书记要亲自给你们接风。”
工作队的同志们解下背上的背包,放在炕上。队长老侯就对李宝田说:“我就是工作队的队长侯军,今后就叫我老侯吧。把我们的住处都安排到哪里了 ?”
李宝田就说:“五个男的安排到焦贵家里,焦贵是村里的民兵连长,家里就他和他的老娘,很干净,也很清净。就是稍微有点挤,你们要是觉得不方便,咱们另外再找一家。四个女的安排到村中刘寡妇家的东屋,刘寡妇家就她和她的一个哑巴儿子,才十岁,刘寡妇家虽然穷点,但家里收拾倒还象个样子。
老侯就说:“这民兵连长家里是个什么成分?”
“成分?成分是个啥东西?”李宝田不解地问。
旁边一个戴眼镜的女的说:“就是问你他家是贫农、下中农,还是地主、富农。”
李宝田就恍然大悟地说:“贫农,地地道道的贫农,解放前是要饭上来的。还能不是贫农。”
老侯又问:“你刚才说的那个刘寡妇呢?”
李宝田就说:“哎呀,她家呀,可能是富裕中农吧,或者是富农,反正解放前她公公那辈挺有钱的,但刘寡妇不行,她是买来的童养媳妇,从小挨打受气,解放头一年她老公公就死了,五八年她丈夫也死了,打小没享过一天福。”
老侯说:“那也不行,再给换一家吧,要换个真真正正的贫农家庭,再差也得是下中农。”
李宝田开始抓耳挠腮了,说:“换谁家呢?贫农,下中农?谁家是呢?第一次划分成分还是土改那年,过去这么多年了,谁家是什么,早忘记了。”
正在李宝田左右为难时,大队党支部书记李宝林来了,一进屋就喊:“哎呀,同志们,辛苦了!”说着就伸出一双手,但不知道该跟谁先握。正在尴尬之时,李宝田就赶紧介绍说:“这就是我们村的党支部书记李宝林。这就是工作队的队长老侯。你们谈吧,我去给大家准备饭菜。
老侯就说:“饭菜就不要准备了,我们这次下来要跟贫下中农实行三同,就是同吃、同住、同劳动,晚饭就给我们派饭,我们一共九个人,分成四组,每一户去两个人,其中一户去三个人,记住两条,一是必须派到贫下中农家里,二是平时贫下中农吃什么,也给我们做什么,不能另外单做。记住了么?现在就去吧。”
李宝田赶忙鸡啄米样的点头,就倒退着出了门。
老侯又对李宝林说:“从先在开始,西流水村的四清运动,也叫社会主义教育运动就开始了,你现在就去通知大队和生产队的干部,从今天开始谁也不准外出,老老实实在村里劳动。晚上,吃罢饭,咱们召开全村社员大会,地点就在学校院里,记住,男女社员都要到会,会场你去布置。记住了吗?”
5
晚上,学校院里坐满了人,学校教室的房沿下临时拉起了一根铁丝,铁丝上吊着村里过去唱戏才用的煤气灯,煤气灯很亮,把不大的院子照的清清楚楚,煤气灯下边摆着一溜桌子,桌子后边放着一排凳子,中间是一把椅子。工作队的队长老侯来了,见摆了 那么多的凳子,就回头问跟在屁股后面的李宝林:“摆这么多凳子、椅子、桌子干什么?”
李宝林说:“做主席台呀,你们工作队八个人,加上大队的书记,民兵连长、大队会计等四五个人。”
老侯说:“用不着,从哪里搬的还送回哪里去,一个也不留。”
李宝林就蔫了,忙招呼人把桌子凳子搬回教室,老侯就拦住了,说:“不用招呼别人,就你一个人搬。”
下边坐着的大伙就大笑起来,这时那个戴眼镜的女工作队员,就站在大伙面前说:“社员同志们,贫下中农同志们,注意了,我先自我介绍一下,我姓张,叫张红玫,今后大家就喊我小张就可以了。现在我宣布重新排队,咱们村一共三个生产队,每个生产队站成两排,从左到右,依次是一队二队三队。每个生产队的两排,一排是贫农下中农,站在左边,一排中农和富裕中农站在右边,凡是村里的地主富农都给我站到后边去!下边开始站队!”
于是大家就提着小板凳站了起来。
“我是中农,还是贫农?我也闹不清楚了。”
“就你那德行,还想当贫农?你是中农,快右边站着去。”
“我是贫下中农,这是我的位置!”
“哎,咱他娘的是中农,就在这右边坐吧。”
二队的刘寡妇不知道自己该站在哪边,想问又不敢问,就领着哑巴儿子战战兢兢地站在了二队的最后,靠右边的地方。村里的三个富农和一个地主加上他们的老婆孩子就站到了最后边。经过一阵忙乱,队伍总算是站好了。
张红玫就喊到:“立正,稍息,坐下。”村里除了几个当过兵的,不知道立正是什么意思,也不知道稍息该迈哪条腿,好在小张也不追究。就喊了坐下,于是全场的人就都坐下了。
“咳,谁让你们也坐下的?你们站起来!记住,今后每次开会,你们都得站着。”社员们就顺着小张的指头指着的方向回头看去,只见那些地主富农坐下的又重新站了起来,并且自动排成一排,见大家都在看着他们,就赶紧把头低下。
接着小张就说:“下面咱们大家就来学一首歌,歌的名字叫《贫农下中农一条心》,我先一个人唱一遍,然后大家跟着我唱,我唱一句,大家就跟着唱一句。说完小张就举起胳膊打着拍子,唱了起来:
贫农下中农一条心,
天南海北一家人,
共产党领导我们向前进呀,
毛主席的话儿记在心。
干革命就要干到底,
立场坚定骨头硬。
永远不忘阶级恨呀,
跟着党走不变心。
永远不忘阶级恨呀,
跟着党走不变心。

贫农下中农一条心,
天南海北一家人,
共产党领导我们向前进呀,
毛主席的话儿记在心。
团结那中农在一起,
工农联盟亲又亲。
三面红旗高高举呀,
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
三面红旗高高举呀,
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

小张的嗓子非常好,加上摸样又漂亮,随着拍子脑袋还一左一右地摇摆,大家听得入神,看得也入神。一曲唱罢,大家报以热烈的掌声,其中柳叶的掌声最响亮。



第二章
1
老侯开始讲话了,他一不用拿稿子,二不用看书本,就站在社员们面前,配合着有力的手势,侃侃而谈,一句话不重复,一句话不打壳,他说:“什么叫四清?四清就是清思想,清政治,清组织和清经济。毛主席说过,最严重的问题是教育农民,我们的清思想,就是要清除一些农民头脑中的资本主义思想,加强社会主义思想教育,树立大公无私的世界观。看看我们的现状吧,村子里人们大开小片地,小片地多的已经把生产队的大片地给包围了,生产队的耕牛、骡马下放到住家户里饲养,差不多已经成了一家一户的私有财产,好多家庭都养着毛驴,干什么?下骡子,卖了骡子,钱揣在自个兜里。这是什么?这就是资本主义思想!第二,就是要清政治,要坚定走社会主义的光明大道,防止和平演变,复辟资本主义。今天我们刚一进村,大队干部居然搞不清谁家是贫农,谁家是中农,甚至还让我们的女工作队员住到富农家中去。第三,就是要清组织,毛主席说,正确的路线确定之后,干部就是决定的因素,今天我们一进村,村干部就张罗着要请我们吃饭,请我们喝酒,先不管你的主观目的是什么,我就问一句,你请我们吃饭喝酒,你那钱从哪里来,怎么下帐?我们是四清工作队,你请我们,如果是你的亲朋好友呢?是不是更要请?一年三百六十天,这要花掉集体少钱?这可都是广大贫农下中农的血汗呀!这样的基层组织不加以清理,不加以整顿,行吗?”
这话说到了大家的心坎里,于是下边开会的群众就忍不住高喊:“不行!”
老侯继续说:“第四,就是要清经济,我们西流水村有没有干部多吃多占的?有没有贪污盗窃的,有没有瞒产私分的?我看肯定有!对此我们要成立贫下中农协会,紧紧依靠广大贫下中农,掀起揭发检举贪污盗窃行为的高潮,今天散会以后,村里的生产队会计、大队的会计,要把你们上任以来的所有帐本、单据都交到我这里来,这项工作不能过夜,必须在今天夜里十一点以前交上来,我们要组织专门人员进行查帐。”
会场里的人们开始兴奋了,就热烈鼓掌。
老侯继续说:“总之,这次运动的重点,是整党内那些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进一步地巩固和发展城乡社会主义的阵地。那些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有在幕前的,有在幕后的。支持这些当权派的人,有的在下面,有的在上面。在下面的,有已经划了的地主、富农、反革命分子和其他坏分子,也有漏划了的地主、富农、反革命分子和其他坏分子。在上面的,有在社、县、地区,甚至有在省和中央部门工作的一些反对搞社会主义的人。其中:有的本来就是阶级异己分子;有的是蜕化变质分子;有的是接受贿赂,狼狈为奸,违法乱纪。有的人是不分敌我界限,丧失无产阶级立场,包庇自己的亲属、朋友、老同事中那些搞资本主义活动的人。我们绝大多数干部是要走社会主义道路的,但是他们中间有些人,对社会主义革命认识不清,用人不当,对工作检查不力,犯官僚主义的错误。社员同志们,贫下中农同志们,我相信只要我们大家团结一心,听毛主席的话,依靠贫下中农,团结中农,我们就一定能夺取四清运动的伟大胜利!”
这时女工作队队员张红玫又站到会场中央,她说:“最后,我们大家再齐唱一遍《贫农下中农一条心》——贫农下中农一条心——预备唱!”
贫农下中农一条心,
天南海北一家人,
共产党领导我们向前进呀,
毛主席的话儿记在心。
干革命就要干到底,
立场坚定骨头硬。
永远不忘阶级恨呀,
跟着党走不变心。
永远不忘阶级恨呀,
跟着党走不变心。
……
2
散会后,李宝林回了家,老婆孩子早已经睡着了。他一个人坐在炕上,抽着烟却失眠了。李宝林长得方头大耳,浓眉毛,圆眼睛,很有官相儿。解放那年他二十二岁,正是血气方刚的时候,斗地主的时候,他第一个上台发言,控诉地主的罪行。
确实,他十二岁父母就相继去世,剩下他一个孤儿,还欠地主家三十吊钱,父债子还,他就给地主去放羊,一年四季跟羊羔睡在一起,地主家有个闺女,比他小了两岁,已经长大了的羊倌,竟看上了地主的闺女,地主的闺女长得细皮嫩肉,白白净净,还一笑俩酒窝,确实也招人爱。他放羊回来的时候,不是给姑娘摘几个山杏,要不就摘一把榛榛,再不就给掏一窝鸟蛋,哄的那闺女整天站在院门口等他。
就在斗争了地主,分了地主的家产的那天晚上,李宝林回到了自己的家——曾经是地主的三间瓦房,那时李宝林已经入了党,成了西流水村的党支部书记。他站在屋里,屋里炕上放着一卷新的行李。地上摆着大红柜,该有的东西都有了,但他还是觉得有些空荡荡的,还缺少什么。这时候地主的闺女进来了,地主的闺女今天的打扮有些破落,头发没有梳,披散在脑后,上身穿了件带大襟的紫色带小碎花褂子,胸前鼓鼓的,下身穿一条蓝裤子,裤子很瘦,把屁股撑的圆圆的。两眼还闪烁着泪花。李宝林就看的呆了,突然,他吹灭了油灯,就把地主的闺女给摁在炕沿上,地主的闺女也没有反抗,就顺势倒在炕沿上,任凭李宝林呼呼地喘着粗气,粗鲁地扒光了自己的衣服,然后象座山似的压在身上……
地主的闺女名叫邓桂花,她起来后,就趴在李宝林的身上哭了,说:“你可真够狠的,今天斗争我爹,你第一个发言,还打了我爹俩耳光,他都那么大岁数了,没有几天活头了,你竟能下的去手。”李宝林说:“你真傻,你就没看出来,我那是在保护你爹哩。”“有你那样保护的吗?又是骂又是打的。”“这你就不清楚了,我是书记,我得表现的积极一些,要不我这书记就保不住了。我只有保住我这书记的位子,将来才能更好地保护你爹,明白不?”邓桂花就在李宝林胸前点了点头。李宝林又说:“现在土改工作队还没有撤走,他们还要在村子里待一段日子,所以咱俩的关系还不能公开,等他们一走,咱俩就结婚。””我不管,反正我天天要来,我已经是你的人了。”“要来只能在半夜里,早晨天不亮就得走,还不能让人发现。”
月亮已经偏西了,天快要亮了。李宝林看着躺在炕上的老婆邓桂花和孩子,心里想自己已经当了十几年的大队书记,经历过大大小小的运动也有多次,每次自己都能化险为夷,难道这次就过不去了,不,自己一定要想办法。
3
散会后.柳叶兴高采烈地回来了,后边还跟着两个人,其中一个就是那个会唱歌的张红玫,另一个叫赵琴,俩人跟着柳叶来到了柳叶家。
柳叶高声喊:“妈,工作队的同志来了!今后就住在咱家了。”
老女赶忙出来迎接,张红玫说:“大嫂,给您添麻烦了。”
老女说:“添什么麻烦呀,我们家早年就住过工作队,就是土改那年,也是女的。只要你们不嫌我们家脏、乱,想住多长时间就住多长时间。”
“大嫂,您今年多大年纪了?”
“三十八了。”
“您娘家是哪里的呀?”
“哎吆,你这可把我问住了,我也不知道老家在哪儿,只记得是河南的,那年蒋介石炸了花园口,黄河水把我们村子给掩了,我妈给掩死了,我爹就抱着我逃荒来到这地方,后来就嫁给了柳大树。”
赵琴问:“真是苦大仇深呀,您的名字叫什么呀?”
老女说:“我爹姓苏,还没来得及给我起名字就死了,乡亲就叫我苏家老女,后来土改工作队给我起了个名字,叫苏玉花,名字挺好听,可就是没人叫,乡亲们到现在还喊我苏家老女。”
这时候柳叶端着一洗脸盆热水进来了,说:“妈,你别磨叨了,让两位同志洗把脸吧。”
老女就说:“好好,你们洗脸,我就睡了。”
柳大树一个人正坐在炕上抽烟,见老女回来了,就低声说:“没事儿,别过去瞎的的,今后说话注意点,人家工作队都是有文化的,小心把你自个儿给绕进去,再说人家工作队晚上还要研究工作上的事儿,你在哪儿,碍眼!”
西屋剩下三个姑娘,开始柳叶还有些拘谨,可没过一小会儿,就搂着人家肩膀放肆了,说:“小张,你今年多大了?”
张红玫说:“甭问比你大,你得喊我姐姐了,我今年二十五了。”
“你呢?小赵。”
赵琴说:“我呀,今年二十八了,咱们三个我最大。”
“哈哈,都有男人了吧。”
张红玫笑着说:“我有个男朋友,也下来当了四清工作队员,不过他去了保定,小赵人家的孩子都快两岁了。”
“哎吆,孩子才两岁,你就下来了,时间长了,你就不想孩子吗?”
赵琴说:“柳叶,你光打听我们,我现在问问你,你今年多大了?该找对象了吧?听人家说农村里的女孩子十六七岁就嫁人了,是这么回事么?”
柳叶说:“我今年十八了,前一阵子来提亲的人不少,可我一个也没有看上,我想找个有文化的,识字的。”
张红玫说:“你想找个有文化的,这也行,不过你也得有文化。明天咱们村要成立夜校,组织年轻人去夜校学习文化,你带个头吧。过几天农活不忙了,咱们村还要成立俱乐部。”
柳叶问:“俱乐部是干啥的呀?”
赵琴说:“干的可多了,年轻人们可以在俱乐部里学唱歌,排节目,学文化,打扑克,下象棋,搞科研。”
张红玫说:“当然这一切都需要我们有文化,所以我们的夜校要先办起来,每天晚上七点到九点,学习两个小时,教师么,就由小学的老师担任,开始可能去的人不多,我们就把基干民兵先组织起来,让基干民兵先带个头,然后大家渐渐习惯了,尝到甜头了,就会主动来了。”
4
小学在村子的西边,共有五间房,西头两间,一间是老师的办公室兼宿舍,一间是老师的厨房。东头三间是学生的教室,学生是一到四年级,有三十几个学生。
老师名叫萧亮,今年二十三岁,是北京市延庆县人,通洲师范毕业,毕业后他本可以回到延庆县教书,但他和另外几个同学一起写了份申请,自愿到北边的农村来,走与一条与工农相结合的道路,于是就来到了红城县,县里又把他们分配到东流水公社,公社又把他分配到西流水村,如今,他来到西流水村已经五年了。
他一米七几的个头,戴着一副近视眼镜,脸庞消瘦,嘴唇棱角分明,脑门开阔,穿一身已经洗的发白蓝制服,脚上穿着一双洗的已经发白的黄解放鞋。晚上吃罢饭 没事干就搬个凳子坐在院里拉二胡。他拉二胡时的动作很大,闭着眼睛,脑袋微微后仰,然后又突然歪着向前,身子也随着左摇右晃,一个人沉浸在二胡那美妙的旋律中。他还擅长书法,特别擅长欧体楷书,看那挂在教室门旁边的木头牌子上的西流水村小学六个大字,那真是用笔精到,笔画方润,结体秀丽而险峻。一看就知道是练过书法的人写的,而且工夫极深。
晚饭后,张红玫、赵琴来到了学校,萧亮正摇头晃脑地拉着二胡,听到脚步声,他马上抬起头睁开眼,一看穿戴打扮,他就知道是四清工作队队员,就赶忙把二胡放在一边,站起来。
张红玫上前握住萧亮的手说:“萧老师,二胡拉的不错呀!”
萧亮说:“没事干,拉着瞎玩。你们找我有事?”
赵琴说:“我们准备在学校办个农民夜校,教年青人人识字,你看怎么样?”
萧亮说:“好呀,今年夏天我就跟李书记提出过,要办农民夜校,可他说,现在大伙正忙,等冬天的吧,结果就没办成。”
张红玫说:“夜校的教师,我看你就兼上吧,教材就用小学一年级的教材,每天两节课,一节语文,一节算术,怎么样?”
萧亮说:“语文用一年级的教材,行。算术,我看就用三年级的教材吧。”
赵琴说:“好吧,夜校今天晚上就开始上课,不用准备什么吧?”
萧亮说:“不用,只要人们能来就行。”
就在他们说话的时候,三十个基干民兵排着队整齐地走进了学校,焦贵喊了声:“立定,向右转,稍息,立正。”队伍就就整齐地站在院里。
张红玫过来说:“我们是村里的基干民兵,毛主席说过,没有文化的军队,是愚蠢的军队。那么没有文化的民兵,也就成了愚蠢的民兵,从今天开始,我们要在夜校学习文化了,我希望大家要遵守纪律,刻苦学习,争取经过一个秋天加一个冬天的学习,我能够达到小学毕业的水平,能够看通报纸,书籍,能够自己写信。大家有没有信心?”
“有!”大家齐声回答。
张红玫说:“今天是我们夜校开始的头一天,有萧老师来给大家上课,有我来教大家唱歌,今天我们先来学一首新歌,歌的名字叫《三八作风歌》,下面我先唱一遍:
红旗飘飘军号响,
人民战士歌声嘹亮。
三八作风是传家宝,
毛泽东思想闪金光。

坚定正确的政治方向,
艰苦朴素的工作作风,
灵活机动的战略战术,
三句话要牢记心上。
团结,紧张,严肃,活泼。
八个大字有力量!

红旗飘飘军号响,
人民战士歌声嘹亮。
三八作风是传家宝,
毛泽东思想闪金光!
5
就在夜校开学的同时,大队部里也正在开社员会。给大队干部,生产队干部“洗澡”。大队干部和生产队的干部们都集中在里屋的大队办公室里的炕上,有老侯在给他们学文件,讲政策,重点是宣讲《二十三条》。他说:“你们当了这么多年的干部,手上脚上沾了很多不干净的东西,现在我们的社员群众,广大贫下中农要帮助你们洗洗藻,大家不要有什么思想顾虑,有问题,有错误,要早交代,早主动,争取广大贫下中农的谅解,早出澡堂子。”
大队部的外屋的四间房里,地上摆着一根根的檩子,檩子上面坐满了来开会的社员,来得晚了,没地方坐的,就坐在院里,会议首先选出了西流水村的贫协主席,主席名叫李成,已经六十多岁了,土改的时候时候就是贫协主席。他家有六个孩子,老大三十多岁了,还没有媳妇,老二、老三都是女的,已经出嫁,剩下还有三个儿子,最小的才八岁。家里穷得吊蛋精光。由他当贫协主席,真实名副其实。他站在大伙的前面。说:“我们一家六口,累死累活,一年到头吃不饱穿不暖,他们当干部的倒好,吃香的喝辣的,还要倒处串门子,搞破鞋,今天就叫这些家伙说个清楚,到底贪污了生产队多少钱,搞了多少破鞋,贪污了钱的,叫他们退出来!搞了破鞋的,把他的老婆拉出来,叫大伙随便日。”
他的话还没有讲完,就让工作队的副队长老冯给打断了,老冯,名叫冯有轩,是个四十多岁的男人,下乡之前是省里一所大学的教授,戴着一副度数很深的眼睛。他说:“四清运动之前,有的干部贪污盗窃,违法乱纪,干了许多对不起党,对不起人民的事情,对此,广大贫下中农心里早就怨气在胸,但我们今天还是帮助他们,认识错误,反省罪行,给他们洗手洗脚,让他们重新做人,如果他们死不改悔,顽抗到底,胆敢同人民为敌,那我们就他尝尝无产阶级专政的滋味。”
这时第一个从里屋出来的是大队党支部书记李宝林,他一出来就声带哭腔地说:“我是大队书记,以前我也是苦出身,给地主放羊,受尽了地主的剥削和压迫,但是,自从我当上书记以后,总想着以前自己吃苦受罪半辈子,如今终于翻了身,做了主人,应该好好享受一下了,我忘记了党对我的培养,忘记了贫下中农对我的信任,我——”
“行了,行了,别说那没用的,”会场里站起一个三十几岁的中年人,他叫李宝拄,是李宝林的远房兄弟,当年土改时因为分地,他俩结下了冤仇,这时李宝拄说,“我来揭发,六零年挨饿,大家记得吧,那年过春节的时候,上级下来一批救灾的大白菜和红萝卜干儿,全村的人都拿着个筐去分,最后分剩下了一口袋红萝卜干儿,就是他,李宝林就不让分了,说是要留下来救济个别困难户,你们猜,最后救济了谁?救济了他的老丈人,大地主邓老二!那天半夜里,我出来给牲口添草,就看见有个人背着个口袋向地主家走去,我就在后边悄悄跟着,见那人进了邓老二的门,邓老二家的窗户上就亮起了灯,不一会,灯灭了,那人从里边走出来,我一看,吃了一惊,这不是李宝林么。第二天,我到大队部一看,那一口袋红萝卜干儿没有了。”
老冯就问:“你等等,你刚才说他的老丈人是大地主邓老二?”
“是呀,这全村人谁不知道?”李宝柱瞪着眼睛说。
6
柳叶喜欢上小学老师萧亮了。
夜校散了后,张红玫和赵琴去找工作队的老侯了,柳叶一个人回到家,她给两个工作队的同志铺好了炕,就对着镜子端详着自己,镜子里的她,正对着她在微笑,红扑扑的脸蛋,洁白整齐的牙齿,齐耳的短发,一双毛茸茸的大眼睛。
爱情的产生有时就在一瞬之间,当萧亮走上讲台,张口说话的时候,柳叶心里就咯噔一下,这不就是自己心目中的男人么?他衣着朴素大方,高高的个子,瘦削的脸庞,眼睛后面的那双眼睛闪闪动人,自己似乎在梦中见过这个人。可人家是一名公办教师,人家也喜欢自己么?
正在她胡思乱想的时候,张红玫和赵琴回来了,柳叶就红了脸。
张红玫就笑了,说:“柳叶,无缘无故的,怎么脸就红了?”
柳叶双手搓了搓脸说:“没有呀。”
赵琴也笑了说:“我已经是过来的人了,啥事都甭想瞒过我,今天上夜校的时候,我和红玫在一旁看着哩,你俩眼直勾勾地盯着人家萧老师,眼珠一动都不动,还一手托着腮帮,脑袋还歪着。”说着还做了个手托腮帮,歪着脑袋看人的动作。
柳叶是个敢说敢当的姑娘,从小不知道什么叫做害羞,她说:“咋了?我就是喜欢萧老师么。人家会说北京话,会拉二胡,还会用毛笔写字,摸样还真象个男人,长得有棱有角。就是不知道人家是啥脾气,人家喜不喜欢我。”
张红玫就用二拇指刮着脸笑着说:“真没见过你这样不害羞的姑娘,啥都敢说。”
柳叶就说:“你不害羞,为啥还早早就有了男人!”
张红玫说:“柳叶呀,跟你闹着玩呢。我现在教你一首歌,你明天敢当着众人独唱么?”
柳叶说:“那有啥不敢的,你教吧。”
张红玫说:“那我就教你唱《见到你们格外亲》,我低声唱 你也低声跟着唱,别影响大哥大嫂睡觉。”说完,张红玫就立刻进入了角色,仰着头唱了起来:
小河的水清悠悠
庄稼盖满了沟
解放军进山来
帮助咱们闹秋收
拉起了家常话
多少往事涌上心头
看见了解放军
想起了老八路
那一年枪声响
同志们进了沟
刀劈狗汉奸
枪杀鬼子头
虎口里救出了众乡亲
狼群中夺回来羊和牛
一同打鬼子
一同烧炮楼
一同闹减租
一同护秋收
吃的是一锅饭
点的是一灯油
八年打垮了日本兵
你们又去打蒋匪
迎接新战斗
从打胜利到如今
山新水新天地新
总路线 大跃进
公社的红旗插在咱们村
每逢我遇见那高兴的事儿
就想起当年的八路军
想亲人 望亲人
山想人来水盼人
盼来了老八路的接班人
你们是咱们的亲骨肉
你们是咱们的知心人
党的恩情说不尽
见了你们总觉得格外亲
张红玫坐在炕沿上唱着歌曲,头轻轻地摇动,眼睛微微闭着,手指略略抬起又放下,似乎是在打着拍子,柳叶依偎在她的身旁,思绪已经回到了小时侯,解放那年她才三岁,但隐约已经记事了。赵琴靠着柜站着,看着她俩已经沉浸在歌曲的美妙之中的样子,自己也受到了感染,不由得也小声哼唱起来。
7
第二天上午,社员们到南山上砍豆子。豆秧上这时候已经没有豆叶,只是一根光光的豆秧上边结着一串串干硬的豆角,那豆角的边沿就如同一个个刀片,那豆角尖就如同一根根的针,稍不留神,就扎的满手是血。
在砍豆子之前,已经割了七八天的谷子,砍了四五天的棒秧、高粱,左手的肉皮已经被庄稼叶子磨得很薄,有的指头肚上已经渗出了血,这时候再来砍豆子,就是十分咬牙的活了,社员倒还好说,他们已经习惯了,可那些四清工作队员们就吃不消了。
九个工作队员分别参加三个生产队的劳动,每组三个人。老侯、张红玫和赵琴来到三队,也就是柳叶所在的生产队,早晨出来时 柳叶就带了一团胶布,到了地头,柳叶就对张红玫说:“来,我给你把指头肚给包上吧,要不你会受不了的。”
张红玫就说:“没事,干活么就不能那么娇气。”
赵琴说:“小张,我看你还是包上吧,你看这豆秧,都已经冻死了,用手一折,嘎巴就断,又硬又脆,肯定扎手。”
这时生产队长柳大海过来了,说:“老侯,我们社员是每人两垄,我看你们三个就每人一垄吧。”
老侯说:“那怎么行?你们一人两垄。我们也是一人两垄。”
柳大海队长说:“老侯呀,这砍豆子,可不同于割谷子,砍棒秧,整个一个秋天顶数这活难做。你,我倒是不但心,可还有两位女同志哩。”
老侯说:“女同志怕什么?队里的女社员不也都来了么,他们都不怕,我们还怕什么,开始吧!”
柳大海队长就摇了摇头走到社员们面前说:“这块地一共三十亩,今天无论如何要把这块地的豆子砍完,老套数,一人两垄,开始招呼吧!我把边。”
社员们立刻散开了,五个人一组,中间那个人是拉趟子的,所谓拉趟子,就是五个人中,这个人必须割得最快,走在其他人的前边,他每割一把豆子,就把豆秧放在身后,后边的四个人割下来的豆秧也必须跟他的放在一起,后边捆豆秧的人就每堆捆成一捆,如果其他人乱放,后边负责捆的人就骂了,“这是谁割的?乱放一气,羊拉屎一样!”
柳叶就是拉趟子的,她左边是张红玫、赵琴,右边是她的母亲和她爹。只见她左手抓住一大把豆秧,稍微向前一推,右手伸出镰刀向后一拉,一把豆秧就割下来了,她割的速度很快,不大一会就超过了柳大海,成了全队的第一名。
张红玫和赵琴成了全队的最后一名,柳叶割到地头,连腰也没直,就赶紧回头割张红玫、赵琴他们那垄,三个人在地当中碰了头,柳叶发现俩人已经是大汗淋漓,满脸通红,眼睛里满是泪花,再拉过她们的手一看,简直是惨不忍睹,左手上全是去豆角扎的小眼,拉的口子,血珠就从那小眼和口子里一点点地渗出来。
8
老侯在地头又喊上了:“小张、小赵,别愣着了,赶紧过来割呀!”
柳叶就拿出胶布给她俩把手指头肚给缠了起来,这次她俩没有拒绝,乖乖地听凭柳叶给她俩缠。到了地头,柳叶一边做示范,一边说:“抓豆秧的时候要从上往下顺着抓,抓住了就不要松手,不能让豆秧在手里上下动,那样容易扎手,割的时候,左手要往前推,右手镰刀要放平,免得镰刀往上滑割了手。别着急,慢慢来,到时候我给你们接垄。”
这时候,赵琴从裤兜里拿出两只白线手套,扔给张红玫一只,自己戴上一只,照着柳叶刚才说的去抓豆秧,感觉比以前好多了,加上镰刀是昨天柳叶刚给磨过,这样她俩虽还是落在后边,但没有落后那么远。
割完了多半块地,大家坐在地头开始休息了。老侯看见张红玫和赵琴两人左手都戴着手套,就说:“社员们都不戴手套,就你们戴手套,多不好看。”
张红玫、赵琴就脸红了,赶忙把手套摘下来。
老侯说:“社员同志们,咱们休息的时候,欢迎小张给大家唱首歌,好不好呀!”说着自己就先拍起了巴掌。
社员们就喊:“好啊!”也都拍起了巴掌。
割了快一上午的豆子,张红玫感到要酸背疼,头昏脑涨,口干舌躁,实在没有精神唱歌,但看到社员们渴望的眼神,就勉强地站了起来。这时,柳叶站起来说:“昨天我学了一首新歌,我来给大家唱怎么样,欢迎吗?”
老侯就非常惊喜地说:“好啊,没想到,我们西流水村还藏着一名歌手哩,大家欢迎柳叶给大家来一首。”
社员们知道柳叶平时敢说敢干,但从来没有听说过柳叶会唱歌,今天突然见她主动提出要给大家唱,都高兴的不得了,特别是那些小伙子们更是激动,把手都拍疼了。
柳叶就站起来,把脑门上头发往后甩了一下,开始唱了:
小河的水清悠悠
庄稼盖满了沟
解放军进山来
帮助咱们闹秋收
拉起了家常话
多少往事涌上心头……

开始柳叶的父亲柳大树,听说闺女要给唱歌,就呱嗒个脸,把头扭向一边,开始抽烟,心里还在磨叨,一个姑娘家,也不懂得害羞!可是不一会就把头扭了回来,烟也不抽了,两眼盯着闺女。他已经被闺女那嘹亮婉转,优美动听的嗓音给吸引了。老女更始激动了,眼睛里闪着泪花,她是第一次听闺女唱歌,唱得她的肺叶都随着节奏在起伏跳动。年青的姑娘小伙子们开始还嬉戏打闹,后来一个个变得严肃起来,两眼盯住柳叶的脸,专注地听着。工作队的老侯开始还是欣赏柳叶的胆大勇敢,后来是惊叹柳叶的嗓音,最后竟忘记了这是农村,不是城市,上前握住柳叶的双手不停地摇动,说:“哎呀,想不到,真是想不到呀,你唱的不亚于马玉涛呀,甭说是公社、县里,就是到了地区、省里也是第一名呀!”说着他松开柳叶的手,回头对张红玫说:“小张,这可是人才,你们要好好培养。”













第三章
1
晚上,张红玫、赵琴回到住处腰疼的不得了,刚想躺在炕上歇着。柳叶就端着一盆子热水走进来,说:“小张,小赵,赶紧起来烫烫手,松松手皮,要不你一夜睡不好。刚把手放进去的时候,有点疼,有点烫,过一会就好了,就会觉得十分舒服。”
小张,小赵就赶紧起来,挽起袖子,把手放进盆子里,疼得两位姑娘马上又把手拿了出来。柳叶就抓起小张的手摁进盆子里,说:“咬住牙坚持!”
小张就把眼闭上,龇牙咧嘴地坚持,过了一会,觉得手皮松快了,舒展了,灵活了,同时浑身都觉得一阵轻松,小张就说:“小赵,快把手放进来,哎吆,好舒服呀。”
小赵就试探着把手放进盆子,小张就把他的手摁在盆子底,说:“不要往出拿,咬住牙坚持,一会就好了。”
柳叶拿过毛巾搭在盆沿上,说:“小张,不,张姐,今天你再教我一首新歌吧。”
小张就说:“等我有时间教你识谱吧,学会识谱,你就不用别人教了,自己就能唱。”
“那就太好了,只要有歌本,我想唱什么就唱什么。”柳叶竟高兴得拍起了手。
这时候,民兵连长焦贵进来了,他一进屋,不跟小张和小赵说话,先是上上下下打量着柳叶,柳叶就说:“你这人,今天是咋了?老看我干什么?有事你就说,别这么哑巴似的!”
焦贵今年二十三了,还没有对象,说媒的人倒是不少,可给他说的那些姑娘,他一个也没有相中,不是嫌人家姑娘个子低,就是嫌人家身体胖。村里女民兵倒是不少,可不管丑俊,人家都不愿意跟他好,有的说他脸太黑,有的说他上身长,下身短,当然这都是背后的话,焦贵也不知道。他觉得,自己是一个民兵连长,属于村里的三把手,手下管着三十名基干民兵,还管着七八十个普通民兵,只要自己愿意,村里的女基干民兵,他可以随便挑。今天他听三队的社员说,柳叶唱歌比张红玫还要好听,他就心动了,想一想,觉得柳叶除了脸稍微黑点,说话稍微冲点,别的方面都还可以。于是他就决定了,要娶柳叶做自己的媳妇了。他办事喜欢简单麻利快,于是连个媒人也没有找,就一个人来到柳叶的家里来提亲了。他想柳叶一定会喜出望外,一定会满口答应,甚至等不到天黑,就想跟他到他家过夜。他是带着施舍和恩赐的心情来的。
他说:“柳叶,听说你的歌唱得不错。”
柳叶一听唱歌的事,就很高兴,问:“你是听谁说的?”
“三队的社员呗,说你唱的叫什么,见到我格外亲,唱得可动人了。”
“啥叫见到我格外亲,人家那首歌的名字是《见到你们格外亲》。”
“反正有个格外亲三个字吧。”
这时候,外边来了个小姑娘,来喊张红玫和赵琴去他们家吃饭。张红玫就对焦贵和柳叶说:“吃完饭记得早点上夜校啊。”说完就跟着小姑娘走了。
屋里只剩下了焦贵,柳叶两个人。
2
柳大树看着老女,冲着西屋努努嘴,老女就明白了,对着西屋喊:“柳叶,还不快过来吃饭,待会还要上夜校。吆,是连长呀,你是什么时候进来的?要走呀?啊,我就不送了,你慢走啊。”
柳叶前头出来,焦贵就跟着出来,他本想跟着柳叶一块到东屋坐会儿,可老女偏偏说了上面那些话,弄的他也不好再待下去,就说:“恩,大娘,我走呀。”
老女就说:“吆,你咋叫我大娘哩,按街坊,你应该叫我大嫂哩,以后可别这么叫啊,我可承受不起呀!”
柳大树吃着饭,说:“柳叶,焦贵这家伙,不是个好东西,以后少招惹他。”
柳叶端着碗饭,站在炕沿边说:“谁招惹他了!是他自个来的。”
吃罢饭,柳叶来到了学校。学校里年轻人还没有到齐,来的人正女的一伙男的一群说话,负责煤气灯的田金库正站在凳子上给煤气灯打气,教师萧亮正坐在院子里摇头晃脑地拉二胡。
他看见柳叶来了,就放下二胡对柳叶说:“你叫柳叶吧?刚才听他们说你会唱歌,而且还唱的相当好,能不能把你今天在地里唱的那《见到你们格外亲》再唱一遍,我给你伴奏,咋样?”
教室里的年轻人听说萧老师请柳叶唱歌,就都跑了出来,鼓动说:“柳叶,唱吧,我还没听过你唱歌哩。”
“我听了,今天砍豆子的时候听的,没想到柳叶的嗓子真好,唱出来比工作队的小张还好。”
原来萧亮对《见到你们格外亲》这首歌也十分熟悉,他就拉起了过门,大伙也都安静下来,等着柳叶唱。柳叶就唱:
小河的水清悠悠
庄稼盖满了沟
解放军进山来
帮助咱们闹秋收
拉起了家常话
多少往事涌上心头……
这次柳叶唱的比在豆子地里好了许多,上次她还有些心跳,还有些紧张,这次有萧老师的伴奏,她内心很沉稳,声音的高低急缓跟二胡配合的很默契,可以说是珠联璧合。大家听着她的歌声,好象看到了一队队的解放军进入了西流水村,跟乡亲们坐在炕头,回忆炮火连天的战斗岁月,脑海中出现了一幅幅的感人的画面,一曲唱罢,却听不到人们的掌声,也听不到人们的说话声,人们仿佛还沉浸在歌唱的旋律之中。
这时候,焦贵来了,他说:“时间早过了,咋还不进屋上课?煤气灯为什么还没点着,田金库哪里去了?”
田金库大梦初醒般地说:“我在这儿呢,我这就去点灯。”
此时此刻,学校院里才响起了热烈的掌声。萧亮站起来说:“你唱的的确不错,赶上专业的了。我爸爸是延庆县歌舞团的,我写封信把你推荐给他们吧,不过在这之前,你得先学好文化,学会认识简谱。”
柳叶说:“我不想去你爸爸的歌舞团,我就想在西流水。”
萧亮吃惊地瞪圆了眼睛,说:“那你这副好嗓子不就白白糟蹋了么?”
柳叶说:“你又会拉二胡,又会写毛笔字,又那么有文化,都能大老远的来到西流水教小学,你就不怕糟蹋自己么?”
萧亮笑了,说:“你跟我不一样,我是读了毛主席的《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走与工农相结合的道路,主动要求来的。你本来就是农村的,不存在与工农相结合的问题,你应该到大城市去,走与知识分子相结合的道路。”
柳叶说:“我如果要与知识分子相结合,还用到大城市去?咱们西流水就能结合。”
萧亮说:“在西流水你跟谁结合呀?”
柳叶脸就红了,说:“跟你呀,刚才我们不是结合的很好吗?你拉胡琴,我唱歌。”
“啊!”
3
李宝林这几天的日子可不好过,根据以往运动的经验,他本想只要他第一个站出来深刻检讨自己,就能得到乡亲们的宽容,就能得到工作队的理解与信任,自己还能够反过来批斗别人,收拾别人。没想到聪明反被聪明误,自己痛哭流涕的检讨,不但没有得到群众的宽容,反而激起了群众更强烈的痛恨。
今天晚上又是他洗澡的日子,他站在大队部的外屋,左边是老侯在给群众讲话,右边是老冯坐在一张桌子后面在做记录。广大贫下中农社员群众坐在他的对面。老侯说:“看来我们西流水村的阶级斗争还是很激烈的,一个党的支部书记,居然娶了地主的闺女做老婆,还跟地主分子打得火热,时时处处还要照顾这个地主分子,怕地主饿着,怕地主冻着,真是地主阶级的孝子贤孙啊!现在我命令把地主分子邓有德给押上来!”
两个民兵腰扎皮带,身背步枪,一人抓着地主分子邓有德的一个肩膀,把邓有德给提留进了会场,和李宝林并排站在一起,一个民兵用手掐着邓有德德脖子,使劲往下按,直到地主的脑袋低得超过了膝盖。
与此同时,负责记录的老冯就站起来,领着大伙高呼口号:
“打倒地主分子邓有德!”
“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
“广大贫下中农团结起来!”
……
在大队部的里屋,是张红玫和赵琴,一人坐在办公桌的一边,面对着坐在北边炕沿上的刘寡妇和她的哑巴儿子。虽然门关着,但是外屋的口号声还是一阵阵传了进来,吓得刘寡妇一个劲地打哆嗦,哑巴儿子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紧紧地依偎在母亲的怀里,母亲就双手紧紧搂着儿子,嘴里还不停地磨叨:“儿子,别怕,别怕,啊。”
张红玫和颜悦色地说:“大嫂,你没必要害怕,你现在虽然是富农分子,但我们始终没把你当富农分子看待。因为你是富农分子买到家里的童养媳,从小受尽了富农的压迫和欺凌,可以说你也是在苦水中长大的。只要你能够站出来检举揭发蜕化变质分子李宝林这些年来是如何欺负你们娘儿俩的,跟李宝林划清界限,并能够反戈一击,让大家能够擦亮眼睛,认清李宝林的真面目,我们还可以重新考虑你的成分问题,今后你儿子可以不姓他爹的姓,而改姓你娘家的姓,反正他爹、他爷爷也死了。”
张红玫掰开揉碎地说了半天,可刘寡妇始终不开口,只是眼睛里流出了辛酸的泪水。
赵琴说:“其实你和李宝林究竟是什么关系,我们已经很清楚了,现在我们是在挽救你,是给你个机会,你今天要是主动说出来,就证明你跟李宝林划清了界限,如果你始终不说,继续隐瞒,那问题的性质就变了,就说明你跟李宝林是狼狈为奸,那下场你也看到了,也听到了。既然你愿意跟李宝林站在同一个立场,那我们现在就可以让你到外屋跟他们站在一起。”
张红玫还是很耐心地说:“我知道,你心里就一个字,怕,怕四清工作队撤走了,你该怎么办。怕李宝林以后会报复你,你该怎么办。怕李宝林有一天再当上大队书记,跟你反攻倒算,你该怎么办。我告诉你,你从小当童养媳出身,胆小怕事一辈子,你越是害怕,就越是胆小,越是胆小,就越是受欺负,难道你就一辈子这样战战兢兢活下去吗?”
“哇——”突然刘寡妇号啕大哭起来。
4
民兵连长焦贵回到家里,见母亲已经躺下睡着了,西屋的工作队老侯和老冯还没有回来。他就坐在炕沿上抽烟,今天他心中很是不痛快,本来他准备着今天晚上在夜校里,他要当众宣布,他要娶柳叶当媳妇了,可是事情办的很不顺利,没有他想象的那么简单,都怪那个搅灰耙,柳大树的老婆老女,她要是不喊柳叶过去吃饭,屋里就剩下他和柳叶的时候,他就可以跟柳叶把话挑明,说自己要娶柳叶了,可就在这关键时刻,老女一嗓子,把好事给搅黄了。这还不算什么,今天不能把话挑明,还有明天、后天、大后天,可就在今天晚上,他突然发现柳叶居然跟小学教员萧亮在一起,柳叶唱歌,萧亮伴奏,二人一唱一和,还说什么要互相结合,就差抱在一起,上炕睡觉了。
以前他没有打算娶柳叶的时候,觉得柳叶跟其他女孩子没什么区别,可自从有了这个打算的时候,竟突然觉得柳叶的确与众不同,人长得漂亮不说,居然还有一副好嗓子,唱起歌来,总能掀动人的肺叶子,弄的人心里就象有一只小手在抓挠,痒痒的不行,人就是这样,越是抓不到手的东西,就月觉得好得不得了。柳叶真要是跟萧亮好了,自己可怎么办?他想起了公社武装部长在集训民兵连长时说过的话:要想集中消灭一部分敌人,就要把这部分敌人同其他的敌人分开,并把他们包围起来,这就叫做分割包围,集中歼灭。对,目前首要的任务就是想方设法把柳叶与萧亮分开,让他们永世不能见面,可怎么才能把他们分开呢?把萧亮调走?自己办不到,教师的调动归公社管,让柳叶离开萧亮?也不好办,夜校办得正红火,年青人们正学得上赢。这可怎么办呢?
老侯和老冯回来了,焦贵就进了西屋。
老侯说:“焦贵呀,你进来得正好,我正有个事情要跟你商量。”
“啥事呀?你说吧。”
老侯说:“我发现我们前一段的工作,出现了一个很大的错误。四清运动要想开展的深入、扎实、有成效,必须得依靠广大的贫下中农,特别要依靠贫下中农中的积极分子,依靠年轻人,在年轻人当中发现并培养积极分子。可我们呢?却把年轻人都给弄到夜校里去识字学文化,当然识字学文化也很重要,但是与轰轰烈烈的四清运动比起来,就不能相提并论了。毛主席说过,在众多矛盾中,要学会抓主要矛盾,当前四清运动的主要矛盾是什么?是阶级斗争,是社会主义和资本主义的斗争,在这场斗争中,年轻人应该是主力军,可我们呢,却把这只主力军给弄到小学去念书、识字,让他们远离斗争的主战场,这就是急缓不分,轻重倒置了。所以,我的意思是,夜校暂时停办,让年轻人们参与到揭发批判的斗争中来。”
“好啊!”焦贵一下子跳了起来,十分激动地说,“念书、识字早一天晚一天都可以,但是批斗四不清干部可是头等大事,一会儿也不能耽搁呀!”
老侯说:“对,很对。从明天起,夜校停办,集中一切力量搞好四清运动!”
焦贵心里却在想,柳叶啊,柳叶,这次我看你往哪里跑!
5
工作队决定晚上召开忆苦思甜报告会。会前工作队组织有关人员对会场进行了认真的布置。会议地点选在学校的院里,参加会议的人,是全村男女老少,包括学校的小学生,教室的房檐下拉起一条红布会标,上面是萧老师用毛笔写的一尺见方的大字:西流水大队忆苦思甜大会。
小学生们早早放学,回家吃罢饭就来到学校,每个孩子都从教室里搬出了自己凳子,排成了两队,早早坐在院子里等着。接着是基干民兵出场,排成两队,每个人都是腰扎皮带,身背步枪,一副雄赳赳的样子,到了学校院里,焦贵喊了声:“坐下”民兵们就起刷刷地盘腿坐在地上,步枪也从背上拿到胸前,靠在肩膀上。
在街上整队的时候,焦贵就发现队伍里不见了柳叶,他就想,好,散了会后,我就找你单独谈话,问问你民兵集合时,你去哪里了?先批评她几句,然后再安慰安慰她,乘机向她表明自己对她的喜欢,说不定那时她就会马上扑到自己的怀里。可到了学校一看,焦贵傻眼了,人家柳叶早来了,正跟小学教师萧亮坐在学校房檐下的一条板凳上,俩人一人手里拿着一张纸,正脑袋挨着脑袋说着什么。原来张红玫安排柳叶和萧亮在会上负责领着群众喊口号,口号都是赵琴事先预备好的,萧亮正在一字一字地教柳叶认识纸上的那些字。
焦贵心里就很不痛快,他妈的,哪儿也少不了你姓萧的。
社员们也都陆续到了,他们也都以生产队为单位坐好了,还跟上次一样,贫下中农坐在左边,其他中农坐在右边。地主富农也来了,他们还是低着头,站在会场的最后,这次他们的队伍中又多了一个人,这是前党支部书记李宝林,不过李宝林跟地主富农们拉开了一段距离,以示区别。
会议还没有开始,学生就先唱起了歌,他们唱的是《打靶归来》:
日落西山红霞飞
战士打靶把营归 把营归
胸前红花映彩霞       
愉快的歌声满天飞……
学生的歌声还没有结束,基干民兵们就唱起了《三八作风歌》:
红旗飘飘军号响,
人民战士歌声嘹亮。
三八作风是传家宝,
毛泽东思想闪金光。
坚定正确的政治方向,
灵活机动的战略战术,
三句话要牢记心上。……
贫下中农这边也不示弱,唱起了《贫农下中农一条心》:
贫农下中农一条心,
天南海北一家人,
共产党领导我们向前进呀,
毛主席的话儿记在心。
干革命就要干到底,
立场坚定骨头硬。……
张红玫来到会场中央,她抬起双手,停了一会,突然向下一按,歌声就立刻停止了。她说:“今天我们开的是忆苦思甜大会,目的就是要大家不忘阶级苦,牢记血泪,世世代代不忘本,永远跟着共产党闹革命。现在我教大家一首新歌,叫做《不忘阶级苦》——萧老师,你给我伴奏,我先来唱一遍,大家也跟着低声唱。这时,张红玫的脸慢慢严肃起来,眉头也微微皱起,当萧老师的二胡拉了过门,张红玫就用低沉悲凉的声调唱:
天上布满星,月儿亮晶晶
生产队里开大会,诉苦把冤伸
万恶的旧社会,穷人的血泪仇
千头万绪涌上了我心头
止不住的辛酸泪挂在胸
不忘那一年,爹爹病在床
地主逼他做长工,
累得他吐血浆
瘦得皮包骨
病得脸发黄
地主逼债好象那活阎王
可怜我的爹爹把命丧……






















第四章
1
忆苦思甜大会正式开始了,第一个上来诉苦的人,谁也没想到竟然是富农分子刘寡妇。这时 站在刘寡妇旁边的老冯说:“贫下中农社员同志们,我现在要告诉大家,我身边的这个女人,大家都认识,也都熟悉吧?都习惯叫她刘寡妇,其实她不姓刘,她姓张,名叫张玉莲,她十岁就买给了富农刘大头当童养媳,她所谓的男人就是刘大头的儿子刘怀真。大家看过电影《白毛女》吧,听说过电影《红色娘子军》吧,白毛女、吴清花就是卖给地主黄世仁、南霸天当丫头的,难道我们给白毛女、吴清花划分成分的时候,就把她们划分为地主吗?张玉莲同志命运其实跟白毛女、吴清花一样,也都是受尽剥削与压迫,生活在社会最低层的贫苦妇女,可她就被划分成了富农!这种混淆黑白,颠倒是非的事情是怎么造成的呢?下面就让张玉莲同志自己来诉说吧。”
会场上顿时静悄悄的,社员们都在盯着张玉莲。张玉莲还没有张口说话,竟先痛哭起来,张红玫就过来给张玉莲擦眼泪。这时候萧亮、柳叶就带头喊起了口号:
“不忘阶级苦!”
“牢记血泪仇!”
“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
“贫农下中农团结起来!”
会场上人们高举着拳头,口号声响彻云霄。
张玉莲忍住哭泣。一字一句地说:“乡亲们那,三十年了,我是有怨无处诉,有苦无处说呢,一肚子的苦水就憋在肚里边,今天终于可以见见老天了,八岁我跟着父母开始逃荒,路上我母亲饿死了,十岁来到西流水,父亲病了,这时候我遇见富农刘大头,他就答应给我父亲看病,条件就是我得到他家当童养媳,我就到了刘大头家,可第二天早晨我起来的时候,我父亲就没气了,到现在我也没有弄清我父亲是怎么死的,记得我去刘家的时候,是父亲领着我去的,他还能走路,还能吃饭,可为什么第二天就突然死了呢?我在刘家给他们一家人做饭、洗锅,洗衣裳,闲下来还要给刘大头的妈捶腿。吃饭的时候,他们一家人都坐在炕上,我在炕沿边站着,谁吃完了,就把碗伸给我,我就得马上给他去盛,动作稍微慢一点,刘大头的筷子就没命在我脑袋上敲。特别是我那个丈夫刘怀真,比我小四岁,从小就是个瘫子,下半身不能动,拉屎撒尿都在炕上,每天都有我给他端屎端尿擦屁股,他跟我睡在一个炕上,吃饭的时候,我得把他从西屋抱到东屋,动作稍微大一点,他就哇哇大哭,他妈就狠命地拧我的脸,我的耳朵。就这样我在刘家生活了六年。那年我十六了,有一天刘大头的老婆回娘家了,刘大头就对我说:‘你也十六了,今天我就给你们圆了房吧,今天晚上你好好洗个澡。’可是到了晚上,我去东屋抱他儿子时,他又不让抱了,我就一个人睡在西屋,没想到半夜的时候,刘大头这个禽兽,竟脱的一丝不挂,闯进了进来,象恶狼一样,把我给糟蹋了。”
说到这里,张玉莲又忍不住大哭起来。
柳叶和萧亮又高呼口号:
“打倒地主阶级!”
“为广大劳动妇女报仇雪恨!”
2
张玉莲继续说:“解放那年我二十岁了,刘大头和他老婆都学会了抽大烟,临死前,家里值钱的东西都卖了,就留下了两间破房和一个瘫痪儿子刘怀真。有一天,我在家收拾东西,刘怀真就问,你要干什么’我说,我要走了,准备嫁人了。刘怀真一听就哭了,正当我抬腿要走的时候,他一个骨碌从炕上骨碌下来,抱住我的腿就号啕大哭,说你走了,让我怎么活呀,他哭得跟个泪人似的,眼泪鼻涕弄的满脸都是,我就心软了,没有走成。有一天村里的支部书记李宝林来了,他说,你们家是富农,现在要你们扫地出门。我说,我们就剩这两间破房了,你叫我们去那里住呀。李宝林就笑了说,不想走呀?你跟我睡一觉,就什么问题都解决了。我说,想你个美,你给我滚出去!李宝林就掐住我的脖子说,哈哈,你一个富农婆子,还敢这么嚣张!说着他就把我摁在炕上,当着刘怀真的面把我强暴了,没想到时间不长我就怀孕了,生下个儿子,就是现在的哑巴,孩子生出来的时候并不是哑巴,哭起来声音还特别大,特别响亮。李宝林后来问我,孩子是谁的?我说,当然是刘怀真的。他不知道从哪儿弄了一抱药,趁我不在的时候给孩子喂了,从此孩子就哑了,哭起来声音也没有以前洪亮了。李宝林,你坏了良心了,你亲手弄得你儿子成了哑巴,李宝林,你禽兽不如呀!”说着张玉莲就趴在桌子上痛哭起来。
社员们愤怒了,纷纷站了起来高喊:
“把李宝林押过来,让我们看看他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对,把他押过来,让我扇他个大耳光。”
“坚决要求政府对李宝林逮捕法办!”
“判他个死刑!”
这时,张红玫、赵琴过来,两人搀起已经筋疲力尽的张玉莲回到了教师办公室。两个民兵把李宝林从后边押到前边来。同时萧亮、柳叶开始高呼口号:
“不忘阶级苦!“
“牢记血泪仇!”
“打倒万恶的旧社会!”
“社会主义好!”
“共产党万岁!”
“毛主席万岁!万万岁!”
这时,工作队的老冯走过来说:“贫下中农同志们,社员同志们,今天我们这是一场特殊的忆苦思甜大会,张玉莲同志不仅控诉旧社会地主富农对我们的剥削和压迫,同时也控诉了走资本主义当权派的反革命罪行。这不仅让我们更加痛恨万恶的旧社会,也更加珍惜今天的新社会,更重要的是,让我们知道了打江山不容易,坐江山更不容易。我们要时刻警惕象李宝林这样的反革命分子篡夺党的领导权,时刻警惕地主富农的反攻倒算。同志们,旧的地主阶级被消灭了,新的阶级异己分子,蜕化变质分子又会产生出来,他们比过去的地主富农更加狡猾,更善于伪装,他们打着红旗反红旗,他们嘴上唱着社会主义好,脚下却在走着资本主义的路,他们要充当地主阶级在共产党内部的代理人。所以社会主义时期阶级斗争是长期的、复杂的、有时甚至是很激烈的,所以阶级斗争要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
3

散会后李宝林回了家,发现老婆邓桂花正四脚八叉地躺在炕上,瞪着两只眼睛看着顶棚在发呆。李宝林就说:“起来,给我弄点吃的,我饿了。”
可是邓桂花却没有象以往一样爬起来,也没有说话,两只眼睛依旧一动不动盯着顶棚,就如同一根木头。李宝林生气了,说:“听见没有?”
邓桂花突然一下子坐起来,说:“饿了?饿了找你野老婆去!”
李宝林怒了,说:“你又听谁瞎咧咧,快给我做饭去!”
邓桂花说:“听谁瞎咧咧?全村人都知道了,就我一个还蒙在鼓里。李宝林!你对得起我吗?我给你们李家拉扯大的,哄小的,怕你饿了,你天天回来,我保证饭给你端到嘴边,怕你冷了,每年给你做新棉袄新棉裤,怕你心烦,每天我白天黑夜伺候你。你拍拍自个的胸膛,想一想,你是人吗?”
李宝林正憋着一肚子气没处发,听着邓桂花的话,腾地一下子,火冲上了脑瓜顶,喊:“操你妈的,老子在外面受别人欺负,回到家里还要听你数落,看我不揍死你个兔子。”话到手到,李宝林上去抓住邓桂花的衣领,伸手就是一个大耳光。
邓桂花就一头撞在李宝林的前胸,喊:“给你打!给你打,你不把老娘打死,你就不算男人!”说着就从炕上滚到地上,两人撕打在,一起。炕上正在睡觉的孩子也惊醒了,看到两个人在打架,就狼掐上似的大哭起来,一时间,哭声,骂人声,加上两人几里奔腾的打架声,屋子里顿时乱成了一锅粥。
正在这时,李宝田来了,后边还跟着地主邓有德的老婆。地主婆看见闺女家这副情景,就拍这双腿喊叫起来:“老天爷呀,这是咋了!”
别看李宝田在村里当着众人的面,对李宝林是必恭必敬,但背后却敢于训斥李宝林,甚至还敢痛骂李宝林。这时,李宝田低声吼到:“吵什么吵?怕窗户外边人听不见是咋的?都啥时候了,还有心思打架!”说着把两口子拉开。
李宝林就坐在炕沿上呼呼地喘气,邓桂花则披头散发坐在柜前的凳子上哭泣。地主婆则抱起孩子,拍着孩子的脊梁忙着给孩子叫魂:“宝儿,回家吧,宝儿,回家吧。”
李宝田从兜里摸出一盒烟,抽出一只,点着了递给李宝林,自己也点上一只,说:“宝林呀,你也快四十多岁的人了,咋这么没有个沉着性。女人一时想不开,跟你闹,难道你也想不开,也跟着闹?这叫外头人听见了,人家还不高兴死?人家巴不得你弄个妻离子散,家破人亡呢!”
李宝田回头又对邓桂花说:“你也是,遇见事儿,也不想一想,也不分析分析,人家说东你就是东,人家说西你就是西,今晚上刘寡妇说的那些话全是胡说八道,都是四清工作队事先编好的,又一字一句教给刘寡妇的,为的啥?还不是为了整倒宝林!你可倒好,人家给你个棒槌,你就认真,宝林在外边被人家你推过来,我推过去斗了一晚上,肚里本来就憋着火,,回到家你还不安慰安慰他,还跟外头人和起伙来,给他来个内外夹攻,有你这么当老婆的吗?还不赶紧梳梳头,给宝林弄口吃的?”
邓桂花就用手抿了抿头发去外屋弄饭去了。地主婆也跟着出去了。
李宝林抽了口烟,不由地长叹了一口气。李宝田就过来跟李宝林坐在炕沿上,说:“怎么了?泄气了?这可不是男子汉大丈夫的气度啊!这几天我在大队部,没事干,就看报纸,我发现天下要大乱了,我们出头的日子就要来了。
4
第二天上午,焦贵和他母亲都带到打谷场干活去了,工作队的老侯就在焦贵家里开了工作队全体会议。会上老侯对前一段工作进行了总结,肯定了成绩,也指出了不足。老侯说:“现在西流水村的阶级斗争的盖子已经揭开,露出了冰山的一角,这里边张红玫同志做了不少的努力,特别是在张玉莲身上,张红玫和赵琴同志起到了很关键的作用,使李宝林在村里欺男霸女的丑恶嘴脸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激起了广大贫下中农的无比愤慨。另外负责查帐的五位同志在组长的带领下,夜以继日,终于查出了大队书记李宝林的大量问题,现在可以落实的,光贪污挪用公款就达三千五百多元,这里边有困难户的救济款,有烈军属的补助款,还有自己打白条冒领的购买公物款等。我们查帐的同志要继续努力,把问题一项一项搞清,一项一项地落实,最后要拉榜公布。”
说着老侯就掏出一只烟来抽烟,趁这工夫,工作队的老冯就插言说:“对于李宝林的贪污问题,负责查帐的同志一定要谨慎小心,每一笔款都要做到证据确凿,我们既不能诬陷一个好人,也不能放过一个坏人,当然李宝林已经不是一个好人,但我们也不能因为他不是好人,就随便给他扣帽子。”
老侯又说:“现在存在的问题是,一、对地主富农这些明处的阶级敌人,我们看管监督的还不到位,他们在村子还很随便,想上哪儿就上哪儿,甚至还可以不请假,不报告任意出门,这是很危险的。二、我总觉得还有暗藏的阶级敌人,没有被我们发现,听说二队有一个社员,名叫夏雨,他是一九六三年从故园县剧团下放回来的,听说是五七年被打成右派分子,但我查了档案,缺没有这方面的记录。这个人很有水平,运动中也很积极,他家有七口人,就他一个人在生产队劳动,还是生产队的缺粮户,家里也很穷。但是他的四个孩子孩子都在学校念书,这人很不简单呀,他为什么被故园县剧团下放?解放前他一直在内蒙多伦一带唱戏,都干了些什么?还有大队的那个看门的李宝田,听说他解放前就参加了八路军,可为什么回来后连个退伍军人都不是?我看这个人很会见风使舵,很会溜须拍马,很会跟咱们工作队员套近乎,对这样的人,我们要小心呀。三、搞运动最需要的就是积极分子,特别是贫下中农中的积极分子,但我们却没有注意发现并大力培养积极分子。四、大队党支部要重新改选,李宝林的党支部书记职务要马上请示公社党委宣布撤消。根据存在的问题,我们要做好以下几项工作。一是要广泛发动群众,做好防范地富反坏右这些阶级敌人搞破坏的工作,特别是要充分利用民兵的作用,贫农协会的作用。地主富农分子在村里只许他们老老实实,不许他们乱说乱动。每天早上必须把村里的街道扫的干干净净,每两天必须到大队汇报一次思想动态,要想出门必须到大队请假。另外村里的水井、粮库等重要地方要派专人看守。二是你们查帐组要抽出两个人马上查明夏雨到底是不是右派分子,李宝田为什么不是退伍军人问题。三是要发现培养积极分子,我看一队的李宝柱,二队的柳叶,还有三队的张玉莲就可以先行培养。四是重新成立大队党支部,民兵连长还是由焦贵担任,大队长由贫协主席李成担任,就是大队书记我还没有考虑成熟,你们大家看,由谁来担任党支部书记。”
5
一天晚上,工作队的老冯把二队的夏雨叫到了大队部。老冯坐在办公桌旁,夏雨坐在北边的炕沿上,俩人面对面。夏雨已经四十五岁了。中等个子,脸庞消瘦,眼睛很大,且很有神,仿佛能把一切看穿似的。老冯说:“老夏,叫你来,主要是要了解一下你的基本情况,重点是了解你在故园县剧团的情况,你能谈谈吗?”
夏雨微微笑了,说:“我出生于一九二一年的秋天,三岁上母亲就去世了。后来父亲又找了个女人,也就是我的后妈,后妈开始对我还不错,可是后妈又生了个女儿,就顾不上管我了,因此我十岁就去了内蒙的多伦学习唱戏。一九五一年我回到了老家西流水村,那时我已经三十岁了,因为我念过两年书,有一点文化,就被乡里选去当了文书,后来又当了乡长,这些情况村里人都很清楚。五四年,我听说故园县成立晋剧团,我就辞去了乡长,去故园参加了考试,剧团就录取了我。在故园县唱了近八年戏,六二年故园县剧团下马了,我就又回到西流水村,成了一名社员。我的基本情况就这些。”
夏雨象背书似的说完了自己情况。
老冯问:“你是党员吗?”
夏雨说:“曾经是。六二年去故园时,当时乡里的党委书记不给开党员证明,现在已经过去了十一年,我去乡里问过,他们已经不承认我是党员了,说我十一年没有交党费,算是自动退党了。”
老冯说:“听说你在故园剧团的时候曾经犯过错误。”
夏雨说:“犯过。”
老冯问:“挨过批斗吗?”
夏雨说:“批斗没有挨过,但没少挨过领导的批评。”
老冯沉默了。
夏雨说:“其实我一进来,就知道你是要问我是不是右派的问题,我也听说了,好多人传说我五七被打成过右派。”
老冯就问:“那你自己说,你究竟是不是右派?”
夏雨就说:“我说我不是右派,你不相信,我说我是右派,我不忍心,最好你们去故园县查证一下,反正故园就在坝上,离咱们这里也不远。”
谈话就到此结束了。
老冯又派人找来了李宝田。李宝田一进来就要跟老冯握手,老冯却抬起胳膊手背冲外摆了摆,让李宝田坐在夏雨刚才坐的位子上。
老冯开门见山地问:“你是那一年参加八路军?”
李宝田说:“一九四二年。你问这要干什么?”
老冯问:“那一年退的伍?”
李宝田说:“一九五零,不,是一九四九年回来的。”
老冯问:“为什么没有退伍证?”
李宝田双手一摊说:“他们没给我发呀?”
老冯问:“为什么不给你发?”
李宝田说:“谁知道呢。”
老冯问:“你参军的时候是在哪支部队,你们的班长、排长、连长、营长都是哪里人,姓什么,叫什么,现在都在干什么?”
李宝田说:“我参军的时候是在詹大男的部队,班长是湖北人,至于哪个县,哪个村不记得了,名字叫张——来顺,这人早死了,是打日本鬼子的时候死的。排长是江西人,是个老红军,名叫王德——,对,就叫王德,他也早死了,也是打日本鬼子的时候死的。连长是山西人,名叫王德,不,不叫王德,叫李生,他也早死了。”
“咱们县,咱们东流水公社,咱们西流水大队,同你一起参军的还有那些人,应该记得吧?”
“我确实不记得了,因为我不是在村里参的军,那时侯咱们这里还是日本鬼子占领着,我是一个人在坝上尚仪县做小买卖时候参的军。”













第五章
1
打完场了,人们开始上山割柴火,准备过冬。
大队书记换成了三队以前的队长柳大海,李宝林被开除了党籍,戴上了四类分子的帽子,每天早晨跟地主富农们一起扫大街了。大队会计也给换了,换成了刚初中毕业回村的夏雨的闺女夏青青,夏雨的右派问题,四清工作队也派人去故园县查过了,结果故园县剧团解散后,演员们各奔东西,有的去了山西,有的去了内蒙,没有一个人留在故园,到文教局去查,文教局没有剧团的档案,结果这事就不了了之了。去查李宝田的人还没有回来,不过也不再给大队看门了,大队又增加一名妇女干部,叫妇联会主任,有过去的刘寡妇,现在的张玉莲担任,张玉莲自从忆苦思甜大会后,整个就象换了个人,以前从不在众人面前说话的她,现在不但敢说了,而且声音还很大,每天给工作队派饭的活就由她来管。
柳大海当了大队书记后,就让各生产队都盖起了队部、饲养院,选好了饲养员,牛马驴骡开始集体饲养,各家个户以前养的毛驴也作价归了集体,开的小片地也收归集体所有。
他还让人在村里显眼的地方抹了块黑板,黑板报上头一期登的就是四不清干部的退赔款数,最多的是李宝林,退赔三千五百元,他把自己的三间闲置瓦房卖给了大队。最少的是二队的会计退赔两块八毛五分,他是因为盖房缺少一根柱子,就随手拿了生产队的一根木头,当时说是买的,但后来因为忙,就把这事给忘了。其他人有退赔一百的,也有八十的。
民兵连也趁冬闲季节开始训练,焦贵每天下午总是扎着皮带,背着步枪,在村子里吹着哨子,好象马上就要打仗的样子,结果就是在东大地三队的场院里练练立正稍息齐步走之类,顶多就是扔一扔木头做的手榴弹,随后就是焦贵讲一通蒋介石要反攻大陆了,美帝国主义贼心不死了,民兵要时刻提高警惕了,准备打仗了之类。
村里成立了俱乐部,地点就在大队部的外屋。每到晚上俱乐部里就传来锣鼓声、胡琴声和年轻人们的唱歌声。柳叶这时候已经学会认识简谱,她在教年轻人们一些新歌,《红梅赞》、《珊瑚颂》、《歌唱二郎山》、《洪湖水,浪打浪》等。他们还排了一些小节目,如《老两口学毛选》、女生表演唱《夸夸咱们的饲养员》、男生表演唱《民兵扛起枪》
那天工作队要俱乐部组织一次文艺晚会,乡亲们一听说村里要唱戏了,都高兴的不得了,纷纷请来了邻村的亲戚来看戏。民兵连长焦贵兼任俱乐部主任,可他对演戏的事一窍不通,但还是在那里瞎指挥,虎着个脸,一会儿这个妆画的不对,一会那个衣服穿错了,结果越指挥越乱。旁边的柳叶就说话了:“你啥也不懂,就少说两句,一边待着去。让萧老师给安排安排。”
自从俱乐部成立后,萧亮是每晚必到,他除了拉二胡,还是节目的导演。听了柳叶的话,他就站起来亲自进行安排,他说:“第一个节目是大合唱,唱什么歌呢?第一个要唱《我们走在大路上》,第二个唱《贫农下中农一条心》演员们要扎上皮带,背上步枪,要雄赳赳气昂昂的样子,没演之前,先把幕布拉住,演员们在幕布后边站好队,女的在前,男的在后,这时候乐队奏起过门。大幕慢慢拉开,柳叶这时候站在戏台的左前边给大家打拍子。第二个节目是五个男的,来一个表演唱《民兵扛起枪》。”萧亮最后说,“最后一个节目是柳叶和我演的那个《老两口学毛选》。估计唱完这个《老两口学毛选》,下边肯定掌声不断,社员们还要求柳叶来个独唱,那时侯柳叶也不用换装,就给大家唱一曲《见到你们格外亲》。她刚一唱完,大幕就拉上,报幕员夏青青就走到幕布前边说,演出到此结束。
那个晚上一演出简直炸了场子,鼓掌声很长时间停不下来。社员们既夸他们的节目演得好,也夸他们一个个平时看不出什么,可这么一化妆,一登场,还真的一个个是这么精爽、这么漂亮!男社员们的掌声更是鼓得响亮,都说,这次女社员们可给咱村里长了脸面!特别是柳叶唱的那个歌,那才叫好哩!
演出的时候,地主、富农和四类分子李宝林也到场了,不过他们是站在戏场的东边,排成一溜,低着头,只能听不能看。
演出后,焦贵提出了意见,说:“演出前报幕员应该站在幕布前先给大家读一段毛主席语录。”
2
散戏后,萧亮往回学校的路上走。自从学校开始办夜校,他就认识了柳叶,这一段时间里,柳叶的音容笑貌总出现在他的脑海中,特别是柳叶跟他学习识谱的时候,柳叶的聪明,认真,漂亮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发现自己不知不觉中,已经离不开柳叶了,他已经爱上柳叶了。他决定明天就向柳叶表白自己的心思,如果柳叶也爱他,那他就在俱乐部当众宣布他俩的爱情关系。爱情需要机遇,更需要大胆勇敢。
他正畅想着他和柳叶一旦开始恋爱的幸福生活时,突然从路边的阴影里,跳出两个人来,其中一个还手持木棒,照他的后脑勺就是一木棒,就在木棒落下的一刹那,他借着月光看清了那个人面目。
焦贵散戏后没有回家,他正在村西头的大柳树下等着什么,他现在对柳叶已经入迷了,可他也发现柳叶是越来越讨厌他了,不仅跟他说话没有好腔声,甚至还当众顶撞他,竟敢在今天唱戏前对他说,你啥也不懂,就少说两句,一边待着去。我是民兵连长,俱乐部的主任,竟敢让我一边待着去!这还有王法没有了。当然他把这一切都归咎于萧亮身上,当时他就愤怒了,但当着大伙的面他憋住了,但这口怒气不能不出,于是就走下戏台,找到了跟他最贴近的两个人,一个叫李虎,是李宝田的儿子,一个叫邓汉,是地主邓有德远房亲戚,但跟邓有的德解放前关系很疆,因为他家是贫农,常年给邓有德扛长活。三个人在戏台背后悄悄说了一阵话,就分手了。
李虎、邓汉终于回来了。李虎见了焦贵就说:“大哥,我回来了,事儿办妥了。”
焦贵就问:“死了吗?”
李虎说:“早咯儿屁了,我一棒子下去,正敲在那家伙的后脑勺上,一声没吭就倒下了。”说着,李虎又指着邓汉说,“这家伙是个软蛋,到了眼前,他却哆嗦得不敢下手,要不是我夺过木棒,给了他一家伙,这事就黄了,以后办这事可千万别找这家伙,关键时刻不顶用。”
邓汉说:“不是我不顶用,好歹是条人命呀,要是被人家抓住了,还不得偿命?”
李虎说:“只要你不说,谁知道是我们干的!”
焦贵这时有些害怕了,本来他只想教训萧亮一下,出出胸中的恶气,没想到李虎这个愣货,居然一棒子把人给敲死了。他说:“告诉你们俩,谁也不准给我当叛徒!叛徒是没有好下场的。你们赶紧回家吧。”
邓汉回到家倒是跟谁也没有说,只是他母亲点着灯,发现他脸色白白的,还出了一头的冷汗,就说:“儿子,你这是咋了,出了这么多的汗。”
他说:“没事儿,可能是感冒了,睡一觉就好了。”
李虎却没忍住,回去就把事情跟他爹说了,李宝田就大吃一惊,就拿过烟袋抽烟,半天他问:“儿子,你确定萧亮已经死了吗?”
李虎自豪地说:“不死还等啥?肯定死了。”
李宝田想,这时候再埋怨儿子已经没用了,关键是如何把坏事变成好事,这事是焦亮一手策划的,他是幕后操纵者。于是他就对儿子说:“你明天去跟焦贵借一百块钱,五十也行。?
李虎就说:“借钱干啥?”
“甭问,叫你借你就去借。”
3
第二天,柳叶刚起床,夏青青就跑进来,跟柳叶说:“柳叶姐,不好了,萧老师被人给打了!”
柳叶正在外屋洗脸,听见夏青青说萧亮被人打了,就连脸也顾不上擦,问:“打成啥样了?谁打的?”
夏青青说:“后脑勺头皮被打破了,流了不少血,我问他是谁打的,他说不知道。”
这时候张红玫和赵琴也起来了,她俩听说夏老师被人打了,就赶忙出来问究竟是怎么一会事儿。夏青青就说:“今天早上我爹起来到学校找报纸看,你知道我爹是天天要看报纸的,可到了学校一看,夏老师并没有象往天那样在院里拉二胡,而是坐在门槛上看天,脸色煞白,一问,才知道他是昨天夜里散戏后回学校的路上被人打了一闷棍。”
柳叶说:“咱们赶紧过去看看吧,不行赶紧送公社医院。”
张红玫跟赵琴说:“咱们也去看看吧。”
说着四个人就一起快步来到学校,柳叶上去就要看萧亮的后脑勺,萧亮就看着柳叶说:“没事儿,刚才夏青青他爹已经给我包上了,过几天就好了。”
柳叶眼里含着泪花说:“你告诉我,是谁干的,我扒了他的皮!”
赵琴看萧亮没什么大事,就对柳叶说:“你留在这里照顾夏老师,给他做点好吃的,我们回去报告老侯一下,这是一起刑事案件,是阶级斗争的新动向,我们一定要查清这到底是谁干的。”
张红玫、赵琴和夏青青走了,屋里剩下了柳叶和萧亮,柳叶不由的摸着萧亮的头顶,眼泪流了下来。萧亮笑着说:“不要紧,你不要难过,没事儿的。我现在要问你一句话,但不知道该不该问。”
柳叶用手背擦了一把眼泪说:“都到这时候了,有什么该不该的,你就问吧。”
萧亮站起来说:“柳叶,咱俩认识时间也不短了,我所以天天去俱乐部,很大程度上,就是想去看看你的样子,听听你的声音。”
柳叶也笑了说:“村里认识我的人比你时间长多了,村里的小伙子愿意看我的样子,听我的声音的人也多了,你跟他们没什么区别呀?”
萧亮就急了,说:“我,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
“那是啥意思呀?”
萧亮说:“我不敢说,我怕你不答应。”
柳叶说:“你要不愿意说,就别说,你的饭,我也不做了,我要回家去了。”
萧亮说:“我要你给我做一辈子饭。”
柳叶说:“闹了半天是只让我给你饭呀,那我不成了你的佣人了吗?”
萧亮说:“我不是要你给我做佣人,我要让你——给我做媳妇。”说完这句话,原本脸色煞白的萧亮,这时竟脸色通红了。
柳叶也感到脸上火辣辣的热,两人四目相对,眼睛里都闪着炽热的光,几乎同时伸出了双臂,把对方抱在怀里,都流出了喜悦的泪水。
碰巧,这时焦贵来了,他看到了这一幕。他是又惊又怒,惊的是萧亮竟然还活着,怒的是,他俩竟真的勾搭在一起了。他没有说话,怒火满腔地退了出来,心里默念着,姓萧的,你等着。
4
夏青青回到家里,看到父亲夏雨正坐在炕上抽烟,就说:“爹,我发现了一个秘密,柳叶正跟萧老师搞对象哩。”
夏雨说:“你呀,今后离柳叶远点,柳叶这孩子呀,谁跟她好,谁倒霉。萧亮就是一个例子。”
夏青青说:“你说是谁打的萧老师?”
夏雨说:“小孩子家,甭管这事,该干啥就干啥去。”
夏青青就撅着嘴走了。
夏雨一个人坐在家里,想起了往事。
一九五七年冬天,一场席卷全国的轰轰烈烈的反右派运动开始了。夏雨在故园县剧团里理所当然被打成反革命右派分子。理由有三:一是他反对中国共产党,二是反对粮食统购统销政策,三是压制社会主义接班人。而且事实清楚,证据确凿。说他反对中国共产党,是因为有一年冬天剧团下乡演出,坝上不象坝下,戏楼都是巍峨壮观,雕梁画栋,古色古香,几乎都是明清年间兴建的,而坝上村子中只有一个高大的长方形的平台,那平台的四周有三面砸着土板墙,唱戏的时候,就在那三面墙的上面蒙一块很大帆布。这样的“戏楼”简陋不堪,结果那年下乡演出的时候。夜里来了一场特大的暴风雪,把剧团里所有的服装、道具都给埋在大雪里面。夏雨带领着一伙人没有吃饭就去抢救,经过一个上午的苦战,终于保住剧团的全部家当。可是负责管理服装道具的人,也就是常说的箱官自始至终没有出现,夏雨找到箱官时,发现箱官在房东家早已经喝得酩酊大醉。夏雨当时就抓住箱官的衣领把他大骂了一顿,还说了句万不该说的话:“你还是党员哩,你真给共产党丢人。”那年月,辱骂共产党员,就是反对共产党!说夏雨反对粮食统购统销,是因为一次打饭时,他说了句“统购统销政策好是好,就是吃不饱”,于是这就成了反对粮食统购统销政策。说夏雨压制社会主义接班人,是因为当时剧团新招收了一批学员,年龄都在十一二岁,剧团每月只负责这些孩子的伙食,衣服和日常生活等,不给发工资,只发几块钱的补助。于是有的孩子们提出也要给他们发工资。夏雨就说:“咱们剧团是靠唱戏吃饭,你们现在还是孩子,还不能正式登台演出,凭什么拿工资?”结果这就成了压制社会主义接班人,开会斗争夏雨的时候,发言最积极的就是这些学员。可是剧团最终也没有给这些孩子发工资。
一九五七年十月二十九日下午,故园全县文化教育系统在县大礼堂召开大会,宣布右派名单,当主持人读到“夏玉”时。同时站起来两个人,一个是夏雨,一个是故园一中的一名教师,夏玉。当时就过来四个警察二话不说,五花大绑把那个夏玉给捆了起来,同时主席台上的主持人宣布对夏玉实行逮捕,宣布对夏雨在原单位进行改造。
一九六二年剧团解散了,夏雨就在坝上的农村里靠教戏为生。
一九六三年的春天,夏雨的妹夫柳大海从坝下来到了坝上的夏雨家家,说夏雨的父亲老了,身体也不行了,意思是让夏雨回去。还把夏雨拉到一边悄悄地说,夏雨被打成右派的有关档案,剧团给寄回了家,被当时担任大队长的柳大海,一把火把档案给烧了,村里人谁也不知道。于是夏雨就回了老家西流水村。
夏雨想着往事,充满了对人生的感慨。
这时四清工作队的张红玫和村里的柳叶来了,客气了几句,柳叶说:“大伯,我们俱乐部前几天搞了一场文艺晚会,大伙觉得还不过赢,想排一出大戏,剧本已经弄到了,戏名叫《审椅子》,萧老师说他排不了大戏,我们想请你给当导演。”
夏雨说:“我过去在剧团时曾排过旧戏,对新戏我也不太在行。”
张红玫说:“老张,你就不要谦虚了,新戏旧戏都是一个理,只是旧戏动作上讲究程式化,新戏动作上要求生活化,这你比我懂,你就帮一帮他们吧。”
夏雨说:“好,那我就试试。”
5

晚上,一匹大灰骡子拉着一辆马车,来到了西流水村,他们就是县里的电影放映队,电影队在全县各乡村巡回放映,几乎一年轮到每个村一次,今天来西流水演电影了,天刚擦黑,就听的咚咚咚咚一阵电滚子的声音,周围弥漫着一股汽油味。村子里简直比过年还热闹,孩子们晚饭也顾不得吃了,早早在戏台下边拿着个小凳子忙着占位子,女人们吃罢饭锅也顾不得洗,就来到戏台下边,坐在孩子们早就给占好的位子上,男人们故意装的沉得住气,吃罢饭,还要坐在炕上抽袋烟。眨眼工夫,戏台下面就坐满了人,有村里的,也有外村的。放映前,孩子们稀罕地瞧放映员和他手里的机器,还故意把手举得高高的,在放映机前面晃动,看到荧幕上被放大了的自己手,就高兴的不得了。
今天放映的电影有两部,一部是《李双双》,一部是《地道战》。当放完《李双双》正要放《地道战》时,突然有人喊:“失火了,大家快去救火了!”
人们就马上站起来问:“谁家失火了?”
“哪里失火了?”
“快走吧,二队的草朵失火了!”
二队的草朵在村东头二队队房子的前边,人们赶到时,大火已经着了起来,汹汹的火焰,浓浓的黑烟把天空弄得妖魔一样狰狞,热浪一阵阵扑来,弄得人们没法靠前,村里的两口井前排起了担水的长队,两个负责摇辘轳的年轻人刹那间累的满头大汗,从井台到火场的路上,人们是担着水桶一溜小跑,一时间人们的呼喊声,水桶的叮当声,响成一片。
大队书记柳大海高喊:“往前点,再往前,把水浇到火堆上!”说着他提着两个水桶不顾一切地冲过去,社员在他的带领下,都纷纷提着水桶向火堆靠近,一桶桶的水浇向草朵,一桶水浇上去,立刻出现一道黑影,但瞬间又被火焰吞没。
柳叶和一群姑娘们干脆脱下了身上的衣服,扑打着熊熊烈火,衣服烧着了,他们不管,头发燎着了,胳膊烤红了,他们顾不得。四清工作队的成员们冲在最前面,队长老侯竟然冲到火堆里,挥动棉衣左右扑打,不一会他身上的袖子,衣襟就起了火。可是火却越打越大。
夏雨一见大火已经无法控制,就高喊:“社员们,赶紧搬开离火场最近的草朵,要不这个草朵救不灭,再把别的草朵给引着了,就麻烦了。”
夏雨的一句话提醒了老侯,他就喊:“快,把别的草朵搬走。形成隔离带,抢救一捆是一捆。”
原来二队有四个草朵,起火的是最东南边的一个,正好冬天刮的是西北风,所以一时别的草朵还没有被引燃。但那草朵都是一个个捆好的干草码起来的,从下边根本无法拽出一捆,夏雨就爬到草朵顶上,一捆捆地把草扔下来,其他社员一见也都爬上草朵,开始往下扔草捆。张玉莲喊:“妇女同志们,排成五队,把干草一捆捆往后传。”
一直忙到天快亮时,才把剩下四个草朵搬完,这时候人们才发现柳大海、柳叶、李成、李宝柱已经晕到在火场上,不懂人事了。

       















        第六章

1
第二天上午,四清工作队召开了紧急会议,本打算召开村干部紧急会议,可是大队书记、大队长、治安员都住院了,只剩下个妇女主任,至于民兵连长焦贵到现在没有露面,不知道他去了哪里。所以只好先开工作队会议了。
会上老侯首先肯定了四清工作队半年来取得的工作成绩,表扬了昨天夜里积极参加救火的工作队员。说到这里,老侯站了起来,表情严肃地说:“但是,阶级斗争这根弦绷得还不够紧,抓得还不够牢,以阶级斗争为纲还只是停留在口头上,并没有引起足够得重视。”
这时焦贵闯了进来,发现工作队正在开会,就说:“呀,你们开会哩?那我就待会再来。”说完就要往外走。
老侯就说:“小焦,别走,这个会正需要你参加,坐下吧。你昨天晚上干什么去了?到处都找不见你。知道不,昨天夜里发生了一场火灾,烧掉了二队的一个草朵,损失二队四分之一的牲畜饲料,社员群众都奋起救火,到现在柳大海、柳叶、李成、李宝柱还躺灾医院里,可在这关键时刻,却不见你民兵连长的踪影,致使广大民兵在这关键时刻失去了统一的指挥。”
焦贵听得目瞪口呆,没想到自己出了趟门,村里发生了这么大的事,就喃喃地说:“昨天下午,我去东流水村了,我听说他们那里弄到了几个新的剧本,有《红灯记》、《智取威虎山》、《芦荡火种》,我去借剧本了,没想到发了大火。”
老侯说:“焦贵,你的问题等散了会后,咱俩单独谈。现在我们继续开会。有人说,现在地主富农都打倒了,也都管制起来了,他们只会早晨起来扫大街,干不了什么大事了,过几年他们死了,阶级斗争自然也就没有了。这种说法,如果不是有人故意麻痹我们,就是思想上极端糊涂。阶级敌人就如同十月的大葱,叶黄根烂心不死,更不用说还有新的阶级敌人在产生。最近我们大队接连发生了两起事件,一是小学老师半夜里被人打了闷棍,二是昨天夜里发生的失火事件,两起事件有一个共同特点,那就是黑暗中动手,背后偷偷摸摸进行。”
焦贵心中就是一惊,不由地问:“有线索了吗?抓到人了吗?”
老侯看了焦贵一眼,说:“放心,时间不用太长,这些人就会原形毕露。所以,我们要进一步提高警惕,象昨天演电影的时候,如果我们能够把地主富农等反革命分子看管起来,可能昨天的火灾就不会发生。焦贵,今后如果在要出门,事先一定要把工作安排妥当,还要向大队书记请假。”
焦贵说:“俱乐部里想排大戏,可又没有剧本,我是想借几个剧本,给大家一个惊喜,所以就没有请假。”
老侯说:“你的主要工作是民兵工作,现在治安员李宝柱已经住院了,暂时他的工作也要有你兼任。所以俱乐部的工作你就不要管了,交给夏青青负责,等柳叶回来,俱乐部工作由她负责。你又不会演节目,敲个手锣还尽出错。”
2
夏雨吃完中午饭来到学校,把看过的旧报纸还给学校,再拿新报纸。他告诉萧老师,说柳叶住院了,昨天二队草朵失火了。
萧亮听完就急了,问:“柳叶伤得重不重,有没有生命危险?”
夏雨说:“放心吧,没有生命危险,主要是烟熏的厉害。”
萧亮就屋子里来回地转,嘴里还磨叨:“这可怎么办,我应该去看看她,可我这里又一大摊子事,丢不开手。”
夏雨说:“别着急,估计今天就回来了。”
萧亮就问:“你说这火是谁放的?”
夏雨说:“这可不敢乱说,肯定是跟生产队有仇的人干的。”
萧亮说:“不行,说什么我也得去看看,大伯,你能不能帮我暂时看一看这些学生,让我腾出手来去趟东流水?”
夏雨就笑了说:“年轻人,不要慌张,要沉得柱气,说不定柳叶他们正在回来的路上。”
萧亮说:“不,我一分钟也不能等了。你给我看着孩子们,只要别打架就行。”
萧亮大步流星地走了,夏雨到教室里看了一下,孩子都静悄悄地在做作业。他就回到办公室看报纸。这时焦贵来了,他见只有夏雨坐在办公室里,就问:“萧老师哪儿去了?”
夏雨说:“去东流水了。”
“干什么去了?”
“没说,就说有要紧事。”
焦贵脸色就很不好看,他最近想明白了,萧亮半夜里挨了一棍子,人家都会想到肯定不是无缘无故,一定是跟萧亮有仇的人干的,谁跟萧亮有仇呢,就是自己呀!自从萧亮跟柳叶开始谈对象,自己就很不高兴,这是好多人都知道的事情,甚至自己有时还说过决不放过萧亮这小子的话,要是公安局来破案的话,第一个想到的人,肯定就是自己,别人跟萧亮没过节呀!这该怎么办呢?今天萧亮突然去了东流水,肯定是向公社报案去了,这肯定也是四清工作队的主意。哎,都怪自己一时冲动,才弄来这么大的麻烦。自己主动交代吗?昨天老侯不是说,时间不用太长,这些人就会原形毕露吗?可又一想,是不是自己太神经过敏了?想的太多了呢?
这时李虎进来了,他看见焦贵正好在这里,就说:“连长,你也在这儿呀。”
焦贵说:“你来干什么?没事少来学校串门。”
李虎说:“我是找你来着。”
焦贵说:“找我干啥?”
李虎就吸吸溜溜牙疼似的说:“我最近手头有点紧,想跟你借一百块钱。”
“你当我是开银行的呀,没钱!”
李虎看了旁边的夏雨一眼说:“没有就算了,其实我也没什么大事,就是最近嘴里牙床子有点疼,说话总是不收风。”
焦贵没有搭理李虎,就迈开大步走出了学校。
3
果然不出夏雨所料,萧亮走到半路上,就迎见柳大海、柳叶、李成、李宝柱他们, 还有陪着他们的媳妇和父母,另外还有一个萧亮不太认识的人,有五十多岁,但没有胡子。两眼总是眯成一条线,走路很有精神。柳叶就跟萧亮介绍说:“这是咱们村新来的四清工作队队员,姓王,我们都喊他大老王,这人可好了,老爱跟我们开玩笑。”又跟老王说,“这是我们村小学的老师,萧亮。”
老王就说:“就是半夜里让人家打了一闷棍的萧老师,你那个对象吧?那你们先谈,我就不在这里当电灯泡了,哈哈。”
萧亮和柳叶就放慢了脚步,有意落在后边。
萧亮问:“你没受伤吧?”
柳叶说:“没有,就是叫烟熏的晕了过去,输点液就好了。大冷的天,你的伤还没好利索,跑过来干什么?”
萧亮说:“昨天演电影我没有去看,不知道发生了火灾,是今天中午夏雨告诉我的,我才知道。”
柳叶说:“昨天我和张红玫去找夏雨了,咱们俱乐部不是要排《审椅子》吗,他答应给当导演了。”
萧亮说:“夏雨这人很不简单,他每天都来学校看报纸,有时还拿回家看。我问他念了几年书,他说念了两个冬天。”
柳叶说:“昨天救火的时候,他也立了一大功,是他让社员们把别的草朵搬走的,要不损失就更大了。”
突然,萧亮停住不走了,他瞪着两眼象在回忆什么。柳叶就问:“咋了,你。”萧亮抬起手,不让柳叶说话,过了一会,萧亮说:“我想起来了,刚才你说的那个老王,他不是四清工作队的,是县公安局的,我来的时候在县里曾经见过他。”
“啊!”
“注意,你可不能告诉别人,绝密。”
4
李虎跟焦贵分手后,回了家,见父亲李宝田正在门口旁边刨粪,没说什么就直接回了家,没想到李宝田也跟了进来,问:“前几天我让你跟焦贵借钱,你去借了没有?”
李虎生气地说:“借个屁!不但没借给我,还骂了我一顿。”
李宝田就笑着说:“好,好。”
这时候李宝林来了,这一段日子,他过得很不舒服,脸黑了,也瘦了,但今天他却显得很开心,很高兴,本想说什么,见李虎也在就没有说。李宝田就对李虎说:“没事了,你去玩吧,我和你大伯说几句话。”李虎就很不高兴地走了,嘴里还磨叨着:“有什么见不得人的话,还怕我听见!”
李宝林说:“听说了吧?二队草朵昨天夜里失火了,烧了整整一朵草,把柳大海那家伙也给烧了,听说他,还有李成、李宝柱也都去住院了,还有那个柳叶。真是好有好报,恶有恶报,若是不报,时辰不到,时辰一到,必然来报。烧死这帮家伙才好哩。”
李宝田就问:“查出来了吗?是谁给放的火。”
李宝林就说:“那黑咕隆咚的,查个屁!我看是老天爷给放的,老天爷也看他们不过眼了。”
李宝田看看外边天也黑了,就冲着西屋喊:“虎他妈,给炒俩菜,我们哥俩喝盅酒。”
李宝田的老伴就慢慢腾腾地起来了,还低声说:“黑更半夜的喝的是什么酒。”
李宝田就说:“你知道是谁半夜里敲了小学老师萧亮一棍子吗?”
“谁呀?”
“焦贵!”
“啊,他能干出这事?”
“他看上柳叶那丫头了,可柳叶没看上他,人家看上萧亮了,所以呀,他就动了杀心,就找人给了萧亮一家伙。我看呀,这事咱们得好好利用一下。”
“怎么利用?”
“咱们就跟他把话挑明了,如果他今后听咱们的,大队里啥时开会了,都要干什么了等,都能及时报告给咱们,咱们就放过他,如果他不听咱们的,咱们就向四清工作队报告,说半夜打萧亮的就是他!”
“好哇,你这主意高,这样这个民兵连长就成了咱们手里的一条狗,咱们想让他咬谁他就得咬谁!”
“不过呀,”李宝田说,“咱们要好好思考思考,咱们应该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跟焦贵把这话挑明。”
“这还有啥可思考的,明天早晨,扫大街的时候,我扫的那条街就在他家门口,我跟他把话一说不就得了吗?”
李宝田摇了摇头说:“不行,不行。跟他一说,这倒是方便,可说了以后,咱们叫他干什么呢?就光叫他心惊肉跳一阵子,下来就没事了,这不白糟践了这条狗吗?”
这时李宝田的老婆进来把桌子放在炕上,又给端来了炒菜,拿过来半瓶酒和酒盅子,说:“喝吧,我睡觉去了。”
俩人开始开始喝酒,李宝林说:“自从我不当了这个大队书记,就没有好好喝过一顿酒,这嘴都快淡出鸟来了。”
5
俱乐部又开始热闹了,胡琴声,锣鼓声又从俱乐部里传出来。一些过去唱过旧戏的老人听说今天夏雨要给排《审椅子》,也都来到俱乐部,希望能在《审椅子》里担任一个小角色,过过唱戏的赢。焦贵也来了,晚上如果工作队大队不开会,他就没地方去,年轻人都来俱乐部了,他能去哪儿?再说俱乐部里还有柳叶,他想柳叶呀,想的那叫茶饭不思,百抓挠心,一天不见心里边空得不行。虽然他已经不是俱乐部主任了,但在俱乐部门口转悠了半天,还是进来了,坐在一个角落里,眼珠子跟着柳叶的身影在移动,心里想要是柳叶能成为自己的媳妇那该多好啊!晚上俱乐部散了,她跟自己一块回家,她靠在自己的身上,自己搂着她的肩膀。回到家里俩人躺在一个被窝里,她的浑身上下,自己可以随便摸。想到这里,他就感到浑身燥热。
可是柳叶这时候正跟萧亮头对着头商量着什么。夏雨这时站了起来说:“今天我们俱乐部要排《审椅子》这出戏,描写农村女生产队长发现地主隐藏在椅子里的变天账,并与之进行机智斗争的故事。现在我来分配角色。一号角色是个农村的生产队长,名叫丁秀芹,她的唱词对白最多,有柳叶来扮演,二号角色是个老贫农,名叫王德全,有唱过旧戏的李成来扮演,他在旧戏里演过《碰碑》里的杨继业,现在演这个角色正合适,都是老生戏么。还有个中间人物,是个中农,叫沈家昌,这是个胡生角色,嗓子要好,而且还是第一个出场,这个角色有萧亮老师演最合适,他嗓子亮,可是他在乐队里是拉二胡的,再说他也不会唱晋剧。”
这时萧亮站起来说:“行,我能演,二胡在晋剧里不是主要乐器,主要乐器是大胡,我以前是不会唱晋剧,不过我可以学么,我保证学好。”
夏雨说:“那沈家昌这个角色就是你的了。还有一个反面人物,是村里的一个地主,叫黄三槐,这是个小三花脸角色,这个角色很重要,既要演出地主的阴险狡诈,还要能逗得观众发笑。”
这时焦贵突然站起来说:“这角色给我吧!”
大伙一时都愣住了,柳叶就说:“你平时一本正经的样子,能演这个丑角?”
焦贵听了柳叶说自己平时一本正经的样子,心里感到很高兴,就说:“能行。”说着他就腆起个肚子,装做很神气的样子给大家看。
夏雨笑了,说:“你这样子,趾高气扬的,是解放前的地主,解放后的地主是小丑。你能做个地主在黑夜里偷玉米的的样子吗,如果能做好,这个角色就是你的。”
焦贵脸红了,看着柳叶,却做不了这个动作,就说:“柳叶,这个地主偷玉米是个什么样子呀?”
这时李虎过来说:“连长,你看就是这个样子。”说着他就弯下腰,贼眉鼠眼地东瞅瞅,西瞧瞧,突然做了个掰玉米的动作,又假装掰了一个玉米往裤腰里塞,结果玉米掉在地上,他又赶忙爬在地上乱摸一阵,不知道玉米掉在哪里。
大伙都被李虎的表演给逗乐了,夏雨没乐,却说:“我看李虎这个表演很好,好在哪里呢?就好在他掰玉米的时候,考虑到这是在黑夜里,玉米又因为慌张没塞进裤腰里,而是掉在地上,注意,他这时不是马上把玉米拾起来,而是爬在地上乱摸,这就非常合乎黑夜这个环境的特点。我看就让李虎演吧。焦贵同志就演个一步不落跟在柳叶身后的社员群众,就两句台词,一句是:队长,这里有把椅子。一句是:走,黄三槐。”
李虎就很高兴,想不到自己还有表演的天才。焦贵更高兴,只要跟在柳叶身后,而且还一步不落,这是自己做梦都想干的事呀。
这时工作队的老冯来了,摆了摆手,把李虎和邓汉给叫走了,张红玫也来了,冲着柳叶、萧亮也是摆了摆手,柳叶、萧亮也就出来了。焦贵脸刷地就白了下来,夏雨说:“今天就先到这里,大家回去把词儿背熟练。”













第七章
1
李虎、邓汉被领到了柳叶家的西屋。
西屋炕上坐着工作队新来的老王,还有工作队长老侯,地下靠着柜的长板凳上,坐着大队书记柳大海、治安员李宝柱。李虎、邓汉进来看了看四周没有他们的坐位,就只好站着。老冯就进了东屋。一会又跟着萧亮、柳叶来到西屋,坐在炕沿上,大家谁也不说话,只是微笑着看着李虎、邓汉。李虎倒还没什么,可邓汉看到萧亮汗马上就下来了。
老王说话了:“老冯,你先把李虎领到东屋去,我们单独跟邓汉聊聊。”
“走吧。”老冯站起来跟李虎说。
李虎就问:“啥事呀?这么神神秘秘的。”
老冯说:“别着急,待会儿你就知道了。”说着随手关上了西屋的门,来到了东屋。东屋炕上坐着柳大树和几个工作队员,其中还有赵琴,炕中间还放着一个暖壶和几个蓝边大碗,老女站在炕沿边正给大家倒水,见李虎来了,就说:“李虎啊,你可是稀客,喝水吗?”
李虎说:“来一碗吧,有点渴了。”
接着炕上的人们就叨唠起今年的收成,柳大树就说:“打解放以来,今年的收成是最好的一年,谷子、玉米,加上其他的杂粮,亩产最少也在四五百斤上。”
李虎本想听听西屋在说些什么,可是柳大树和老女这两个搅台,搅的他什么也听不清,端着碗水干着急。
老女说:“听会计说,今年的分红也低不了,最少能在六毛以上,这可是有生产队以来最高的一年,明年大伙的干劲就更高了。”
老冯说:“粮食多了,分红高了,贫下中农们都高兴了,可是那些地主富农们却不高兴了,他们时时刻刻都想搞破坏,这不,前几天二队的草朵就失火了,这肯定跟阶级敌人有关系。今后咱们一定要擦亮眼睛,严防阶级敌人的破坏行动。”
西屋里,还是谁也没有说话,大家都盯着邓汉,邓汉这时候早已是大汗淋漓了。原来经过张红玫和赵琴的做工作,萧亮已经把他背打的一刹那看清的那个人的名字说了出来,这个人就是邓汉。
这时候,炕上的老王终于开始说话:“邓汉,还记得十月二十号那天半夜的事情么?”
老王的话声音不高,速度也不快,但在邓汉听来那一个个的字却象一声声的雷在头顶炸响,他不由地两腿一软,跪倒在地上,结结巴巴地说:“打萧老师的那一棍子,可不是我打的。”
“是谁!”老王那总是眯缝的双眼突然睁开,就如同夜空中一道闪电。
“是,是李虎,是他从我的手里把棍子抢去打的。”
“谁指使,说!”
“是,是焦贵,是焦贵让我们干的。”
“为什么!说。”
“因为焦贵也喜欢柳叶,可柳叶不喜欢他,喜欢萧老师,他就不服气,叫我们两个狠狠教训教训萧老师。”
柳叶听了就急了,伸手就打邓汉,被萧亮给拉住了。
老王笑了,点着了一支烟抽着说:“邓汉,起来,你去东屋把李虎给我请过来。”
邓汉就哆哆嗦嗦地爬起来,来到东屋。老女看见就吃惊地喊:“吆吆,这孩子,咋出了这么多的汗,感冒了吧,来,快擦擦汗。”
2
焦贵回到家里,反来复去怎么也睡不着,整整折腾了一夜,第二天早早就起来了,听到街上有刷刷的扫街声,出来一看,是李宝林,他正要转身回去。
李宝林说:“焦贵,怎么不认识我了?”
焦贵斜楞了一眼李宝林,说:“好好扫你的大街吧,别没事找事!”
“呵,不愧是民兵连长,说话够冲的呀,别着急,说不定几天后你也得跟我一块扫大街,那时侯咱们就是同一战壕的战友了,哈哈哈哈。”
“胡说什么,谁跟你是战友!”
“焦贵,你可别忘了,李虎是我的侄儿,是亲三分向呀!”
焦贵心里顿时咯噔一下,就说:“李宝林,你进来。”
李宝林就说:“我可不敢进去,你家住着那么多工作队。”
焦贵说:“他们一打早就跑步锻炼去了,吃了中午饭才回来。”
李宝林就拿着扫帚进了焦贵的家,坐在板凳上说:“有烟么?来一根。”
焦贵就把一盒烟扔到李宝林的怀中。
李宝林抽出一支,叼在嘴上,说:“火呢?”
焦贵又把一盒火柴扔过去,说:“李虎到底跟你说了什么?”
李宝林却不着急,他慢慢地划着火柴,把烟点上,朝着空中吐了个烟圈说:“焦贵呀,咱们明人不说暗话,你叫李虎干了什么,萧亮的脑袋怎么受的伤,你不是一清二楚么!还用我细说。”
他妈的,果然李虎这家伙靠不住,一张漏风的嘴,把什么都给我吐露了。焦贵严厉地说:“你想干什么!”
李宝林笑着说:“我现在是个四类分子,我想立功。我要是把这事跟四清工作队说了,算不算立功呀?焦连长。”
焦贵立起双眼说:“你敢!”
李宝林说:“坦白从宽,立功受奖,这不都是你们跟我说的么?我有什么不敢的呀?”
焦贵沉默了,他一屁股坐在炕沿上,两眼盯着李宝林。李宝林就笑了,说:“焦贵呀,刚才我是跟你开玩笑哩,这事就是打死我我也不会跟别人透漏半个字,咱俩曾经是什么关系呀,我能出卖你?那还叫人么!来,也抽支烟。”
焦贵就乖乖地从李宝林手中接过烟,李宝林给他点着了,说:“听说工作队又来了个人,姓王,有这么回事么?”
焦贵说:“有,昨天上午来的。”
李宝林:“你有空好好打听打听,这个老王以前是哪里人,他来西流水村干什么来了。”
焦贵没有回答,但是却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
3
吃罢饭,焦贵找到李虎、邓汉问:“昨天夜里四清工作队找你俩有什么事?”
他两就异口同声地说:“没什么事,就是跟我们说要好好干,争取早一天加入共青团,还说共青团是什么共产党的预备队。”
焦贵就问:“没问你们那事——就是萧亮那事?”
李虎就说:“那事早过去了,萧亮的伤也快没事了,现在别的事这么多,谁还有心思管这事呀。”
焦贵就暂时放心了,他又向大队部走去,大队部却很热闹,张玉莲正领着一群妇女在大队的外屋地上用剪刀栽色纸。红、黄、粉、绿的色纸,被妇女栽成一个个三角形,然后在把三角形的一边用糨糊糊在柴火棍上,做成一个个的小旗子,在由夏青青在小彩旗上边写上毛笔字。焦贵拿过一大把已经做好的彩旗,只见上面写着:共产党万岁、毛主席万岁、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打倒走资本主义的当权派。就问:“夏青青,你们做这么多小彩旗要干什么?”
夏青青正在低头写字,听到焦贵问她,就说:“明天要召开全公社社员大会,每个社员要人手一个,参加会用。对了,刚才书记柳大海还到处找你,你快去找他吧。”
焦贵问:“他没说找我什么事?”
“那还用问,肯定是明天开大会的事呗。”
第二天,社员们早早就起来了,街上顿时熙熙攘攘,每人领了一面小彩旗,小学的学生们也去参加大会,他们手中的彩旗是学校自己做的,字是萧老师写的。民兵们都是身背步枪,腰扎皮带,全副武装,地主富农四类分子们早早排成队,站在大街的一边。工作队的老侯对大家说:“今天我们去东流水公社开大会,人比较多,但我们不能乱,咱们到了东流水,在村外边集合好队伍,然后整队入场,会场就在戏楼下边,进村的时候要注意,民兵要走在最前边,锣鼓队紧跟在民兵的身后,接下来是贫农下中农、中农,学校的学生。最后是地主富农四类分子,地主富农的两边要各安排两名民兵端着枪押着,只须他们老老实实,不许他们乱说乱动。记住,走在东流水大街上时,不管是民兵、学生,还是社员群众一定要步伐整齐,要昂首挺胸。民兵连长焦贵同志要喊好号子,在行进过程中还要喊口号,由柳叶同志和萧亮同志负责领喊。听清了吗?
社员们就喊:“听清了!”
“好,那我们现在就出发,八点钟以前,我必须要在东流水村南集合!民兵连长、各队的队长、学校的老师要清点好各自的人数,保证一个也不能少!”
于是社员们就向村西头涌去,这时柳大海悄悄拉住李宝柱:“你就不要开会去了,在家里好好看着村子,特别是水井、粮库、草朵这些地方要严加看管,不能出现半点漏洞,不能给敌人破坏的机会。”
李宝柱心里有些不高兴,就说:“别人都热热闹闹地开大会去了,就把我一个人孤零零地留在村里,多没有意思。”
柳大海就说:“你是村里的治安员,责任就是保护村里安全。”
李宝柱说:“村里的地主富农都让你们带去开会了,村里边没有阶级敌人了。”
这时社员大都出了村口,快的已经跑到西边的梁头上,柳大海就说:“别的我就不跟你说了,把你留下是工作队老侯的命令!”
4
东流水村从来没有这么热闹过。
第一个进村的是头道沟大队,他们的民兵的步枪不是背在身后,而是扛在肩膀上,他们的腰里扎的不是皮带,而是子弹袋,一个个的帆布小口袋整齐地批排列胸前。民兵连长不是用嘴喊,而是用哨子吹,吹出一二三四的节奏,民兵们脚步踩着连长的哨子声,整齐地走在大街上,还边走边唱:
飒爽英姿五尺枪,
曙光初照演兵场。
中华儿女多奇志,
不爱红装爱武装。
第二个进村的是高峰大队,高峰大队是全公社人口最多的一个村子,有七个生产队,所以他们的民兵队伍就显得很庞大,打头的四个民兵扛的不是步枪,而是轻机枪,跟在他们后边的四个民兵竟然抬着一架水压重机枪,后边的普通民兵竟然也没空手,而是每人扛着一杆红缨枪,那枪尖在太阳下闪着寒光,那红缨随着脚步也在不停地飘动,他们也是唱着歌,不光基干民兵在唱,普通民兵也在唱:
民兵扛起枪,
浑身有力量。
生产劳动是能手,
练兵斗志昂……

全公社一共十六个大队,最后一个入场的是东流水大队,东流水是公社所在地,民兵的出场自然与众不同,打头是一个女民兵,她身背步枪,双手举着一杆红旗,红旗上边还有六个金黄的大字:东流水民兵连,紧跟在后边是三十多个女民兵,她们头上戴黄帽子,头发都塞在帽子里边,上身都是黄褂子白衬衫,扎着腰带,下身蓝裤子、黄胶鞋,真个是飒爽英姿,后边的男民兵都一律是黑袄蓝裤子,也一个个雄赳赳的样子,后边的普通民兵,衣服虽然不统一,但每人头上竟扎着一条白毛巾,这虽然有点出格,因为这里不时兴头上围块毛巾,但看着很好看,就象电影《地道战》里的冀中平原的民兵一样。他们唱的歌也是地道战中插曲:

地道战,嘿,地道战,
埋伏下神兵千百万,
嘿,埋伏下神兵千百万,
千里大平原展开了游击战,
村与村户与户地道连成片,
侵略者他敢来,
打得他魂飞胆也颤,
侵略者他敢来,
打得他人仰马也翻,
全民皆兵,
全民参战,
把侵略者彻底消灭完.

会场在村西头的戏台下面,戏台上面拉起一溜会标,上面用彩纸写着几个大字:批判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大会。会场面积很大,象个广场,广场里边用白灰画出了白道,标志出各大队所在的位置。全公社的地富反坏右分子都被集中起来,在会场西边站了黑压压一片。十六个大队都入场后,便开始互相拉歌,先是东流水大队唱一个《毛主席的话儿记心上》,一个女民兵站在前边打着拍子指挥,对面的民兵们开始唱:
太阳出来照四方,
毛主席的思想闪金光,
太阳照得人身暖哎,
毛主席思想的光辉照得咱心里亮,
照得咱心里亮。
他们刚唱完,负责指挥的那个女民兵就喊:“西流水 ——”, 下边民兵就齐声喊:“来一个!”女民兵喊:“来一个!”下边的民兵就喊:“西流水!”接着就是一片掌声。
西流水这边也不示弱,柳叶就站起来,走到队伍前面,举起双手做了个预备动作,领唱:“贫农下中农一条心,预备——唱!”人们就唱了起来,西流水虽然是个小村,但有唱戏的传统,人们唱起来很整齐,很有节奏。
西流水人刚刚唱完,东流水那边那个女民兵又喊上了:“西流水唱的好不好!”下边就齐声喊:“好!”“再来一个要不要!”“要!”接着又是掌声。
这时候各大队都开始拉歌,一时间会场上歌声、掌声、呼喊声是此起彼伏,一浪高过一浪。
东流水那边还在喊,李虎就站了起来喊:“大家欢迎东流水那个打拍子的来一个独唱好不好!”大伙就喊:“好!”“她要是不唱行不行?”“不行!”“叫你唱,你就唱。”“妞妞捏捏不象样!”接着就是掌声。那个女民兵撑不住了,在它们连长的鼓动下就唱了一曲《红梅赞》,但唱得很不理想,可能是刚才喊口号的原因,声音有些嘶哑,加上周围的歌声和欢呼声的干扰,好多人都没有听清,但西流水人在柳叶的带领下还是给予热烈的掌声。但东流水那个姑娘开始反攻了,她喊:“西流水那个打拍子女民兵也来个独唱好不好!”“好!”“”她要不唱行不行!”“不行!”接着掌声。
张红玫过来了,走到柳叶跟前说:“唱吧,就唱我前天刚教给你的那《珊瑚颂》。于是柳叶就唱了起来:
一树红花照碧海
一团火焰出水来
珊瑚树红春常在
风里浪里把花开
哎哎哎
云来遮雾来盖
云里雾里放光彩
风吹来浪打来
风吹浪打花常开
哎哎哎

柳叶的嗓音十分洪亮,很有穿透性,加上动作也
潇洒,旁边还有张红玫给打着拍子,一下子把大家都给吸引了,周围的大队渐渐也停止了呼喊、唱歌,一时间会场里边就都在听柳叶的歌声:
    珊瑚树红春常在
风里浪里把花开
哎哎哎
云来遮雾来盖
云里雾里放光彩
风吹来浪打来
风吹浪打花常开
哎哎哎

本来是批判走资本主义当权派的大会,却变成了赛歌会,柳叶也在全公社乡亲们面前给西流水村争了光,露了脸。

5
晚上,工作队们都来到焦贵家里,焦贵母亲看工作队有大事要研究,就到柳叶家串门了。焦贵看工作队都来了,就把家里的小凳子、长板凳都给搬到西屋来。
焦贵说:“你们开会吧,我就到俱乐部去了。”
老侯说:“今天你就不用去俱乐部了,你就留下参加会议吧。”
焦贵就有些受宠若惊了,说:“大队其他干部怎么不来?”
老侯说:“他们还有别的事,你一个人就够了。”
工作队的老王眯缝着眼睛,看着炕沿说:“焦贵呀,其实今天这个会是专门为你开的,为了什么呢?为了帮助你,或者说为了挽救你,让你从此走一条正路,从此行的正,走的端,成为大家可以信赖的人。我们所以过了这么多天,没有问你,没有给你开会,就是想给你一个机会,给你一段考虑的时间,希望你能够迷途知返,能够痛改前非。可是这么长时间过去了,你却没有半点反应,装做跟没事人似的。所以我们不得不开会了。”
焦贵心里就是一惊,他说:“你说的这些话,我怎么越听越糊涂了,究竟是咋会事呀?”
老王的眼睛就微微地睁开一条缝,抬起头盯着焦贵说:“咋会事?难道你还不清楚吗?学校萧老师后脑勺的伤是谁打的?李虎、邓汉是谁指使的?要不要把李虎、邓汉找来跟你对质?要不要开个全村大会让李虎、邓汉来揭发你,批判你?从此让你身败名裂,天天扫大街去?”
焦贵扑通一声就坐在地上,完了,全完了!
老侯说:“焦贵呀,这件事本来是件小事,萧老师的伤也不重,也就是个轻微脑震荡,可是后来这事却被你们自己给弄大了,据李虎交代,事后他还跟你要过一百块钱,还说这是他爹李宝田的主意,知道这是要干什么,这是要从此抓住你的小辫子,要挟你。你知道李宝田是什么人?是个暗藏的阶级敌人,他一九四二年就加入了国民党军队,后来加入了国民党军统组织,五零年潜伏回到了村里。焦贵呀,你一个民兵连长,现在是被敌人掐着脖子了,他们要把你拉到他们的的阵营里,成为人民的敌人,现在你正处在十字路口上,一边是万丈深渊,一边是光明大道,就看你的腿朝哪边迈!”
焦贵彻底夸了,已经没有力气站起来,就坐在地上一五一十地交代了事情的经过,最后说:“其实我开始就是一个心思想跟柳叶好,想娶她当媳妇,我看不惯柳叶和萧亮俩人在一起亲热,没想到弄出了这么大的烂滩。”
工作队的同志们也都纷纷发言,指出这都是私心作怪,婚姻恋爱要双方自愿,不能靠强迫,更不能使用暴力。现在是新社会,不是旧社会了。大家的发言对焦贵触动很大,他哭了,说:“李宝田还叫我想办法打听清楚工作队的老王原先是哪里的,在什么单位工作,来西流水的目的是什么,我这就去把这家伙抓来,叫他好好交代罪行。”说着焦贵就爬起来,要去拿枪。
老王就说:“不要着急,焦贵,你今天的态度不错,有错就改,就是好同志。不过我们现在还不能把李宝田抓起来,不能打草惊蛇,为什么?因为二队草朵失火这个案子还没有破,所以我们希望你不但要认识错误,改正错误,悬崖勒马,还要反戈一击,争取立功。”
“怎么反戈一击?怎么立功呀?”焦贵问。
老王说:“第一,今天咱们开会的事,你不要跟外头人讲,就象根本没开过这个会一样。第二,你要继续保持跟李宝田的联系,有意识地向他透漏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比如你就跟李宝田说,我是商业局,准备在西流水办商业代销点的事。他请你吃饭,你就去吃,他请你喝酒,你就去喝,但不能喝醉,不能误事。最关键的是第三,你要想方设法跟李宝田打听清楚,到底是他们哪一个人给二队草朵放的火。”
焦贵说:“我这不成了地下工作者了么。”
老侯说:“你指使李虎、邓汉打萧老师着事就算过去了,我们也不再追究了。民兵连长还是你当,从今以后要放下包袱,轻装上阵,力争在短时间内抓住放火的阶级敌人。”
焦贵这时早已是汗水湿透了全身,就象刚刚从澡堂子出来。







第八章
1
学校放寒假了,俱乐部就暂时从大队部外屋搬到学校的教室里,教室里的桌子都靠着后墙落了起来,凳子就放在教室四周,留着给人们坐。俱乐部的年轻人还排了值日表,每天值日的人负责生炉子、打扫地,田金库仍负责煤气灯。
腊月十三,公社来了通知,说正月十五前后要搞一次全公社的文艺调演,时间一个星期,每晚上有两到三个大队演出,十六个大队必须参加,最后要评选出一二三等奖,荣获一等奖的大队还要代表公社到县里参加汇演。为此公社还派出专门干部到各大队检查落实情况。来到西流水大队的是公社一名副社长,名叫孙书斋,今年五十岁了,听说还是位文艺爱好者。这天他来到了学校,柳叶作为俱乐部的主任自然要上前迎接。
柳叶说:“孙社长来了,请里边坐。”
孙书斋就说:“啊,我认出来了,你就是柳叶,公社开批斗大会那天唱《珊瑚颂》的姑娘,那天散会后,公社的干部们都在议论你吆。”说着就伸出手来跟柳叶握手,握的时候还把另一只手也搭上去,不停摩挲,半天还不松开。
在一旁的年轻人们就都看着萧亮,萧亮就过去把他俩冲开,并站在二人中间对孙书斋说:“孙社长,时间不早了,我们要排戏了,您想看的话,就坐在一旁看看。”
孙书斋说:“你是谁呀?你不看我正在跟柳叶同志在谈工作么!”
萧亮说:“我是这里小学的教员,名叫萧亮。”
夏雨赶忙过来说:“孙社长,您忙呀,今天您能来西流水检查指导工作,这是我们的荣幸呀!”说着就带头鼓起掌来。又说,“孙社长,您给大家讲一讲,这次调演的重要意义和我们应该注意的问题吧,我叫夏雨,是这里导演,待会也请您对我们的节目提出宝贵意见,下面就请孙社长讲话,大家鼓掌欢迎!”
孙书斋就又高兴了,他走到教室中间说:“现在国际国内形势一片大好,不是小好,啊,啊,我们的文艺阵地,社会主义如果不来占领,资本主义就必然要来占领,啊,文艺要为人民大众服务,首先要为工农兵服务,啊,为工农兵所创作,为工农兵所利用么,啊,节目一定要突出阶级斗争,要以阶级斗争为纲,啊,阶级斗争一抓就灵么,你们今天要排什么节目呀,开始吧——唉,柳叶同志哪儿去了?”
这时柳叶端着一搪瓷缸热水从办公室回来了,孙书斋就迎上去,说:“呵,你还给我端来了热水。”说着就要伸手去接。
柳叶一转身,哈哈一笑说:“这不是给你的,你要是渴了,自己到西屋去倒,我这缸是给他的。”说着把一缸子水放在萧亮的身旁,又说,“孙社长呀,您今后跟我说话就说话,不要跟我握手了了,我们这里不时兴男的跟女的握手,再说你那手上抹了那么多雪花膏,弄的我手上都油腻腻的,去办公室洗了半天,把一盆子水给洗得白忽忽的,还没有洗净,闻着就头晕。”
孙书斋一点不觉得不好意思,也哈哈一笑说:“这丫头,还真逗,有趣。”
2
孙书斋一个人住在大队部,黑夜,他躺在被窝里,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心里想着柳叶那漂亮的脸蛋儿,那柔嫩的小手,那笑起来两腮上的酒窝。
他十五岁在东流水一家店铺当学徒,解放那年他三十五了,当时的乡长是他的一个舅舅,就让他到乡里当了会计。工作认真负责,一丝不苟,对领导也是恭恭敬敬,但就有一个毛病,就是爱搞女人,见了漂亮的女人,就迈不开腿,挪不动脚,为了这事,当乡长的舅舅没少训他,甚至还打过他两个耳光,当着舅舅的面,他是痛哭流涕,摧胸顿足,表示要痛改前非,可一转身还是照旧。每次运动以来,他总是第一个挨批斗,但一查帐,却是清清白白,一分钱没有贪污,而且工作也很积极,所以也就不了了之了。他有两个能耐,一是不管他在外边如何胡搞,但对家里的老婆却一如既往地深爱着,二是不管搞了谁,那被他搞过的女人,事后没有一个找他麻烦的。如今他五十岁了,当了个公社的副社长,其实跟一般干部没什么两样,他也没有做官的赢,但是搞女人的赢却是随着年龄增长也在不断的提高。
今天他来到西流水见到了柳叶,他吃惊了,他解放前跟店铺老板的小老婆搞过,解放后跟公社书记的老婆搞过,下乡跟村里破鞋搞过,但从来没见过柳叶这么迷人的姑娘,他心里想,不要说跟柳叶睡一觉,哪怕只让我摸摸她的屁股乳房,然后让自己噶蹦咽了气,那自己的一辈子也就知足了。
慢慢的他睡着了,睡前他还想着柳叶,心里想着如果在梦中能和柳叶在一起,那该多么有趣呀,可一夜过去了,连柳叶的影子也没有见着。早晨吃罢了派饭,他回到大队部,看到工作队的张红玫正在大队部。
张红玫就问:“老孙,你今天还到别的村去吗?”
孙书斋就说:“哪儿也不去了,就在西流水扎下去了,要力争把西流水的俱乐部搞成全公社第一,然后我率领他们去县里参加调演。”
张红玫说:“那好,你知道,下乡干部首先要做到三同,就是与贫下中农同吃同住同劳动,今天你就跟着我到三队去参加倒粪的劳动吧。”
孙书斋就说:“好啊,对了,那个柳叶是哪个生产队的。”
张红玫说:“柳叶就在第三生产队,怎么你找她有事吗?”
孙书斋说:“没什么大事,他们晚上不是要排《审椅子》吗?她演里边的生产队长,我想跟她说说这个角色应该怎么演,应该注意那些问题。”
张红玫说:“那好吧,镐头我已经给你带来了,就在外边窗户下,走时记着扛上。”
三队的粪堆就在队房子的的门外,她二人来的时候,社员们已经开始干上了,男人们负责用镐头刨,女人们负责用铁锹铲,把刨下来的冻粪从一边铲到另一边。孙书斋一看妇女里边没有柳叶,就问:“哎,怎么不见柳叶呢,柳叶哪儿去了?”
三队的队长也是个年轻人,就笑了说:“柳叶么,出门了,去东流水了,估计今天可能不回来了,后天么,也说不定,大后天么,可能回来,也可能不回来。”
孙书斋不说话了。
3
问题交代了,得到了工作队的宽容,当面向萧老师赔礼道歉了,萧老师也挥了挥手原谅了自己,一块压在胸口的大石头被掀掉了,焦贵心里感到从没有过的舒畅,而且还被委以重任,要他亲自调查二队草朵失火案件,还是秘密地进行,就象解放前的地下工作者,这又让他感到自豪,等到案件告破,真相大白之后,村里人谁不对自己刮目相看?就连柳叶也要对自己竖起大拇指,会说自己是个英雄,那时侯自己再跟她提出要娶她当媳妇的事,她还不立马扑到自己的怀里,这年头谁不喜欢英雄呢?萧亮能干什么?他不就是会拉个二胡么,既不管吃又不管穿的,顶多就是舒服舒服耳朵,可自己干的这叫什么?叫圣神使命,关系到全村人的生产生活!
焦贵来到李宝林家里,靠着柜坐在板凳上,也象上次李宝林去他家一样,翘起二郎腿,一副趾高气扬的派头说:“烟呢?火呢?”
李宝林就赶忙拿烟点火。
焦贵吸了口烟,也吐了个烟圈,看着李宝林站在旁边在等自己开口,就说:“扫完大街了?”
“是,扫完了。”
“也吃罢饭了?”
“是,吃完了。”
李宝林突然觉得不对,周围没有人的时候,牛逼拉胡的应该是自己呀!怎么轮到他呢?于是他就立即挺直了腰板,坐在炕沿上,也抽着烟说:“焦贵,前几天,我让你打听的事,打听清楚了吗?”
焦贵说:“你让我打听什么事了?我怎么想不起来了呢?”
“啊,你给忘了?”
“哎,工作太多,时间又紧,事又太杂。谁知道你问的是那一件事呀。”
李宝林就说:“就是工作队的那个老王,他以前是哪个单位的?来西流水的目的是什么?”
“奥,半天是这个事呀,打听清楚了。他以前是县里商业局的,来咱们村目的是要在村里办一个供销社的代销点,方便大家买东西。顺便帮帮工作队搞搞四清运动。”
“这么说,他不是公安局的?”
焦贵就问:“你怎么怀疑他是公安局的?”
李宝林就笑了笑,说:“谁怀疑了?我不过是随口这么一说。”
焦贵说:“不,你心里肯定有鬼。”
没想到李宝林竟哈哈大笑了,他说:“对,我心里是有鬼,很不塌实。我不但心别的,我是担心你呀,你指使李虎他们干的那事儿,现在不是还没有破案吗?我是怕公安局来人调查你们那件事的,你可要小心了,说不定他还真是公安局的,故意骗你,说是商业局的。”
焦贵站起来说:“行了,你就别替我瞎操心了,还是多想想你自己吧。”说罢,就走了出来。
李宝林就追了出来,拦住了焦贵,说:“还有一件事,你得给我打听清楚。”说着,就趴在焦贵的耳朵上嘀咕了一阵。
焦贵的脸顿时拉长了,严肃地说:“不行,这事我可不能干,这是要出人命的。想干你自己干吧。”说罢一甩袖子,走出了大门。
4

县里的电影队又来到了西流水,上次来因为没有放映《地道战》,今天来再给补上,孩子们都已经在邻村看过,但觉得还不过赢,还想再看一遍,大人们压根没有看过,听孩子回来说,这电影非常好,也都就早早坐在了戏台下边。
工作队这时正在柳叶家召开秘密会议。参加会议的只有四个人,老侯、老王,还有焦贵和党支部书记柳大海。焦贵汇报了和李宝林见面的经过,还说了李宝林要他暗中一棍子打死柳大海,他没有答应的事。
柳大海一听就火了,说:“什么?李宝林要暗害我?我看他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
老王就严肃地说:“低点声!咱们这是秘密会议。”
柳大海就低头抽烟不说话了。
老侯说:“看来阶级敌人是要狗急跳墙了。”
老王说:“不,还不到时候,他们是在试探焦贵,如果焦贵很痛快就答应了,他们反而会不相信,因为这很不正常,谁无缘无故去杀人?结果焦贵没有答应,这他们就相信焦贵了,以后还会跟焦贵联系,跟他打听其他的事情。不过我们也犯了一个错误,供销社不归商业局管理,应该归县联社管理,我让焦贵跟他们说我是县商业局的,来西流水搞供销社的代销点,这就驴唇不对马嘴了,也是我一时疏忽大意造成的。”
焦贵说:“你要是不说,我还真不知道供销社是归商业局还是归县联社,不过我跟他说了,他也没有啥反应,可能他也不清楚供销社归哪里管。”
老王说:“明天你再去见李宝林,就跟他直说,我是公安局的,来查萧老师被打和二队草朵失火的案子,就说二队说火的案子已经有了线索,很快就会破案。这样就可以逼着他们狗急跳墙。”

晚上,李宝田没有去看电影,一个人坐在家里的炕沿上抽烟,也没有点灯,屋里黑咕隆咚的。这时李宝林无声无息地进来了。李宝田一时没看清,就厉声问:“谁!”
李宝林就说:“大哥,是我。”说着就从柜前拉过凳子,坐在李宝田的的眼前说:“焦贵今天找我了。”
李宝田问:“那个老王的根底他打听清楚了?”
“清楚了,是县里商业局的。”
“商业局的来西流水干什么?”
“说是来帮助西流水办一个供销社的代销点,好方便老百姓买东西。不是公安局的,你就放心吧。”
“你这个蠢货,你上当了,商业局就管县城的几大公司,象什么副食公司了,百货公司了,五金公司了,根本不管供销社的事。供销社归县联社管理,再说办个代销点根本不用县里插手,东流水供销社就能解决。”
“啊!”
李宝田说:“这里边有两种可能,一是焦贵被那个老王给骗了,这说明焦贵已经不受工作队信任了,他们是在利用他,说不定工作队已经知道了我们跟焦贵的关系。二是你被焦贵给骗了,这说明焦贵是跟工作队在联合起来对付咱们。”
“那咱们该怎么办呢?”
李宝田说:“你明天再去见焦贵,你就问他老王究竟是什么人,如果他说了实话,说明他还有用,如果他不说实话,还是说老王是商业局的,那就干脆把他干掉,你去工作队告发他,就说萧亮的受伤是焦贵干的,这样就可以让他也一块天天跟你扫大街去!”
“对了,还有我昨天让焦贵整死柳大海,他没答应,说这是人命关天的大事。”
“他不答应就对了,要是答应了,就麻烦了。”
5
孙书斋吃罢饭,又来到俱乐部,一看柳叶回来了,正在排戏,门口还有几个孩子在看热闹,他就扒拉孩子离开,还说:“小孩子家,还不快回家睡觉。”
萧亮看那几个孩子都是自己的学生,就说:“别在门口挡着,想看就进来,坐在凳子上好好看,不要大声说话啊。”
孩子们见他们的老师放话了,就十分高兴地沿着墙根跑进来,乖乖地坐在凳子上。孙书斋看孩子们都把板凳给占住了,就只好跟萧亮坐在一条长板凳上。萧亮是拉二胡的,弓弦左右拉动,孙书斋只好挺直了腰,以防攻弦碰到肚皮。
夏雨对柳叶说:“今天你们这场就先排到这里,你们休息休息,下边咱们排萧老师的那场戏。”
萧老师就把二胡收拾起来放在窗台上,站到教室中间。夏雨说:“萧老师,你是这个戏里第一个出场的,没出场之前,要先在后台唱一句:大年三十夜茫茫,要给观众以未见其人,先闻其声的感觉,然后再出场。出场后,首先遇到了一条河,河很宽,但河里有一溜石头,你要踩着石头过来,这个踩着石头过河的动作,开始要慢,以后要越来越快,等过了河,到前台口一亮相,你接着唱:干集的路上回来我沈家昌。”说到这里,夏雨回头一看,孙书斋不见了,就说:“萧老师,你先下去练一练这个过河的动作。接下来咱们排柳叶的戏。”于是夏雨就高声喊:“柳叶,柳——叶——。”
柳叶排完戏后,觉得口有些渴,就到办公室来喝水。她正提着暖壶往搪瓷缸里倒水,感觉有一手搭在自己的肩膀上,回头一看是笑眯眯的孙书斋,脸上还有股浓浓的雪花膏味。柳叶就猛地一抬胳膊,甩开了孙书斋,说:“你都这么大岁数的人了,怎么老是动手动脚的。”
孙书斋笑着说:“我这不是关心你吗。你演的这个生产队长真好,那动作,那唱腔,尤其是你那眼神,全公社没有第二个了。”
柳叶端着缸子开水要出来,孙书斋就拦住说:“不要着急,咱们好好谈谈么。”
柳叶就有些生气了,说:“腾开,让我出去!”说着就用手一拨拉,用劲过大,右手就一抖,半缸子开水就倒在了孙书斋的脚面上,孙书斋就十分夸张地“哎吆”一声蹲在地上,他心里想柳叶肯定也要蹲下来,看看自己的脚烫伤了没有,俩人头对头的蹲在地上,那可就有戏了。 可柳叶看见他穿的是一双黑皮鞋,水根本进不了里边去,就哼了一声走了出去。
这时,正赶上夏雨在喊柳叶,萧亮也正过来找柳叶,柳叶就跟着萧亮来到教室里,夏雨就眼睛斜视这赶过来的孙书斋,嘴里却批评这柳叶说:“告诉你们,排戏也是工作,既然是工作,就要遵守纪律,不能乱串一气,柳叶,你是俱乐部的主任,大小也是个干部,干部就要象个干部的样子,一举一动都要注意影响,不要你前脚一走,后脚就让老百姓戳着你的脊梁骨说三道四。”
柳叶开始还觉得委屈,可渐渐就听出了夏雨的弦外之音,就笑了。孙书斋也知道夏雨这是在借题发挥,指狗骂鸡,借批评柳叶在损自己,但他一点不生气,还站起来说:“刚才导演说的很正确,我是大力支持,干部么,就要象个干部的样子,不过——”
孙书斋的话还没说完,那边李虎和邓汉就吵了起来。
李虎说:“这是我刚才坐的凳子,怎么我刚一欠屁股,你就把屁股给搁这儿了,脸皮怎么着么厚,一锥子都扎不出血来。”大伙就一阵大笑。
邓汉:“哪个凳子是你的?上面写着你的名字哩!人活的是脸,树活的是皮,山雀毛蛤蜊活的是两道眉,我看你是一没脸,二没皮,两道眉还是假的,来这里充什么大尾巴狼哩,从哪里来的还不快滚回哪里去。演个黄三槐,还真把自己当成一地之主了,告诉你,这是西流水,不是你拈花惹草的地方。”
俩人的话把大家都逗乐了。有的笑得手舞足蹈,有的笑得前仰后合,有的捂着肚子,有的流出了眼泪。


















第九章
1
柳大海早晨从家里来到大街上,看到李宝林在扫街,就说:“李宝林,北边那条巷归你们几个哪一个打扫?”
李宝林说:“书记,那是条小巷,当时分配时给漏下了,没人打扫。”
“好,那就归你负责吧,每天都要把那条巷给打扫得干干净净,听清了没有!告诉你,要老老实实地接受改造,不要胡思乱想,你们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在广大贫下中农的监督之中。”
李宝林就鸡啄米似的点着头,连声说:“是,是。”接着就一下挨一下地扫着大街,这时张玉莲走了过来,李宝林看见了,就想打招呼,可张玉莲脖子一拧走了过去。李宝林心里立即就是一恨,他娘的,这个小寡妇,当年你还不是在老子的肚底下,任老子折腾,如今你也是萝卜叶见水,扎撒开了,等有机会,老子不收拾的你哭爹喊娘才怪哩。一只老公鸡领着一群母鸡来到李宝林的脚边,咕咕叫着找食吃,李宝林拿起扫帚就给了那公鸡一扫帚,吓的公鸡扑扇着翅膀跑到远处。李宝林心里骂:你他娘的倒美,领着一群老婆东游西逛,哪一天老子非拔了你的毛,吃了你的肉不可,连根骨头都不给你留。
远处柳大海和张玉莲肩并肩的走在一起,还指手画脚地说着什么,有时候还先后回头看一眼李宝林,这就激起了李宝林心中更大的怒火,心里也在骂:柳大海,你小子等着,早晚我非得收拾了你不可。
回到家里,李宝林把扫帚扔在窗台下,站在院子里长长地出了口气,伸了伸腰,见老婆正站在门口冲他招手,就没好气地说:“咋了?”
老婆没说话,手指头对着屋里指了指。李宝林就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向屋里走去,发现焦贵这时正坐在自家的炕沿上。焦贵见李宝林回来了,就马上跳下炕,神色十分紧张地说:“弄错了,弄错了。”
“啥弄错了?”
焦贵说:“工作队那个老王原来不是什么商业局的。”
“哪儿的?”
焦贵附在李宝林的耳朵上说:“公安局!”
“啊,”李宝林就一屁股坐在了炕沿上,“那你昨天为啥骗我,说是商业局的,还说办什么代销点的?”
焦贵说:“是柳大海跟我说的,说他是商业局,我后来一想,不对呀,既然是商业局,来办什么代销点,可这么长时间了,关于代销点的事情怎么连提也不提呢?后来还是工作队的老冯告诉我,说老王是县里公安局的,来调查二队草朵失火的案件。”
“调查出结果了吗?”李宝林瞪大眼睛问。
焦贵说:“听说已经查出一些线索,估计用不了多久就可以破案了。”
李宝林问:“你没听说到底查处了什么线索吗?”
焦贵说:“人家都是在秘密进行调查,究竟有啥线索能告诉我吗?甭说我,连老冯也不知道。”
李宝林就不说话了,他老婆邓桂花提了个小饭桌进来了,边往炕上放桌子边说:“焦连长,今天我给炒了俩菜,你们俩喝点酒吧。”
焦贵说:“酒,我就不喝了,我还得跟民兵去查电话线,不知怎么搞的,今早上电话就不通了,那个老王还急着往县里打电话哩。”
2
柳大海、张玉莲来到大队部,大队部里老侯、老冯、老王正在商量着什么事,见柳大海他们来了,就说:“大海,今天二十七了,眼看就要过年了,今年的年你们打算怎么过呀?”
柳大海就说:“我来就是要跟你们商量这件事的,我听说别的村都要过一个革命化的春节。”
老王问:“革命化的春节该是个什么过法呢?”
张玉莲说:“就是大年初一社员照样干活,说这叫开门红。”
老侯问:“那你们呢?”
柳大海就坐在老侯的身边用商量的口气说:“老侯呀,我想三百六十天,就过这么一个春节,总不能跟往天一个样吧?这革命化的春节,就要有革命化的味道,我想让俱乐部的年轻人们,在大年初一那天上街扭秧歌。敲锣打鼓给军烈属拜年。教育年轻人今天过上好日子了,但不能忘记革命先烈们,不能忘记还有解放军在保卫这我们。”
老侯就说:“我看这主意不错,既活跃了农村的文化生活,也突出了思想政治性。”
老王说:“早年间,毛主席在延安的时候,过年就扭过秧歌,毛主席的爱人江青同志、还有周恩来同志等参加过。你说的给军烈属百年这很重要,可怎么拜呢?总不能到了军烈属家里,就拉主人家的手,说一声好年好就完事了吧?”
“那该怎么拜呢?”柳大海抓了抓头皮在想。
老侯说:“我看这样吧,把大年初一拜年改成大年二十九拜年,提前两天。干什么呢?除了拜年还要给军烈属每家送一副对联,去了后就把对联给人家贴在门框上,其他人还要给军烈属打扫打扫院子,再给军烈属表演个小节目,比如说唱一只歌呀,跳一个舞呀,时间不要太长。”
张玉莲说:“这样好,又实在,又热闹,过后人家看着对联,还有个念想。”
柳大海说:“今天二十七,明天二十八,后天就是二十九,就剩明天一天了,时间来得及吗?”
老王就说:“要是靠你靠我靠咱们几个,肯定来不及,但是你要把这个任务交给村里的年轻人,他们肯定能办好,群众是真正的英雄,而我们自己则往往是幼稚而可笑的。”
“好,那我今天晚上就把这个任务交给俱乐部,交给柳叶她们。”
老侯说:“记住,春节前还要给地富反坏右们专门开一个会,过年期间,也就是从腊月二十八开始到正月初五,他们必须要保持大街的清洁卫生,白天没事干就整天抱着个扫帚站在街上,过年期间,街上人多,孩子响个炮了,跳个方子了,过后街上肯定会留下些小石头,烂纸片,叫他们随时都要打扫干净。然后在给他们每人做个白色的袖标戴在右胳膊上,袖标上要写上清扫卫生四个黑字。这事你就不要亲自去办了,交给治安员李宝柱就可以了。”
3
眨眼之间,二十九就到了。
早晨,太阳刚刚露头,俱乐部院里就响起了锣鼓声,引的孩子们饭也顾不上吃,撂下碗筷就往街上炮,大人们也都跟着出来看热闹,街道被几个地主富农四类分子给打扫的干干净净,人们站在干净的街道两旁就觉得十分舒心。
随着咚咚呛咚咚呛咚咕隆咚呛,惊天动地的锣鼓声,吱里哇哇里哇,浑厚响亮的唢呐声,秧歌队从俱乐部里出来了。打头的是二十多个姑娘,四个人一排,站成五排,她们都抹着红脸蛋儿,红嘴唇,腰里扎着红色绸带,柳叶在头一排。后边是三十几个小伙子,他们头上抱着白毛巾,腰里扎着绿绸带,萧亮在最后。接下来二十个中年男人,他们头戴毡帽,鼻眼儿里戴假胡子,一人手里端着一杆长烟袋。最后是敲锣打鼓吹唢呐的。随着锣鼓的节奏,秧歌队在街上 扭了起来,还边扭边唱:
正月里来是新春,
赶上了猪羊出呀了门,
猪哇、羊呀送到哪里去?
送给咱英勇的八呀路军。
嗨来梅翠花 嗨呀海棠花,
送给咱英勇的八呀路军。
天下闻名的朱总司令,
一心爱咱们老呀百姓,
为咱们日月过得美,
发动了生产大呀运动。
嗨来梅翠花 嗨呀海棠花,
发动了生产大呀运动。

年轻人们越扭越来劲,周围的观众看的也有劲,有的人还身不由己跟着扭动起来。突然有人发现了秧歌队伍里竟然还有四清工作队员张红玫、赵琴和老王。这个说:“你看人家小张和小赵,扭的多好!”那个说:“别看老王平时挺严肃的一个人,想不到扭起秧歌来更逗人。”
秧歌队来到了军属李成家里,李成的儿子三年前参加人民解放军,去年刚回来跟媳妇典了礼,和媳妇亲热了不到一个月,就回部队了。见秧歌队首先来他家拜年,高兴的不得了,听闻锣鼓声响,李成嘴里叼着一根香烟,手里拿着一挂鞭炮出门。这时,秧歌队伍放慢了脚步,李成用香烟点燃了鞭炮,噼里啪啦声响罢,秧歌队伍进了院儿。几个年轻人就忙着给李成家贴对联,对联上写着:军民团结如一人,试看天下谁能敌。唢呐声响起,李宝柱就捏着嗓子唱起来:
进得门来仔细看,
新娶的媳妇门前站。
孝敬公婆伺候汉,
生产劳动是模范。
新媳妇听到在唱她,就红着脸跑回了屋里。李宝柱见新媳妇跑进了屋,就又唱:
秧歌队进门喜气生,
老嫂子门前喜盈盈。
儿子秋天里结了婚,
腊月里抱个小孙孙。
说话间又到了下一家,这家是个独身老太太,丈夫和儿子都牺牲在解放战争年代,如今是村里的五保户,老太太听见锣鼓声进了院,出来一看是秧歌队来了,就扎撒个双手,不知怎么办好,李宝柱就唱:
进得门来抬头看,
这院地方修了个端,
背靠金山面向南,
父子双双是英雄汉。
老太太就双手拉住李宝柱的手,热泪盈眶地说:“这孩子,你可真会唱。”李宝柱听到夸奖他,更来劲了,唱:
三间房来独院院,
流水细磨出面面。
乾字宅子坤字门,
儿孙辈辈有功名。
就在李宝柱唱的时候,柳叶和萧亮给老太太贴上了对联,对联上写着:老子英雄儿好汉,媳妇支前是模范,横批:英雄之家。
4
在全村欢天喜地跳秧歌的时候,焦贵带着两个民兵背着枪去查线,西流水到东流水共八里路,一路上他们跟着电杆往前走,一截一截地认真检查,一直到了东流水,也没有发现有断了的地方。他们就去公社找到公社电话员汇报。电话员就背了个电话机一路上打电话试着走到西流水,到了村西头又给公社打了电话,电话还是通的,可到大队部再给公社打电话就不通了。老王就对电话员说:“这样的话,肯定是村里的电话线出了问题,你们把大队的电话机摘下来,你和焦贵一人一个电话,一截一截地试,看看究竟是那里出了问题。”
焦贵和公社的电话员拿着电话机出去了,老王就坐在办公室里一边抽烟一边等着。这时候负责监视李宝田的张玉莲进来了,他跟老王说:“今天我发现李宝田有些不一样。”
老王问:“是怎么一个不一样?”
张玉莲说:“早晨他去了李宝林家一趟,那时侯天还没亮,李宝林还没有去扫街。从李宝林家出来,又去了地主邓老二家,出来后就回了家,到现在也没出来,大街上人们扭秧歌拜年这么热闹的场面,他也没出来看。”
老王说:“不好,这家伙要跑!”

李宝田等了一夜,也没有见到李宝林的影子,心里就骂:这个东西睡死了,正需要他的时候,他却连个面也不露。一直等到早晨,实在等不下去了,就偷偷地去了李宝林家,走到院里就听的李宝林的老婆邓桂花说:“着什么急么,我要你再跟我睡一会儿么。”李宝林说:“宝贝,你一个先睡吧,天要亮了,我还得去扫大街。”
李宝田就在院里咳嗽了一声,里边就传出李宝林的声音:“谁?”
李宝田就低声说:“我!快穿好衣服出来,有话说。”
一阵悉悉梭梭的声音后,李宝林一手系着纽扣,一手揉着眼睛,打着哈欠出来了,说:“昨天晚上,我本打算去找你的,可是那个李宝柱给我们几个训话,一直训到十点多,才放我们回来,我想这时候你早睡觉了,所以就没去找你。有啥当紧事呀?”
“焦贵跟你说实话没有?”
李宝林顿时紧张起来,说:“你不问,我差点给忘了。说了,说了实话了。”
“他怎么说?”
“他说,那个老王根本不是什么商业局的,是公安局的,是来调查二队草朵失火的案子的。”
“查出点什么没有?”
“哎吆,那还能查不出来?听焦贵说已经有了重大线索,我问他是啥线索,他说他也不清楚,不过他又说,你就等着看抓人吧。”
“你想翻身不想?”
“做梦都想。”
“你恨柳大海他们这伙人不恨?”
“我恨死他们了!”
“你想不想叫这伙龟孙子们噶蹦一下都死了?”
“凭啥不想!大哥,有啥话你就直说吧,这日子我也活够了,拼死够本,拼俩赚一个。”
“那你过来。”李宝林就走到李宝田的身旁,李宝田就附在他的耳朵上嘀咕了一阵,直嘀咕得李宝林眼放贼光,眉飞色舞。
5
焦贵他们查线的回到了大队部,四个人都是喜笑颜开的样子。老王问:“查出来了?”
焦贵说:“查出来了,毛病就在李宝田他家的房后边那根电线杆子上,电线给弄断了,又把断了的两头弄了个小钩,中间用黑胶布给连了起来,离老远不细看,根本看不出来。现在已经接通了,不信你打个电话试试。”
公社的电话员说:“接是接通了,不过我又把那条黑胶布给缠在了老地方,让弄断电线的人看时,还跟原来一样,以为电话还没有通,这样他就不会再到别的地方给往断弄了。”
老王问:“你们查线的时候,大白天的有人发现没有?”
焦贵说:“全村人都去看秧歌了,没人发现。”
老王说:“那就好。焦贵呀,越是过年的时候,越是广大群众欢天喜地的时候,我们越要提高警惕,不能给敌人以可趁之机,要接受上次二队失火的教训。晚上六点的时候,你带十个基干民兵到我这里来,记住,一不要带枪,二不要排队,要一个一个地来。”
焦贵他们走后,老王就给县公安局打了个电话。

进入二十九就算过年了,入夜,街上家家户户院门口挂起了各式各样的灯笼,有红彤彤西瓜灯,绿格莹莹白菜灯,紫腾腾茄子灯,还有翠纷纷芜荽灯,疙溜把湾黄瓜灯。孩子们等不及了,纷纷燃起了炮仗,这里嗵咯一声二踢脚,那里噼里啪啦一阵小鞭炮,空气有股火药的香味。每人提着一个小灯笼还成群接队地在街上跑,那灯笼也是五颜六色,各式各样,大街小巷顿时成了灯笼的河流。
秧歌队吃晚饭的时候也没有卸装,饭后来到大街上继续闹秧歌。今晚上的秧歌几乎换了一把人,领队的柳大海不见了,换成了夏雨,唱曲李宝柱不见了,换成了柳叶,焦贵从开始就没有露面,大家也不管他们了,都兴致怏然地看秧歌。
柳叶今晚可是大出风头,上午听了李宝柱的演唱,她就大受启发,秧歌队扭到哪儿,锣鼓队、唢呐队就跟到哪儿,柳叶也就唱到哪儿,看见什么唱什么,词儿是张嘴就来,而且还能合辙压韵,顺口流畅。她看到观众里有老侯、老冯几个工作队的,就唱:
翻身不忘毛主席,
幸福全靠共产党。
四清工作队进村来,
阶级敌人无处藏。
老侯、老冯他们听了就跟观众一起哈哈大笑。
看见沿街的一家窗户上贴着好多窗花,柳叶就唱:
来到大街两边看,
大小窗花贴了个满,
春燕犀牛蛇抱蛋,
莲花石榴赛牡丹。
看到生产队护林员也在人群中站着,柳叶就唱:
荒坡栽树满洼子,
山沟打坝粮囤子。
林草山梁连峁子,
塘库鱼肥扎猛子。
护林员就高兴的开怀大笑。




第十章
1
就在大街上秧歌闹得最红火的时候,柳大海和李虎却藏在二队的草朵里 ,等着来放火的李宝林。
柳大海问:“李虎,你能确定你爹今晚上要来吗?”
李虎说:“今晚上,吃罢饭,我躺在炕上假装睡觉,我爹就进来了,他打开一个箱子,那箱子只有他一个人有钥匙,那钥匙还整天栓在裤腰带上,寸步不离。他从箱子里拿出三包火药和仨雷管,放进一个书包里。放的时候,他还回头看了我一眼,我就继续打着呼噜假装睡觉。他就出去了。见他出去,我就赶紧起来,跟了出去,他先去了李宝林家,从李宝林家出来又去了地主邓老二家。我就赶紧去大队爸这事告诉了老王。”
柳大海就问:“你把这事告诉老王,就没想过老王回把你爹给抓起来?”
李虎说:“这话说的,我爹现在是阶级敌人了,我要不去报告,那我也不就是阶级敌人了么?今后我还得跟在他屁股后头扫大街,我还没娶媳妇呢,”
柳大海说:“你就没打算劝劝你爹,让他收手?”
李虎说:“我劝他?算了吧,他还想劝我哩,再说他又不是我亲爹,我是我妈带来的,我妈跟他的时候,我已经三岁多了,已经记事儿了,我小时侯他没少打了我,他还欺负我妈。”
三星已经当头了,天气也冷了,柳大海就把自己的羊皮袄给李虎披在身上,李虎说:“我年轻,扛冷,还是你披上吧。”就在俩人相互推让的时候,远处出现了一个人影,弓着腰正向这边走来,俩人就赶忙静了下来,观察着,可是发现这人既不象李宝林,李宝林比他个子高,也不象地主邓老二 邓老二比他胖。这是谁呢?走到眼前了,他俩也没有认出来,因为那人还用围巾包着脸。
那人来到草朵跟前,离柳大海他们顶多也就一步的距离,但柳大海他们藏在烂草的后边,那人居然没有看见。她突然扯下自己的头巾,啊,这不是邓桂花吗?柳大海就大吃一惊,他按了按李虎的肩膀,示意李虎要沉着。邓桂花就低声说 :“今天是大年三十儿,明年大年三十就是你们的周年!穷小子们,我叫你们扭秧歌,这回就上阎王殿去扭吧,你们分了我家的地,我家的房子,我家的牲畜,以为我忘了吗!老娘一辈子都记着。”
邓桂花一边咬牙切齿地骂,一边从腰里拿出一包炸药和一个雷管,把雷管插在炸药里,然后把插好了雷管的炸药举起来,塞进草朵里,又从兜里摸出盒火柴,蹲下身子,就要点草朵。
柳大海就站起来,说:“邓桂花,别瞎忙活了,投降吧。”
邓桂花见眼前突然站起个人来,仔细一看是大队党支部书记柳大海,眼睛里一丝恐怖闪过之后,接着就是一脸的狰狞,她突然就划着火柴,要直接点上面塞着炸药的草朵,李虎就一脚揣在她的小腿上,邓桂花就栽倒在草朵下边。柳大海就说:“把她捆起来,押到大队部去。李虎单腿跪在邓桂花的背上,接过柳大海的绳子,把邓桂花给捆了起来,然后抓住她的后衣领一把给提留起来,喊了声:“走!”
2
咚咚呛咚咚呛咚咕隆咚呛,惊天动地的锣鼓声,吱里哇哇里哇,浑厚响亮的唢呐声,大街上的秧歌正扭到高潮,广场上在夏雨的率领下,大秧歌队伍又表演了二龙出水、八卦阵、十二莲灯......
大队部里却是另一番景象,老侯、老王、老冯和其他的工作队员坐在周围,中间是邓桂花,捆邓桂花的绳子已经解开。老王问:“你那炸药和雷管是谁给你的?”
邓桂花说:“是我男人,李宝林给的。”
老王问:“是谁给的李宝林?”
邓桂花说:“他没说,我也没问。”
“抓回来一个!”听到门外的说话声,老王他们就扭头看,原来是李成和李宝柱押着地主邓老二回来了,李成说:“这家伙去了三队的草朵,带着雷管炸药,他想着先点着草朵,等咱们发现后去救火时,刚好着了火的草朵引燃了雷管炸药,把咱们都给炸死。哈哈,可是还没等他划火柴,就让我们给逮住了。”
邓老二和邓桂花互相看了对方一眼,没说话,俩个人都长叹一声,低下了头。老王就问邓老二:“从哪里弄的雷管炸药!”
“李宝田给的。”
“什么时间给的!”
“今天下午。”
“哈哈,逮回来了。”随着说话声,焦贵和邓汉抓着李宝林的肩膀进来了,焦贵说:“这家伙不要命了,还带着把尖刀子,要不是邓汉手疾眼快,我非让这家伙给捅着不可。”
李宝林刚进来时,还很不服气,但一看到邓老二和老婆邓桂花立马身子软了,坐在了地上。这时候老王就说:“其实呀,你们三个都是俏货,你们都上了李宝田的当了,放火烧草朵这事,为什么他不去,叫你们三个去?更何况邓桂花还是个女的!因为他是个国民党的特务,发现自己身份暴露后要急于逃跑,他让你们仨去放火,实际上是要你们给他打掩护,他好趁乱一走了之。至于你们的放火能不能成功,会不会被抓住,他根本就没有考虑。焦贵,先把绳子给李宝林和邓老二解开。叫他们活动活动身子。”
李宝田到底还是跑了。
负责抓捕李宝田的县公安局的三个民警跟着张玉莲在三岔路口蹲守了一夜,直到大年三十早晨太阳升起一杆子高,也没有发现李宝田的踪迹,只好回到了西流水村,向老王报告情况。老王就给县公安局打了电话,让公安局在全县通缉李宝田。
吃罢早饭,“当当当当”一阵急促的钟声响起,随后就是大队长李成的喊声:“社员同志们,贫下中农同志们,注意啦,现在召开全村社员大会了,都到学校院子里集合了。”一口气喊了五遍。
各家个户的大排子门、木板门、小栅栏门就是“嘎吱吱,吱扭扭的一片响声。
社员就相互询问:“大年三十了,要开啥会呀?”
“肯定发生了大事,要不大年三十不会开会。”
“快走,去了不就都知道了吗!”
四清工作队在学校院里召开了全村社员大会,老王说:“将现行反革命分子,放火犯李宝林、邓有德、邓桂花三人押上来!”
六个全副武装的民兵押着邓有德、邓桂花、李宝林从教室里走出来,他们三个每人脖子上都挂着一块纸箱子片做的牌子,牌子上写着他们各自的名字,名字前边还写着“现行反革命放火犯”几个大字。
柳叶、萧亮就高呼口号:
“打倒现行反革命分子邓有德!”
“打倒现行反革命分子李宝林!”
“打倒现行反革命分子邓桂花!”
“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
接着老王就宣布了李宝林等三人要放火烧三个生产队的草朵的犯罪事实,并说邓老二已经承认上次放火烧掉二队草朵的事情就是他干的。社员们听了,顿时群情激愤,有些人还跃跃欲试要上来痛打这几个家伙,特别是二队队长简直是两眼冒火,不顾民兵的劝阻,上来就给了邓有德一个耳光。
老侯讲话时对焦贵进行了表扬,表扬他在对敌斗争中的机智勇敢。焦贵就不由自主看了看前边的柳叶,他想看看柳叶是什么表情,可惜柳叶正跟萧亮两个人坐在一条板凳上低着头正说着什么。焦贵的眼里就闪过一丝恨恨的光。
最后老王宣布对李宝林三人逮捕法办,实行无产阶级专政。
3
刚过了大年初一,公社的孙书斋就风风火火地来到了西流水。刚进村就去了柳叶家,发现柳叶不在,就急忙去学校,学校也没有柳叶的影子。原来县里正月十五的调演提前到正月初十了,公社的调演也就只好提前到正月初五,还有两天时间了。
柳叶这时哪里去了?她早和萧亮到西流水的后山上逛景去了。她俩手拉手蹬上了山顶上,看着远处起伏的山峦,近处大片的庄稼地和脚下的村庄,听着村庄里的孩子们的说笑声,大人们的说话声,偶尔传来的一两声鞭炮声和鸡鸣狗吠声,心情十分畅快。
柳叶问:“你看我的老家美不美?”
萧亮说:“美呀,但是如果没有你,就不美了。我准备在西流水住一辈子了,并且生一大堆的孩子。”
柳叶笑了,说:“嬉嬉,能的你,还能生出孩子?”
萧亮也笑了,说:“不是还有你吗?”






第十一章
1

一九六六年三月,四清运动突然结束了,工作队也在一个太阳还没有出来的早上,趁人们都还在睡梦之中的时候撤走了,柳叶起来一看,身边的张红玫、赵琴没有了,连行李也不翼而飞,来到外屋一看,水缸里面担满了水,趴在门框再一看,院子扫得干干净净。她就带着哭腔喊:“妈,妈呀,都走了,都不见了。”
焦贵家里也是一样,焦贵起来发现老侯、老冯不见了,站在炕沿边看着老侯他们曾经睡过的炕,就长长地舒了口气,勒在脑门上的紧箍咒突然没有了,压在身上的磨盘掀走了,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松快。他想自己该干点什么了,干什么呢?对,先去看看柳叶吧,自己今年二十四了,柳叶也十九了吧。
焦贵就朝柳叶家走去,到了柳叶家,一看柳叶不在,就问柳叶妈:“大婶,柳叶干什么去了?”
老女就说:“谁知道呢,一大早就起来了,晚上天黑了还不回来,整天价疯跑,这会儿的姑娘呀,没法说。”
焦贵就从柳叶家出来,向学校走去。他心想,自己到了学校,如果柳叶也在,就想办法把柳叶支走,对,就说柳大海在到处找她,等柳叶走了,自己再跟萧亮好好谈谈,让他主动放弃柳叶,如果他答应了,啥事没有,如果他不答应,自己就跟他把脸一翻,狠狠训他一顿,不怕他不老实。结果到学校一看,学校院里空荡荡的,学生没有,连老师也不见了,原来今天是星期天。
原来柳叶早晨出来,就碰见了夏雨,夏雨就冲柳叶招了招手,把柳叶叫到自己家里,正好萧亮也在。夏雨说:“你们知道四清运动为什么结束了吗?工作队突然就撤走了吗?要出大事了,毛主席亲自发动了文化大革命,大城市里已经成立红卫兵组织,开始向走资本主义的当权派进行夺权斗争,这是一场比四清运动还要猛烈的运动。”
柳叶就吃惊地问:“你这都是从哪儿来得消息?”
夏雨说:“报纸上呗。”
萧亮说:“是,这一阵子,《人民日报》,《河北日报》总是登一些文化大革命和红卫兵的事,我看了几眼,也没当回事。”
夏雨说:“不当回事怎么行呢,年轻人要有政治敏感性。”
柳叶说:“那我们该怎么办呢?”
夏雨说:“你们俩要办的第一件事,就是赶快结婚,第二件事情就是赶紧生个娃娃。”
柳叶就笑了起来,说:“大伯呀,你可真有意思,结婚生孩子跟文化大革命有什么关系?”
夏雨没有笑,十分严肃地说:“哎,柳叶呀,自古就有红颜祸水一说,你长的这么漂亮,歌又唱的那么好,惦记你的人多了去了,比如公社那个孙书斋,村里的焦贵,还有外村的,如果他们也成立个什么战斗队,夺了大队党支部的权,在村里成了说话算数的人,而且没有人能管的了他们,他们会不会硬逼着你跟他结婚呢?要是那样你该怎么办?”
萧亮瞪大眼睛说:“有这么严重么?”
夏雨说:“我经历了许多运动,再多的话我就不说了,我所以今天跟你们说了这么多,该说的,不该说的,我都说了,你们看着办吧。这是我让夏青青给你们开的介绍信,公章已经按上了,萧老师,你把他好好装在衣兜里,啥时你们想通了,愿意了,就赶紧去办,否则就来不及了。”
2
下午,焦贵又开始四处找寻柳叶,最后终于从柳叶妈老女嘴里得到一个确切的消息,说柳叶和萧亮吃罢中午饭到公社去了,去领结婚证去了。这消息不亚于一个炸雷在头顶上炸响。焦贵痴痴地站在街上,半天才回到现实中来。心里想,说什么也不能让他们领到结婚证,就算领到了,也得给他们撕碎!一边想,一边就向东流水跑去,到了公社办公室,屋里却不见柳叶和萧亮,只有孙书斋一个人坐在办公室的椅子上抽烟。
焦贵问:“刚才柳叶他们来过吗?”
孙书斋说:“来过,刚走。”
焦贵问:“给他们办了结婚证了?”
孙书斋说:“办什么办,那个柳叶满打满算才十七岁零十个月,差俩月哩。”
焦贵的心一下子从嗓子眼嗵的一声掉回了肚里,人也坐在了椅子上。孙书斋就好奇地问:“人家结婚,你怎么这么关心呢?”
焦贵说:“你在西流水下了那么长时间的乡,咱们也可以说是老同志了,我就跟你说实话吧。柳叶本来跟我谈得好好的,我是民兵连长,她是基干民兵,我们俩整天在一起训练,一起巡逻,一起学习毛主席语录,已经有了很深的感情,不怕你笑话,我们拉手了,也亲嘴了,可没想到半路杀出个程咬金,横刀夺爱,生生硬从我手里把柳叶我的心上人给夺了过去,我这口气咽不下去呀。”
“哈哈哈哈”孙书斋就大笑起来,说:“你和柳叶是从小一块长大的,他萧亮是个外乡人,你和柳叶整天在一起训练、巡逻,他萧亮一个人整天钻在学校里教书,你是一个堂堂的民兵连长,他萧亮就是一个穷教书匠,从哪方面说,他萧亮也赶不上你呢,可最后那么好的一个姑娘,生生就被人家给抢了去,说句不听的,你算完了。”
焦贵说:“过去的就算过去了,不提了。你说现在我该怎么办呢?”
孙书斋说:“办什么事都要讲究天时、地利、人和,和姑娘搞对象也是一样,什么是天时?天时就是机会,你是民兵连长,她是基干民兵,你们二人整天在一起,机会有的是呀!就看你抓住抓不住,什么是地利?地利就是条件呀,你们俩住在一个村里,俩家距离也不远。这人和吗,就复杂了,简单一句话,就是你要千方百计利用你的天时地利跟她好起来。怎么好呢?四个字:耐心,果断。开始要有耐心,要有不要脸的精神,要不怕别人说三道四,哪怕对方唾你一口,扇你一个耳光,你都要笑脸相迎,一般姑娘被别人追的时候,都要经过三个阶段,开始是讨厌,接着是愤怒,最后是无奈,等到对方到了无奈的时候,这时候就需要男人果断了,什么叫果断?就是马上把她拿下,知道什么叫拿下吧,就是给她肚里揣孩子,一旦有了孩子,也就一了百了了。”
焦贵问:“你说我现在是该耐心哩,还是要果断哩?”
孙书斋说:“你本来已经到了该果断的时候,可半路上又退回去了,一般地说,这就需要从头在来,但是据我观察,你就不需要了,为什么?你看北边墙上。”
焦贵就扭头朝北边墙上看,可看了半天也没有看出什么。就说:“北边墙上除了贴着一张毛主席的画像,别的没有什么呀?”
孙书斋说:“这就对了,只有一张毛主席的画像,以前可不是呀,以前还有刘少奇的画像,两张画像并排贴在那里。现在把刘少奇给取下来了,为什么?刘少奇被打倒了,文化大革命开始了,城市里边已经是轰轰烈烈,开始向走资派夺权了,什么是走资派?就是各单位的头头,一把手。”
焦贵说:“这不成了造反了么!那还了得。”
孙书斋说:“你又说对了,就是要造反。恩格斯说过,马克思主义的道理千条万绪,归根到底,就是一句话,造反有理。我闺女在北京念书,她回来唱过一首歌,我也学会了,你听我给你唱:拿起笔,做刀枪,集中火力打黑帮。革命师生齐造反,文化革命当闯将。忠于革命忠于党,党是我的亲爹娘,谁要敢说党不好,马上叫他见阎王!杀!杀!杀!我闺女说,这就是红卫兵的《国际歌》,毛泽东第一次检阅红卫兵时,现场就高唱此歌。”
焦贵听得心惊肉跳,就不由地看了看窗外和外屋。
孙书斋说:“甭东瞅西看的,公社的干部们都回家躲着去了,整个公社大院就我一个人在看门。”
焦贵这才放下心来,说:“我跟你说的是和柳叶搞对象的事,你怎么给我说起什么文化大革命,造反有理来了。”
孙书斋说:“我这不正要跟你说和柳叶搞对象的事么。现在是搞文化大革命,可乡下却没有人起来闹腾,如果你焦贵第一个站出来,成立全公社第一个红卫兵组织,夺了大队党支部的权,那你就是西流水的一把手,如果你夺了公社的权,那你就是东流水公社一把手,常言说的好,乱世造英雄。那时侯,甭说一个柳叶,就是县剧团的小旦还不都争先恐后地往你怀里钻。现在就看你有没有这个魄力,这种胆量。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呀!年轻人。”
3

一席话,说得焦贵热血沸腾了,他仿佛看到自己站在公社门口的高台阶上,大手向东一挥,亿万群众就涌向东边,向西一挥,亿万群众就涌向西边,挥手之间,那就是天地反复,乾坤倒转,无数的年轻姑娘,围在自己的周围,眼里闪着泪花,争先恐后地高喊着:焦贵,焦贵!你娶我吧,我愿意给你铺床叠被,我愿意给你当牛做马!

柳叶和萧亮回到了西流水村的学校。太阳已经落山了天也渐渐黑了下来。虽然没有领到结婚证,但两个人的心里还是很激动,再过三个月他们就可以成为夫妻了。俩人相互拥抱着躺在床上,沉浸在幸福之中。他们想着两个人第一次见面的情景,想着第一次上夜校萧亮给讲“人、手、足、刀、口”的情景,想着两个人一个拉二胡,一个唱《见到你们格外亲》的情景,想到两个人一起在大会上领头喊口号的情景……
突然,街上响起了尖利的哨子声,嘟嘟嘟,嘟嘟嘟,柳叶条件反射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说:“民兵集合了,有任务!”就飞快地跑了出去,到了家,顾不上回答父母的问话,就拿起枪,扎好腰带,跑了出去。
大街上,民兵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就急急忙忙跑出来在街上站成了两排,一个个精神抖擞。焦贵背着步枪在队前来回走着,他喊:“柳叶到了没有?”
“到了!”柳叶上气不接下气跑到队伍中站好。
焦贵就训斥说:“柳叶,你今天是最后一个,这问题很严重,什么是很严重呢?就是非常严重!什么是非常严重呢?就是很严重!假如这时候国民党反动派反攻大陆,我们这样松松垮垮,能够冲的上,打的赢吗?这事现在不说,待会再单独跟你谈话。同志们,现在文化大革命已经爆发了,全国已经搞得轰轰烈烈,各地都成立了红卫兵组织,我们也不能落后,现在我宣布:我们全体民兵都必须加入红卫兵,从明天起,大家都要做一个红色的袖标,上面写上红卫兵三个字,戴在我们的左臂上。我就是红卫兵的司令!红卫兵是干什么的?造反的!恩格斯说,马克思主义的道理千条万绪,归根到底,就是一句话,造反有理。毛主席接见红卫兵时,红卫兵们就唱的是《革命造反歌》,听我给你们唱:拿起笔,做刀枪,集中火力打黑帮。革命师生齐造反,文化革命当闯将。忠于革命忠于党,党是我的亲爹娘,谁要敢说党不好,马上叫他见阎王!杀!杀!杀!怎么样?这歌曲有劲吧!咱们西流水红卫兵组织起来以后,第一项工作就是破四旧,立四新,砸烂一切封资修的黑货。从明天开始,我们先把唱老戏的那些莽了靠了的破行头给拿出来,一把火烧了,那些纱帽、帅盔等破头戴给统统砸了!谁敢出来阻拦,我们就扫除一切害人虫,全无敌!”
柳叶被焦贵带到大队部。
柳叶站着说:“有什么话,你就说吧。”
焦贵一改刚才造反派的架势,笑呵呵地说:“刚才在大伙面前,我是民兵连长,不得不严厉一些,现在就剩咱们两个了,我有些心里话还真想跟你好好说一说。”说着就站起来双手摁住柳叶的双肩,要让柳叶坐下。
柳叶抬手把焦贵的手打到一边,说:“要是没有别的事,我就走了!”
焦贵这时候早把孙书斋说的开始要耐心,关键时刻要果断的话给扔到脑后了,他上来就抱住柳叶,一张臭烘烘的嘴就往柳叶的脸上凑,柳叶的两条胳膊被焦贵死死地箍住,她只好用膝盖狠狠地撞向焦贵的裆部,就听“嗵”的一声,焦贵立刻松开了柳叶,弯着腰,双手捂着裆部,“哎吆,哎吆”地叫起来。柳叶趁此机会,跑出了大队部。
4
柳大树和老女正在家里等着柳叶回来,听的院里有脚步声,以为是柳叶回来了,开门一看,不是柳叶,是柳大海。李成。
柳大树看柳大海的脸色不太好看,阴沉沉的。就问:“兄弟,咋了?”
柳大海说:“出事了。”
“啥事?”老女问。
李成说:“焦贵今天去了东流水一趟,回来就疯了,说是要成立红卫兵组织,要夺权,要破四旧,要立四新,还要扫除一切害人虫,还要全无敌,关键是明天早上还要烧了咱们过去唱戏行头,谁要是阻拦,就打倒谁,还要踏上一万只脚,一辈子不得翻身。”
柳大树就问:“焦贵就是一个民兵连长,难道党支部就管不了他?”
柳大海说:“听那口气,甭说党支部,就是公社书记,他也不放在眼里。”
老女说:“这是咋了,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非要穷折腾。”
四个人唉声叹气,怨天尤人,但又没什么办法。这时柳叶回来了,看到父母还没有睡,柳大海和李成也在。就说:“大叔,爹,别的都是小事,眼下最要紧的是咱们的戏装,天一亮,他们就要一把火给烧了,你们是不让烧,他们是硬要烧,而且还打着破四旧,立四新,消灭封资修的旗号,这样两家还不得打起来,弄不好还要出人命,最好的办法是先把戏装给藏起来。”
柳大树说:“你能藏,他就不会找?早晚还是麻烦事。”
老女说:“你们几个大男人,怎么遇到事情就没有主意了,我看你们还是找找夏青青她爹夏雨吧,人家那人整天看报纸,啥事都能看的透。”
柳大树说:“啥时候了,半夜三更的去打扰人家。”
老女说:“啥时候也得看看啥事,紧要三关的大事,半夜三更就半夜三更,怕什么?”
柳叶也说:“实在想不出办法,就去问问夏大伯,他站的搞,看的远,肯定能给咱们想出好办法。”
柳大海说:“行了,别争了,我看咱们就开个党支部扩大会吧,柳叶,你去把妇女主任张玉莲找来。李成,你去把大队会计夏青青找来,记住,让夏雨一块来,大哥,你去把治安员李宝柱找来。至于民兵连长焦贵,就不要惊动了,另外我大哥和老女也参加咱们的扩大会,会议地点就在这里,不去大队部了。现在是非常时期,咱们也要采取非常办法,这就叫个中国共产党西流水党支部的秘密会议吧。”

不一会儿,人都到齐了,一个个都神情庄重,就象是要入党宣誓,又象是解放前地下党在开秘密会议,研究如何迎接解放。柳大海先把焦贵从东流水回来后表现简要说了一边,然后说:“目前形势很严峻,一,明天焦贵就要烧咱们唱戏的行头,这需要马上商量出个办法来。二,很快焦贵就要夺大队党支部的领导权,他要独霸西流水,要坐西流水的土皇帝,下面请大家发表意见。”
5
夜已经很声深了,鸡们狗们都睡了,北风象一个梦游者在四处飘荡,星星那警醒的眼睛,穿破云层,在窥探人间的奥秘,
夏雨说:“这场文化大革命,是历史上从没有过的群众运动,中央的政策是明确的,就是要打倒那些走资本主义的当权派,要从思想文化上清除几千年来人们头脑中的私有观念。所以焦贵他们要烧毁唱戏的戏装,我们不能明着阻拦,暂时只能把这些东西藏起来。第二我要说说红卫兵的事,焦贵他们可以组织红卫兵,我们也可以组织么,他们打着红卫兵的旗子,要夺权,我们也可以打着红卫兵的旗子夺权么,他们要夺我们的权,那我们就不等他夺,我们就自己先夺,自己夺自己的权,焦贵可以自封为红卫兵司令,那你柳大海也可以当红卫兵司令。但我们的红卫兵一定要在党支部的领导之下,他们的红卫兵就是那么几个小年轻,我们的红卫兵是全村的贫下中农,再加上咱们在斗争注意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这样的结果,焦贵不就成了孤家寡人了么?第三,民兵手里都有枪,明天就以党支部的名义把枪都收起来,由大队集体保管。
柳大海说:“老夏说的对,焦贵成立红卫兵,也没有上级的指示,也没有经过谁批准,他能搞,为啥咱不能搞?”
李成说:“天不早了,别的事咱先放一放,先说说这戏装该藏到哪儿。”
大家你瞅瞅我,我瞧瞧你。这时张玉莲说:“实在没地方的话,就藏在我家吧。我们家那个老富农活着的时候悄悄在炕沿下挖了个洞,能藏好多东西。”
夏雨就看了看柳大海,柳大海就说:“好,就藏到你家那个洞里。现在所有的戏装都放在二队的库房里,李宝柱,你去喊二队的保管员起来,打开库房的门,就咱们几个,不用再找别人,把戏装抬过去,反正二队库房离张玉莲家也不远,几步路的工夫。”
夏雨说:“等等,这样不行,如果明天焦贵来了,一看戏装不见了,必然要问保管员,二队那个保管员又是个胆小的人,树叶下来都怕砸了脑袋,他不会让咱们搬的。”
柳大海说:“那你说该怎么办?”
夏雨笑了,说:“那只能演一场贼喊抓贼的把戏了,让宝柱去跟保管员谈,咱们这边就砸开门上的琐子,把行头搬走,明天早上就让保管员去找焦贵报案,说库房的行头不见了。这样保证保管员不会跟焦贵说实话,因为说了实话,他也成了同案犯了。只要咱们几个不说,焦贵他一辈子也查不出来,到时候也只好不了了之了,反正库房里其他东西也没有丢。”
大家就说:“就这么办!”

二队保管员名叫李生,是个老老实实的庄稼人,平时也没什么爱好,就喜欢看戏、看电影,看电影还爱看打仗的。今天他听说焦贵成立红卫兵,还当了司令,明天还要烧唱戏的行头,他就心里一紧,真是造孽呀,那都是当年大伙滩钱买来的呀,好几千块呢,现在是不让唱老戏了,可说不定哪一天又让唱了呢?现在一把火烧了很容易,可将来再要买就不容易了。怎么才能保住这些戏装呢?藏起来,可往哪藏呢?就是有地方藏,可焦贵明天要是跟自己要,自己还不得乖乖给拿出来。
李生苦苦地思索着,竟然失眠了。这时他听到院里有脚步声,就说:“谁呀?半夜三更的。”
李宝柱就回答:“我,李宝柱,还没睡呢?”
“睡什么睡?有点事就睡不着。”李生走了出来。
李宝柱低声说:“村里唱老戏的行头都在你的库房里吧?”
“可不,我正为这个发愁呢,听说明天就要给烧了,这可咋办?”
“着急了?”
“能不急吗!”
“我有个好办法,就不知道你敢做还是不敢做。”
“啥办法?”
“明天一早,你就向焦贵报告,说唱戏的行头被人家给偷了,锁子也给砸坏了。”
“谁给偷了?锁子被谁给砸坏了?”
“你要是知道谁偷的,他还能偷走吗?”
“打住,甭说了,我明白了。”






第十二章
1
李生一夜没睡,一方面庆幸唱戏的行头终于被人给“偷”走了,一方面又担心库房的锁子给砸坏,千万别再进去别的人,给偷走别的东西。想着想着就睡着了,没想到一睡竟睡到天大亮,突然醒来一看太阳已经上了窗户。
“李生,李生!你他妈睡死了。”院子里的说话人正是焦贵。
索性也是晚了,就按晚的来办吧。李生就说:“咋了?想睡个安生觉也睡不好,早早勾魂鬼似的就来了。”
“你的库房被人给偷了。”焦贵站在炕沿边虎着个脸说,背上还背着杆步枪。
李生正一边系裤带,一边下炕,听说库房被偷了,就装做大吃一惊的样子,“啊!”一声,裤子也一下子图鲁到到膝盖上。他边提裤子边问:“都偷了啥了?”
“行头,唱老戏的行头,一件也没剩,都他娘的给偷走了!”
“别的东西呢?”
“别的都没动,大概没有丢。哼,肯定是是团伙作案。”
李生一颗心落进肚里 但他忍住没有笑,而是装做惊慌的样子说:“那咱们赶紧去看看吧。”
二人就一起向库房走去。

紧急通知
根据上级指示,民兵手中的所有枪支都交回大队,由大队统一保存管理。
1966年3月29日
大街上的黑板报上贴一张黄纸,黄纸上写着上边的内容。黑板报前站着好多人,都在看着通知。人们边看边议论着。
“早就该收起来了,家里成天放着杆枪,怪吓人的。”
“收起来好,省得夜里睡不着觉。”
“那枪是打仗用的,现在国民党也跑了,鬼子也投降了,家里放着杆枪还有啥用。”
“不是说蒋介石要反攻大陆么?”
“听拉拉古叫唤还不种地了,反攻大陆都嚷嚷了十几年了,到现在连个影子也没看见。”
“听说北边的苏联老毛子跟咱们掰了,也得小心呀。”
“小心个屁,咱们解放军是干啥的?原子弹是干啥的?他敢来,不用别的,一颗原子弹把他们都给报销了。”

二队库房门前围了一大堆人,都议论着丢了行头的事。李虎跑来了,见到了焦贵,说:“焦贵,大队通知要咱们交枪呢,说是由大队统一保管,这事你知道不?反正我们刚才已经交了。”
焦贵一听就急了,说:“听谁说的,咋我不知道呢!”
李虎说:“大队的通知就贴在街里的黑板报上,大队治安员李宝柱正在大队部收着哩,夏青青还拿这个小本子在旁边记。柳叶领头,那些姑娘们把枪都给交了。”
“他妈的,还真反了天了,走,跟我去大队。”回头又对保管员李生说:“告诉你,李生,两天之内必须给我把行头找着,如果两天后还找不着,看我怎么收拾你!”
大队部里前来交枪的人都已经走了,就剩下李宝柱、夏青青和柳叶。李宝柱说:“咱们村一共三十个基干民兵,已经交上来二十五支步枪,剩下的五个人,除了焦贵,还有谁?”
夏青青说:“还有邓汉、李宝、李新和柳玉。邓汉刚才来过,说是先来看看,说别人交他也交,估计这会该来了。”
这时焦贵背着杆步枪气势汹汹地进了大队部,瞪着眼睛对李宝柱喊:“谁让收的枪?”
李宝柱说:“大队。”
“大队是谁?”
“大队是谁?大队就是党支部书记柳大海,大队长李成,大队治安员我,还有大队妇女主任张玉莲!”
“凭什么收枪?”
“凭上级指示!”
焦贵恼羞成怒了,上前抓住李宝柱的胸口,说:“告诉你李宝柱,我是大队民兵连长,我只听公社武装部长的命令,其他人我一概不听,滚一边去,我要把枪再发给民兵!”
这时柳叶冲上来,说:“你只不过是个民兵连长,知道不?民兵连还有指导员哩,就是书记柳大海!我们的纪律是党指挥枪,而决不是枪指挥党,这是毛主席说的,再说民兵连是大队党支部的民兵连,不是焦贵的私人武装,不是给你焦贵看家护院的打手!”
这时柳大海和李成来了,柳大海大喊:“焦贵,你住手!现在我代表党支部宣布,撤消你民兵连长的职务,民兵连长暂时有治安员李宝柱兼任!”
李宝柱趁焦贵一愣神的工夫,从焦贵身上夺下了步枪,放进了柜子里。
焦贵说:“我要去东流水公社告你们去!”
柳大海说:“去吧,现在就去!我们俩今早上就去了公社,见了公社党委书记、社长和武装部长。我现在向你传达的不只是大队党支部的决定,也是公社党委的决定!不信你就打电话问问!”
这时候,邓汉、李宝、李新和柳玉四个人也来了,一进门就说:“我们也来交枪,没误了时间吧?”
焦贵一甩袖子,走了出来,边走边说:“等着,你们等着!文化大革命就要来了!”
2
焦贵说的没错,文化大革命真的来了。
几天后,西流水村几乎人人戴上了红卫兵袖标,人人都背着一个语录兜,大街小巷的墙上到处都是新写的标语,大字报。这天,东流水中学的红卫兵来到了西流水村,一进村就挨家挨户进行大搜查,砸了房檐上的猫头瓦,毁了房檐的滴水,搜出各家个户家里的坛坛罐罐,碗碗盘盘,七里夸查摔得街上到处都是烂瓷片,老太太、小媳妇们坐在自家门口,号啕大哭。
就在东流水中学的红卫兵们冲向小学校,要揪斗萧老师的时候,孩子们跑到地里喊回家里的人。柳叶进院就看见萧老师头上戴着个报纸糊的高帽,被三四个学生扭着胳膊给推出了办公室,脸上还用蓝墨水给画了个大大的叉。她就冲过去,把那几个学生给推开,把头上的高帽子给扒拉下来,踩在脚下,跟着就陆续进来一批又一批的人。
顿时东流水的红卫兵被西流水的红卫兵包围在学校院里。东流水中学的红卫兵有二十几个人,只有领头的三四个有十五六岁,其他的都还是初一、初二的学生。而西流水的红卫兵却有四五百人,而且还是五大三粗的庄稼人。中学的红卫兵已经在东流水出了名,他们不但打倒了校长、教导主任,还批斗了公社的书记、社长,这几天又开始下乡破四旧,可以说是走到哪儿都是势如破竹,战无不胜,没想到今天在西流水撞到了石头上。
大队长李成左臂上也戴着红卫兵袖标,他挤进包围圈里边,对中学的红卫兵说:“你们谁是头?”
一个年龄稍大点学生正气十分凛然地站出来,说:“我是!我叫孙红卫,告诉你老头,我们是东流水中学的红卫兵二排排长,今天来西流水是要破四旧,立四新,是要批斗走资本主义的当权派,是在搞文化大革命,你敢螳臂挡车,蚍蜉撼树吗!”
李成一看说话的这孩子个子还不到自己的肚上,上身穿了件黄褂子,腰里还系着条腰带,左臂上也戴红袖标。就笑了,说:“我们村四旧有我们自己来破,我们村的四新有我们自己来立,我们村的走资派有我们自己来批斗,就不劳烦你们了。你砸坏我们村那么多的东西,看在你们还是小孩子的份上,也就不计较了,我看你们还是从哪里来赶紧回到哪里去吧。”
那个红卫兵的头,名叫孙红卫的说:“就你们还能破四旧?你们知道什么是四旧吗?”
李成说:“那你说说什么是四旧?”
孙红卫说:“怎么,你还要跟我来场大辩论么?好!给我们搬两把椅子,一张桌子来,我们要好好跟这老头辩论一场!”
说话间,孙红卫的两个手下从教室里搬出一张桌子,两条长板凳,放在桌子的两边,其中一个还跟孙红卫说:“排长,这里没有椅子,只有长板凳。”
孙红卫没有搭理手下,就一屁股坐在板凳上,对李成说:“请坐,来。”
李成就笑了,说:“小伙子,我很忙,没工夫跟你在这里斗嘴。夏老师,你来跟这孩子辩论辩论吧。”说着就走了,一伙老年人觉得没意思也就跟着走了。年轻人们却觉得很新奇,都没有走,跟着柳叶,站在孙红卫的对面。萧亮的背后。萧亮这时候已经洗了脸,穿戴整齐,他坐在孙红卫的对面,说:“辩论什么呢”
孙红卫说:“就是刚才那老头提的问题,什么叫做四旧!”

3
萧亮说:“那就先请你给讲一讲到底什么是四旧吧。”
“就是旧思想、旧文化、旧风俗、旧习惯。知道了吧?”孙红卫一副很得意的样子。
“哦,那你说这里的旧字该如何解释呢?”
“连这个都不懂呀?旧,就是过去的,解放前的。”
“你这种说法,我认为是不正确的,起码是不严密的。马克思生于一八一八年,逝世于一八八三年,那时侯还没有你和我呢,照你的说法,应该算是旧的了,可马克思主义是我们中国共产党的理论基础,难道也要破除吗?”
孙红卫脸稍微一红,说:“我说的过去的,解放前的,指的是中国,而不是外国。”
“所以我说你的话是不严密的。”萧亮又说,“但是在中国你这话也是错误的,伟大领袖毛主席在井冈山斗争时期就创立了毛泽东思想,并领导人民建立了新中国,井冈山斗争的时候,也还没有你和我哩,难道伟大的毛泽东思想你也要破除吗?”
孙红卫这次无话可说了,但并不认输,反问:“你说什么是四旧?”
萧亮说:“这么说,你还弄不清究竟什么是四旧,既然连你自己都没搞清楚,还来破什么四旧?”
“崩打杈。”孙红卫说,“我就问你什么是四旧!”孙红卫很得意自己的这一招,他双手抱在胸前,歪着脑袋看着萧亮。
萧亮就说:“当前开展的这场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是一场触及人们灵魂的大革命,是我国社会主义革命发展的一个更深入、更广阔的新阶段。毛泽东同志在党的八届十中全会上说过,凡是要推翻一个政权,总要先造成舆论,总要先作意识形态方面的工作。革命的阶级是这样,反革命的阶级也是这样。实践证明,毛泽东同志的这个论断是完全正确的。”
孙红卫说:“行了,行了,你就给我说清楚究竟什么是四旧!”
萧亮说:“现在解放了,人民当家作主了,资产阶级被推翻了,但是,他们并不甘心自己的失败,他们企图用剥削阶级的旧思想,旧文化,旧风俗,旧习惯,来腐蚀群众,征服人心,力求达到他们复辟的目的。所以这四旧我们不能从时间上来判定,什么时候以前就是旧的,什么时候以后就是新的,要从阶级上来划分,四旧属于资产阶级的东西,不属于无产阶级的东西,四旧解放前有,解放后也有。你看过电影《列宁在1918》没有?”
说到这里,萧亮站了起来,他说:“列宁在对工人演讲是就说:资产阶级虽然灭亡了,但他却不能象人一样,装在棺材里,埋葬在土下,他还要在我们中间腐烂、发臭、并且毒害我们!旧思想,旧文化,旧风俗,旧习惯,这里的旧字,不是说它年代久远,而是说它本质上已经腐烂透顶,旧思想,是指资产阶级思想,人剥削人的思想,旧文化,就是用来宣传资产阶级思想的戏剧、电影、书籍等,旧风俗,就是为配合宣传资产阶级旧文化而强加在人民头上的一些固定的风气习俗,比如旧社会见了地主要称呼老爷,见了地主婆要称呼太太,见了当官的要磕头下跪,还有什么三从四德。旧习惯,就是由于资产阶级长期地用旧思想、旧文化统治人民,麻醉人们,而使人民养成的一种固定的不知不觉的习惯,比如一个人见了当官的,当官的坐着,他就得站着,问他为什么,他就说习惯了。因此,所谓四旧,资产阶级旧思想是根本,是万恶之源,旧文化,是用来麻醉人民的毒药,旧风俗、旧习惯是被毒药麻醉后的一种表现。所以要破四旧,首先就要破除资产阶级思想,这是最跟本的东西。资本主义的旧制度,我们已经破除了,所以四旧里边没有旧制度,但是资产阶级旧思想,我们还没有破除,正是因为这,毛主席他老人家才说,阶级斗争是长期的,复杂的,有时甚至是很激烈的,要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
萧亮越说越来劲,最后挥舞着胳膊说:“党中央毛主席亲自发动的这场文化大革命,就是要迎头痛击资产阶级在意识形态领域里的一切挑战,用无产阶级自己的新思想,新文化,新风俗,新习惯,来改变整个社会的精神面貌,以利于巩固和发展社会主义制度。”
萧亮的话音刚落,周围就响起热烈的掌声,这时候,孙红卫已经站了起来,他看着萧亮说:“萧老师,你讲的太好了,你应该到我们中学去,给我们当语文老师、政治老师、历史老师。”说着,他回头对自己的手下说:“大家站好了,向萧老师致敬!”
4
已丢了民兵连长官衔的焦贵这几天有点象阿Q了,他心里在骂:他妈的,自己的红卫兵还没有组织好,柳大海他们倒都戴上红袖标了,还抢走了自己那杆形影不离的步枪,虽然那枪里没有子弹,子弹都在公社武装部里,但背着它也很威风呀!听说东流水中学的红卫兵来了,他们破四旧,立四新,砸了房檐的猫头瓦和滴水,可他们并没有来喊自己,自己也想过要去投奔他们,可始终没有去,结果他们倒投降了柳大海他们,都怪学校那个萧亮,凭着一张破嘴,就说得中学的红卫兵缴了械,哎,也怪自己,自己要是别那么犹豫不决,果断的去投靠他们,说不定这时候自己还能成为他们的领导,知识分子要与工农相结合么,他们不跟自己结合,跟谁结合呢?如果自己成了他们的头头,再进一步成了东流水公社红卫兵的总头头,那时侯自己不是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吗?柳叶来了,自己就坐在椅子上说,把衣服脱下来,她就得乖乖把衣服脱下来,自己说,躺到炕上去,她就得乖乖躺到炕上去,萧亮来了,自己就说,萧亮给老子打盆洗脚水,他就得乖乖给自己端来来盆洗脚水,给我好好搓搓脚上的黑老皴,他如果稍一迟疑,自己就一声大喊,来人,给我狠狠打他的屁股,于是手下人就噼里啪啦打他的屁股,这时候柳叶就光不溜丢地爬起来,跪在自己的面前替萧亮求情。哎,可惜就晚了一步,一切就都没有了。自己现在该怎么办呢?总不能就在炕上这么躺着吧?对,自己要去趟公社,见见孙书斋,去躺中学,见见他们的总司令。
焦贵将近中午的时候,来到东流水公社,结果没有见到孙书斋,看门的换成了一个年轻人,年轻人就问:“你找谁?”
焦贵没有说自己来找孙书斋,而说:“我找红卫兵。”
那个年轻人就站起来问:“你是那个大队的,找红卫兵干什么?”
焦贵说:“我是西流水大队的,我想加入红卫兵,可他们不让。”
“啊,你就是焦贵同志。”年轻人上前握住焦贵的手说,“听说过,听说过 。你过去是民兵连长,被他们给罢免了,你的枪支也被他们给没收了,他们自己还成立了非法的红卫兵,还把你距之门外。”
焦贵很激动,说:“这些情况你们都了解了!”
那个年轻人说:“了解了,这说明西流水大队的权力至今还被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把持着,还在打击压制革命的造反派。前几天,我们派东流水中学的红卫兵到你们村开展破四旧,结果四旧没破成,反倒被那个小学教员给招降了,这还了得?这次我们准备来个大兵团作战,同西流水来一场生死大决战,你敢领我们去吗?”
焦贵又热血沸腾了,他说:“敢!你是——?”
那个年轻人说:“我是东流水公社红卫兵总司令,我叫沈革命。”
焦贵就上前拉住总司令的手,说:“你说的那个小学教员叫萧亮,他不但上课时宣扬封资修黑货,还在村里乱搞男女关系,听说都已经搞的人家姑娘怀上孩子了,可是大队党支部给他撑腰,姑娘不敢不从他,姑娘的父母也那他没办法,他就是西流水的黄世仁、南霸天呀!”
沈革命问:“你说的那个姑娘叫什么名字?”
焦贵说:“柳叶呀,就是四清运动时那个会唱歌的。”
沈革命:“我想起来了,就是在曾在全公社大会上唱《珊瑚颂》的那个姑娘。”
焦贵说:“对呀,就是她,可惜那么好的一个姑娘,就活生生的被那个禽兽给糟蹋了,至今还霸占着不松手!”
沈革命说:“明天我们就去西流水,咱们兵分两路,一路男红卫兵由你带领直接奔小学校,去抓那个萧亮,把萧亮抓到东流水中学,交给中学的红卫兵看管。另一路女红卫兵由我带领去那个柳叶家,做她的思想政治工作,让她打消一切顾虑,向白毛女学习,当面揭发萧亮的反革命罪行。”
焦贵说:“还是我去劝说柳叶吧,我了解她的脾气,你去抓萧亮,怎么样?”
沈革命不高兴了,说:“你是不是不愿意去抓萧亮?要是不愿意的话,那这次行动你就不要参加了。”
“好,好,我去抓萧亮。”
5
雨水过去了,惊蛰马上就要到了,庄稼人们又要忙了。柳大海正在家里叮叮当当的修理着一个点种葫芦,夏雨来了,他不荒不忙坐在柳大海对面的小板凳上。柳大海说:“你这人从来不喜欢串门儿,今天怎么到我家来了,你肯定是有事,说吧。”
夏雨说:“你先干完活,咱们再说。”
“咋?啥事这么重要,不能边干活边说。好,这个破点种葫芦一时半晌也整理不清楚,先搁在这儿吧,走,咱们进屋说,顺便抽袋烟。”
进了屋,抽着烟,夏雨的表情就严肃了,说:“我儿子夏志不是在东流水中学念书吗,刚才回来了,他说,明天一早,中学的所有红卫兵,加上供销社、粮库、医院等单位的红卫兵,一共有三百多人吧,要来咱们西流水大队。”
“咋,又来破四旧?上次不是破过一次了吗?”
“这次来不是破四旧,是来揪斗走资本主义当权派的,具体地说,就是来抓萧老师的,萧老师不是正跟柳叶恋爱么?他们说萧老师是乱搞男女关系,是西流水的黄世仁,南霸天。他们还要逼柳叶揭发批判萧老师。情况就是这样,时间很紧,你看该怎么办?”
柳大海一下子站了起来,说:“这么大的事,你怎么不早说?怎么办?兵来将挡,水来土屯。他们来了三百多,咱们村老老少少集合起来不下六百人,来了就跟他干么,说什么也不能让他们把萧老师带走。”
“你的意思是要跟他们干一仗。”
“事情逼到这一步了,没别的办法。”
“那样的话,弄不好就是一场流血事件,后果你想过吗?”
“那你说,该咋办?”
“要我说呀,三十六计,走为上计。”
“走?往那里走?”
“让柳叶和萧老师今天半夜就动身,回他们的延庆老家去。从咱们村出发,向南走,经过南洼村、小南洼村,在翻过大盂沟梁,就是延庆县地界了,到了那里就说他俩结婚了,已经是两口子了,回来探家来了,估计也没人追究。”
“可是他俩还没有结婚呀,如果回去,人家要问他们要结婚证,那可咋办?”
“上次我让他俩去结婚,结果碰上了孙书斋,说柳叶年龄不够,没结成。第二天,我就拿了他俩照片,买了五条大前门,去了趟公社,换回了一张结婚证。不过还没有给他们俩呢。”
“好,就照你说的办!”
“那我就先去跟萧老师说,等天黑了,人们都睡下了,你再去跟柳叶、柳叶妈和柳大树说,估计这话不太好说,老女那人也心疼闺女呀,没想到就这么生不冷登地被人给领走了,这不是揪她的肉吗。”
“没事,我想她会看清形势的。”






第十三章
1
将近半夜,听的有人在敲窗户。
柳大树就爬起来,同时推醒了老婆老女,老女就问:“咋了?”
柳大树就指了指窗户,这时窗户又当当当地响起来,老女就边穿衣服边问:“谁呀?”
外边人就说话了:“大嫂,是我,快穿衣服,我有当紧事。”
老女打开门,柳大海就闪身进了屋,手里还提着个大书包。柳大树已经点亮了煤油灯,他和老女的眼睛都瞪得一般大,看着柳大海。柳大海就说:“大哥,大嫂,有件事情我必须得跟你们说,不说已经不行了,不过我说了,你们可不要惊慌,更不要着急。”
老女说:“我们不惊慌,也不着急,有啥事你就说吧。”
柳大海说:“明天东流水中学,供销社、粮库、医院等的红卫兵都要来咱们西流水大队,一共有三百多人,要来抓萧老师和柳叶,抓萧老师,是说萧老师给学生传播封资修黑货,而且还乱搞男女关系,说他就是当今的黄世仁、南霸天,抓柳叶,是要让柳叶揭发批判萧老师,说自己是被逼的,柳叶肯定不会这么说,那柳叶也肯定要被关起来。”
不等柳大海说完,老女就急了,说:“这还有没有王法了?人家俩孩子搞对象,都是两相情愿。咱们去公社告他们去!”
柳大海说:“快别提什么公社了,公社书记、副书记,社长、副社长,都被打倒了,都被劳动改造了,甭说公社,就是县里、地区、省里的领导都靠边站了,中央里连国家主席刘少奇也被打倒了,现在就是红卫兵说了算。”
柳大树说:“照你这么说,天下真还没有说理的地方了!”
这时候,西屋的柳叶也被惊醒了,她穿上衣服走了进来,说:“爹、妈,没事,实在不行咱就上北京找毛主席去,让他老人家给评评这个理!”
柳大海说:“傻孩子,人家还等你上北京?明天人家就要来抓人了,人家把你们俩抓起来,关在小黑屋里,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你还有机会去北京?”
老女说:“那该咋办?”
柳大海说:“这消息还是夏雨在东流水念书的儿子偷偷回来告诉他爹的。你们都相信夏雨吧,他今天跟我说,目前的出路有两条,一是打,二是走。打,咱们村里虽然有五六百号人,但一大半都是女人,剩下的一半,除去老头,孩子,能上阵的也就五六十号人,再说咱们还要种地,干农活,也不能整天因为这事连地也不下了,地也不种了吧,再说真要是打起来,出了人命谁来负责呀。所以唯一的办法就是走!”
“这黑灯瞎火的,往哪儿走呀?”老女哭了。
柳叶说:“我有个好办法,去延庆,去萧亮的老家去,反正这乱糟糟的社会,时间肯定不会太长,等这乱乎劲一过,我们再回来!”
这时候,夏雨和萧亮来了,夏雨说:“我认为柳叶刚才说的有道理,现在虽然有些乱,但肯定不会乱的太久,少则三四个月,多则一两年,肯定就天下太平了,那时侯你们再回来,”
“走,坚决走!”这时候老女突然坚强起来,开始翻箱倒柜给女儿收拾衣服,接着有到院里抱柴火。
柳大树就问:“老女,你又忙啥哩?”
老女说:“给孩子烙几张白面饼,路上当干粮。”
柳大海就说:“大嫂,别忙活了,路上的干粮我已经让我媳妇给准备好了,你看,这么一大堆烙饼还不够他俩吃的?”
夏雨说:“现在已经是后半夜了,要走,就赶快走吧。”说着从衣兜里摸出一张叠好的硬纸,说:“柳叶,萧亮,这是你们俩的结婚证,拿好了,有大用。”
这时候,柳叶拿过结婚证装进衣袋里,拉过萧亮,扑通一声,双双跪倒在炕沿下,说:“爹,妈,你们就放心吧,我们一定会回来的,您二老千万要保住身体,我们少则三四个月,多则三四年就一定回来。”
老女把闺女和女婿拽起来,一下子抱住两个人的脑袋就哭了起来。柳大树也从炕上出溜下地,说:“闺女,从你生下来,爹就抱过你一次,就是生你那天,爹把你从大柳树下抱回家里,今天你再让爹抱你一次吧。”说着就把闺女紧紧地抱在怀里。旁边的夏雨和柳大海看到这个情景也不由地流下了眼泪。
夏雨说:“天不早了,你们就上路吧。出了村向南走,经过南洼村、小南洼村,再翻过大盂沟梁,就是延庆县地界了。”
2
第二天早上,女人们正在做饭,村子上空飘着一层炊烟,男人们正在跳水,井台上响起嘎吱嘎吱的辘轳声,就在这时,三百多人的红卫兵,他们戴着红袖标,穿着黄色上衣,腰里扎着皮带,斜挎着黄书包,打着红旗,红旗上写着东流水红卫兵六个大字,高呼口号,开进了西流水村。西流水的大人孩子都跑出来看热闹,还指指点点地议论着:
“哎,你看,那个男的不就是上次来过的那个么?”
“咳,快看,焦贵怎么也混在里边呀!”
“瞧,他还穿着见黄褂子,可褂子有点瘦,半条胳膊都在外面露着。”
队伍停在大街上,焦贵站在队前说:“男红卫兵跟我走,咱们到学校去,批判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萧亮!”于是二百多人的男红卫兵就跟着焦贵冲向了学校。
沈革命站在女红卫兵面前说:“咱们女红卫兵跟着我去解救咱们的阶级姐妹柳叶!”于是一百多名女红卫兵就跟着沈革命向柳叶家冲去。
老女正在院子里喂鸡喂猪,突然院门哐当一声开了,涌进了一大群女红卫兵,把猪呀鸡的都给吓的到处乱钻乱飞,先进来的就站院里,后来的,院子里已经挤不下,只好站在院门口的街上。
沈革命见老女两眼红红的,显然是刚刚哭过,就上前硬拉住老女的手,说:“大娘,不要悲伤,柳叶同志是我们的阶级姐妹,我们不会看着他被坏人欺负不管的,我们今天就是来解救柳叶的,你把她叫起来,我们跟她好好谈谈,让她赶快觉醒起来,反戈一击,揭露萧亮这个资产阶级的真面目。”
老女使劲从沈革命的手中抽出自己的手,拍了拍腰里的护襟,说:“你这孩子,都说了些啥呀,谁欺负我闺女了?”
沈革命说:“大娘,你不要怕,不要有顾虑,从此以后萧亮再也不敢横行霸道了,我们红卫兵一定会把他打倒在地,再踏上一万只脚,让他永世不得翻身。”
“吆,看你说的这个吓人,倒在地上不说,还要踏上一万只脚,他那小窄脊梁放的下一万个脚丫子吗!”
沈革命的革命耐心没有了,他一下子拨拉开老女,就往屋里闯。正赶上柳大树出来,说:“你一个大小伙子,怎么大清早的硬往人家姑娘家的屋子里闯呀!,告诉你,我们闺女昨天下午就去公社了,到现在还没回来呢,怎么你们没见着他?”
沈革命东屋看看,西屋看看,没见到柳叶的影子,就对柳大树说:“你把你闺女藏哪里了?”
柳大树说:“看你说的,你们是来救我闺女的,帮我闺女出苦海的,我能把她藏起来,让她继续受苦受难,不让你们搭救吗。跟你说了,昨天下午就去东流水了。”
“老家伙,我看你是铁了心要受苦受难了!”
“操你妈的,红卫兵怎么张嘴就骂人哩!”说着柳大树就从灶堂前抄起掏灰耙,照沈革命的脑袋就砸,沈革命吓的就双手抱住脑袋往院里跑,院里的那些女孩子,见沈革命都跑出来了,就一起向街上跑,刚好赶上焦贵要进来,于是一个要进来,一群要出去,就在门口挤成一团,焦贵就冲着沈革命高喊:“司令,萧亮不见了,跑了!”
3
从西流水到南洼村有十几里的大路,穿过南洼村就是小路了,路两旁是密密麻麻的榆树林,夏天时两旁的榆树就在小路的上方搭了起来,形成一道拱廊,走在里边,会觉的十分凉爽。这时候,树叶还没有长出来,月亮还能透过树枝照到小路上。
柳叶、萧亮就走在这样的小路上。
萧亮问:“柳叶,你饿不饿?”
柳叶说:“不饿,你呢?”
萧亮说:“我也不饿。”
柳叶说:“文化大革命,怎么就搞成了这个样子,弄的咱俩就象个逃犯,什么时候是个头呀!”
萧亮说:“毛主席发动文化大革命的本意绝对是正确的,毛主席虽然七十多岁了,但他的革命理想坚定,革命热情高涨,要把中国建设成一个公平,繁荣的社会主义国家,可现实呢,却与他老人家想的正相反,首先在文化界,特别是在戏剧领域,封建落后的东西占了统治地位,而社会主义的东西则微乎其微,文化部就快要成为帝王将相部、才子佳人部和外国死人部。第二在党和国家领导人中,有相当一部分人,以为革命胜利了,自己年龄也大了,应该享受享受革命的成果了,更有一部分领导人,他们压根就不赞成社会主义,当初参加革命就是抱着投机的心理,还有很多老革命的子女变得自私自利,贪图享受,娇生惯养,认为他们的老子打下了天下,他们就应该躺在父母的功劳簿上坐享其成,更有一些知识分子,他们看不起工农群众,认为工人农民没有文化,没有知识,等等,所以毛主席才不顾自己已经是七十多岁的高龄,发动了文化大革命,要从思想文化上,从人们的心灵深处,挖掉资产阶级的根子,彻底改变中国人的精神面貌。在工业方面,他希望工人能够参与工厂的管理和经营,并在制定生产目标和引进新的生产技术方面,有很重要的发言权。在农业方面,他希望所有的农业活动都能采取集体经营的方式。在公共卫生方面,他希望派出很多受过专业医疗训练的医生前往农村地区服务,同时希望一些受过次级培训的医疗保健工作者,也就是赤脚医生长期在农村地区进行服务。在教育方面,尤其是高等教育方面,他希望入学考试不要太过严苛,课程设制要注重实用。在文学与艺术方面,他希望用通俗易懂的文字和表达方式宣传社会主义的价值观,缩小城市与农村地区的文化与物质差距,并且消除脑力劳动者与体力劳动者之间的差别。”
柳叶说:“难怪我妈说,中央的政策就象水泉眼里流出的水,刚出来的时候是那样的清澈透明,可流着流着,就乱了,流到最后就成了个臭水坑。”
出了小南洼村,就只有一条羊肠小路了,这是放牲口的人用脚板踩出来的路,路的两旁大都是些一人多高的灌木丛,带刺的灌木特别多,一不小心就能拉破人的衣服和手。开始还比较平坦,可越走就越陡了,萧亮就拉住柳叶的手,并鼓励说:“没事,翻过这道梁,就到我们延庆县了。”
柳叶抹了把脑门上的汗水,说:“我妈他们这会不知道在干啥哩。”
萧亮说:“肯定在说,我们闺女长这么大没出过远门,头一次出远门,还是三更半夜,萧亮,你这家伙可要好好领着我们的闺女呀!”
柳叶就说:“到了你家,肯定把你妈吓一跳,吆,我们儿子出去这么多年,怎么到了给领回个大傻女呀!”
萧亮就笑了,说:“今天咱们还见不到我妈,我妈他们住在延庆县城里,今天能见到我奶奶和爷爷,他们就住在这山的下边,翻过这道梁,一下坡就是,是个只有三十几户的小山村。”
4
西流水的村西头,有一棵大柳树,树下放着一个褐色的碾轱辘,碾轱辘上常年坐着一个女人,总是手搭凉棚望着远处的路,早晨,太阳一出山,她就坐在那里,直到太阳落山了,她才回去。从春到夏,从夏到秋,从秋到冬,再从冬到春,一年四季,天天如此。
她就是柳叶的母亲老女。
她一边望着远方的路,一边嘴里还磨叨:“闺女呀,你走时不是说三四年就回来吗,如今三年过去了,公社成立了革命委员会,,中国第一颗氢弹也已经爆炸成功了,南京长江大桥也竣工了,学校里也上课了,你咋还不回来呢?”
四年过去了,老女的头发白了许多,她仍坐在碾轱辘上望着,最近几年老人家开始关心国家大事了,她自言自语地说:“闺女呀,中国发射第一颗人造地球卫星了,长江上葛洲坝一期工程也开工了。核潜艇也捣鼓成功了,新疆哈密那里露天煤矿也开始出煤了,你咋还不会来呢。难道你说的三四年回来是三年加四年,七年才回来?” 
七年过去了,可闺女还没有回来,老人家头发已经灰白了,门牙也掉了一个,她坐在柳树下的碾轱辘上磨叨:“闺女呀,七年了,现在不闹红卫兵了,城里的学生都到咱农村来了,连美国总统也大老远的来中国跟毛主席握手了,林彪也在内蒙给摔死了,你咋还不回来呢。”
一九七八年夏天,大柳树给老人撑开了巨伞,路两旁的庄稼地里,玉米吐红缨了,山药开白花了,谷子开始抽穗了,好象在欢迎每一个回到西流水的人。
老人家又坐在村西头的碾轱辘上,她的眼睛开始昏花了,不时用衣袖搌着,头发已经全白,没有一根黑的了,可她嘴里还是不停地磨叨:“闺女呀,你咋还不回来呀?妈真的想你了,知道不?中国最大的水电站,刘家峡水电站建成了,咱们村秋天就要点电灯了,对了,中国又建成了一个大型的大油田,起名叫胜利油田。更重用的是党中央要全面实现四化了,农业、工业、国防和科学技术现代化,中国国民经济要走在世界最前面了。可惜呀,毛主席他老人家走了。”
大路上来来往往的人倒是不少,但就是没有她的闺女、女婿,老人家颤巍巍地站了起来,准备回家了,因为太阳已经要落山,夕阳已经把她的影子开始往村里拽了,这时一个中年妇女领着一个半大小子,还有一个中年男人站在了她的面前,老人家说:“天不早了,你们也该回家吃饭了。”
那位中年妇女突然抱住了她的肩膀,说:“妈,我是柳叶。”
那个孩子也过来抱住老人家的腿说:“姥姥,我是你的外甥,我叫萧天明,你看看我呀!”
萧亮也过来搀着老人家的胳膊说:“妈,咱们回家吧。”
老人退后半步,眨着眼睛,脑袋微微后仰,仔细地打量着眼前这个妇女,打量着她的脑门、眼睛、鼻子、嘴巴、脸蛋,突然,老人家的眼睛放光了,她一下子抱住了闺女,喊了声:“闺女呀,你说话可真有准儿呀,整整十二年零三个月又加八天呀,这就是你说的最多三四年呀,原来是三四一十二年呀!”
这时下地干活的人们都回来了,一看是十二年前出走的柳叶回来了,都围了过来,看柳叶的儿子,看柳叶的丈夫,夏雨说:“十二年了,人生有几个十二年呀!”



2017年7月30日星期日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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