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第一打工老头 于 2017-6-8 11:15 编辑
作者：席星荃 这次回去和席老师见面，才知道席老师原来是我们的校友、学长，他回忆母校的文字，我很喜欢，尚老师也曾教过我和胡作家，几十年过去，难得席老师保持了赤子之心。 欧庙是个美丽的地方。西边是青山，北边和东边是绕了半圈的汉水，山和水小心地兜着一块肥沃的冲积平原。人烟稠密，当中有一个堪称繁华的小镇。初级中学就在镇外。这里盛产棉花、芝麻和粟谷一类经济作物，庄稼成熟的季节，人在路上走，身子被庄稼之海淹没，只看得见一个头。萝卜、白菜和雪里蕻一到冬天就把大地盖个严实。欧庙街上的麻花酥香甜脆，很有名。古老的梁家祠堂是一座巍峨的建筑，虽然做了小学，却不失庄严气派。门前有两株古柏，黑铁色的树干遒劲直上，巨大的树冠遮掩住半个祠堂的天空。与祠堂遥遥相望的是一座尖顶高耸的洋教堂，使人联想到异国情调……虽然跟我的家乡只相距六十里，但景物风貌已经很不同，就连人们的语音和词汇也有微妙的差异，听起来新鲜有趣。我想，这就是世界，这就是人间。走出家乡，就是走进世界，走进人间。对于未谙世事的少年人，走出家乡，走进世界和人间，是他最重要的事情和最美好的渴望。 初级中学就在梁家祠堂的东边，隔着一块庄稼地。学校夯了一圈土围墙，围墙外是庄稼地，庄稼地外是村庄，有几户人家与学校比邻而居。村庄包围着学校，然而学校的围墙却没多少防护意义，它没有大门，却有多处豁口。土墙围而不守，取其象征而已。倒也的确没发生过什么意外，学校与村庄人家互不干涉，外面的人从来不见进学校，连鸡狗也不会进校园，有点老死不相往来的味道。也许，这就是当时人对文化的敬重与爱惜。这使得这所乡下学校保持了高雅超脱的气质和文化氛围，成为俗世里的一个奇迹。 学校西南角也有一座祠堂，拆得零落了，保留了门楼、一半的偏房和后殿。门楼矮小，如果大殿是一个壮汉，门楼就是一个小妇人。然而，这门楼实在是美丽极了，它有着整齐而古老的瓦脊和出檐，青瓦覆盖，瓦楞和瓦沟间长着青灰色的瓦松。最招人眼目的是两端的山墙，它高高地超越屋顶，是三个相连的弧，中间高两边低，是云板形状，像夏天的云头，又像两只大耳朵，墙檐下绘着好看的图案。门前又长着几棵高大的榆树和梧桐，掩映之中，门楼就成了一座神仙的楼阁。门楼小小的，住着李老师、苏老师夫妇，门前是他们的小菜畦。李老师给我们上生物课，他寡言少语，总看见他侍弄小菜园。菜畦把门楼外围了半圈，没扎篱笆，那土地极肥，而李老师又极勤快，白菜、萝卜和芜荽、蒜苗之类长得肥硕茁壮，人一走近，蔬菜的清香扑面而来。苏老师是一位中年美人，明眸清澈，鼻梁挺直而秀气，跟人说话低柔温婉，微微含笑的模样，文雅又宁静。生机勃勃的菜园、古老的门楼、高大的榆树，住着苏老师和丈夫这一对喜欢宁静的人，这偏僻的角落便分外迷人。我常常独自一人悄悄地来，慢慢地走，连脚步也不敢走重。感觉这角落就是一幅画卷，也是一首诗。 桃园也很美。桃园在第三排教室与实验室之间，春二月，冬天一片乌黑沉寂的桃林渐渐有了生气，枝条开始泛青，变得柔软，现出小小花芽。几番春雨后，地上的草绿了，枝上的花苞渐渐大了，终于饱满起来，次第开放，一园的艳红装不下了，花枝要伸进教室的窗户。一场夜雨过后，早晨来看桃花，满枝的花朵挂上雨珠，湿润润的低垂着，格外美艳动人。初夏来临的时候，桃子成熟，绿叶间重新闪现点点红艳。有一年每个学生竟然分到两只鲜桃，大家真正快活了一场。后来过了许多年，读到诗经里“桃之夭夭，灼灼其华”的句子，脑子里立刻浮现当年校园的桃林，觉得“夭夭”“灼灼”两个词，用得实在生动，美得刺痛你的眼。桃园也是一幅画，一首诗，只是跟校园西南角的风景相反罢了。 有一天，我到语文老师尚仲甫先生的寝室里去取作文本，这间小小的房间也是尚老师办公的地方，尚老师不在，我在他书桌上杂乱的书里发现了一本薄薄的小书，随手翻开，读到了一首词：“花褪残红青杏小。燕子飞时，绿水人家绕。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我一下被吸引了，着迷了，脑子里现出一棵杏树来。枝上花儿已谢，鲜嫩的叶丛簇拥着扣粒儿大的青杏儿，蒂上挂着点点残瓣。燕子飞，柳絮飘，芳草连天……我第一次发现文字竟有这么奇妙，它超越了西南角的门楼与菜畦，超越了桃园的绚烂，也比图画更美，更能引人生出无限美丽的想象。然而，奇怪的是，我当时根本没留意作者；我佩服的只是文字，仿佛那魅力只是文字自身所发出，与人无关。以后很多年里，我常常默默背诵这首小词，却一直不知道作者是谁，而且也没想去知道。后来经过许多磨难，重新坐进大学课堂，学习古典文学课程，才留意到作者叫苏轼，是鼎鼎大名的文豪和书法家。为了对付考试，也下了一点功夫记忆作者。但是，这些年来，不再有考试压力的时候，我又常常犯浑，记不起小词的作者了。现在我要再说一遍，它是《蝶恋花·花褪残红》，作者：苏轼。 站在那间简陋的房间里，我很快就背熟了这首小词。然后，想起有关尚老师的传言，听说这位矮墩个子、不苟言笑的老师是摘帽右派，又听说他以前写过小说。说他是摘帽右派我比较相信，只须看他除了讲课，很少跟人说话，路上碰见就垂下眼皮走过，郁郁寡欢的样子就可以推知。但我不太相信他写小说的传言。现在，就凭这本集子，凭这首词，我不再怀疑。不管怎么说，这所被村庄包围的初级中学有了他，有了他的这本诗词，以及关于他的传说，就真正是一所学校了。 教师宿舍十分宁静。这是冬天，窗外的菜地里，半青或紫红的萝卜露出泥土，披散着叶子，隔着玻璃窗闻不到萝卜的气味。隐隐传来操场上的喧闹。尚老师一直没有回来，宁静的气氛像一部默片持续地播放。我伫立在默片中，头一回品味到宁静中的美好。 我在这所乡下中学读了三年，在后来的时光里，我又读到不少书籍，接触到各种各样的不同风格的文字。学校图书室有一套《沫若文集》，厚厚的八大本，我借了其中的自传来看。作者从幼年写起，一直写到辗转于朝鲜、到东瀛留学。我也一路目送，从巴蜀直送到大海那边的扶桑。这本自传的文字充满了淡淡的忧郁和哀愁，其中作者讲述了少年时对一位嫂嫂的暗恋，这使我很惊诧，但又感到一种别样的美丽。我还偶尔翻阅了另一位老师书架上的《俄国文学史》，虽然只匆匆浏览了半个小时，却见识了文字的深邃、苍茫与雄浑气象。 是的，这些文字与《蝶恋花》不同，各有各的美丽。这所乡下学校因为有这些文字，有桃园，有校园西南角李老师夫妇居住的门楼和门前的杨树与菜畦，这所学校才真正是一所超凡脱俗的学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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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7-6-8 11:15: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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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斤顶
发表于 2017-6-8 12:19:09
楼主
发表于 2017-6-8 20:16:50
；加精时要注意除了点击‘高亮（设置颜色）、图章（给出标志），还得点击‘精华’，那题目旁边才会出现那蓝底白色的‘精华’二字。哈哈，好为人师早就是职业习惯。
发表于 2017-6-9 22:18:27
你语文老师真整过你呀？那倒是挺好玩的，一定是高手，期待分享，那一定是无比快乐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