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风眼

落阡Umnachtung

一阵激荡后他被惊醒，发现自己被甩入了一个静止的中心。
厚重的层云挡住周围的阳光，仅有正上方漏下一束纤细却灼目的阳光。他疑惑地坐起，听到呼啸的风声雨声，看到环抱他的飞旋灰尘，却感不到任何风。四下密不透风的雨幕将他与一切隔绝：接触，面庞，声音，片刻前他自以为稳固而理所当然的所有维系。他意识到自己正处于台风的中心。
绝望先于恐惧降临。他惊慌地起身，却立刻因眩晕跌坐在地。他闭目，克制着恍惚，试图冷静下来思索出路，但想到的仅有刚失去的一切。他的名字，身份和亲友都在风的飞旋中甩脱他，飞升，飞到外面风雨肆虐的阴云下。而阳光下安然无恙的他却四顾无援，只能徒劳地奢望台风扫过，将他甩出风暴。强韧的脚步迈着柔软的步容，他略带自嘲地想到了里尔克关于笼中豹的诗句，步容在极小的圈中旋转，仿佛力之舞围绕一个中心，在中心一个伟大的意志晕眩。
伟大的意志，不错，他是风暴的中心。但又如何？他依然只有一个极小的圈。
时间在风暴中心也趋于静止。他不敢向外迈出一步，怕自己会像尘絮树叶一样被劲风卷走，只得日夜等待，祈求台风猛烈的旋动能将他甩出去。但几次晦明交替后他依然处于风暴中心，阳光明熠，四下却暴雨滂沱。他怀疑每次晦明变换不是昼夜交替，而是极昼与极夜的往复。他度日如年。会不会真是在极地？那么他周围吹的是什么风？他漫不经心地问，不期待回答，甚至失去对极地的概念：极昼——头上漫长的灼目光亮；极夜——环抱他的，毫无缝隙的漫长黑暗。
起初他周围的风暴杂乱无章，充满纠葛无常的纹路与转瞬即逝的图象。风暴中心平稳的乏味令他钻研起雨落尘飞的痕迹。他用记忆中犹存的断片命名它们：落日，晚星和暴风雨。他仔细推敲，有时经过几夜思索才能敲定一个瑰丽而恰当的名字。某天，他见到了一道绝妙的雨水痕迹，轻盈超然，像某个已开始朦胧的形象，对他来说是创世最初创造的人，他决定用这个名字命名它。但这个名字他也开始淡忘，只能回忆出一两个音节。他愤怒地将这个含糊的名字抛给它。然而当晚梦中，他引以为傲的明丽言辞都退却了形体，压抑着他，一无所指。
他无望地看着自己殚精竭虑编造的言辞依次碎裂，随着风暴上升，弃他而去，任他徒劳地一遍遍高呼它们的名字。次日，他蜷在阳光下，不住呼喊着自己对这场台风的仇恨，一直呼喊到光柱隐却，黑暗包裹他。精疲力竭的他昏昏欲睡，正在这时，他恍惚从破碎的纹路中看到了一只正腾空而去的黑豹。
于是他放弃计算昼夜，模仿起一个观望风暴的人。
他先学会了起身，不去凝视雨落尘飞的痕迹，而是尽力凌驾于它们之上，掌控它们。就这样他成功地克制了晕眩，很快学会了掌控风暴。一旦缓慢流逝的时间将他压碎，令他放弃获救的希望，他也就没有了恐惧，没有了日夜折磨他的，已失去对象的思念。他开始熟悉尘土，雨水和云层的形状轨迹，让它们有些飞升，有些坠落，有些形成上空壮丽的层云。他甚至试图摸索到相对的静止，以便修整上空略失稚拙的构图。
他尽力随着风暴旋转，但每次都因不胜晕眩跌倒。完整的图象再次分崩成渺小的纹路，在他周围飞旋，无论多么笨拙沉重也会瞬间飞去。他开始意识到风暴中心的艰难。在外面时他了解色调与构图，了解无数精妙的笔法，但比起风暴它们都太平静，摆布静止的色 ，用静止的线象征流动。他明白了最艰难的事是同飞旋的风暴保持相同的震颤。
他仍只有不够强韧的脚步，不够伟大的意志。
终于，目光被飞旋的纹路缠得疲倦，他对自己创造的风暴产生了前所未有的厌倦。这风暴，他想，会在顷刻间飘散，构筑的一切也许会在下一刻毁灭，而他直到最后也无法看清作品的全貌。他无法不质疑这一切，质疑他掌控风暴的能力。
他不停地检验自己。有次，他轻而易举地塑造出黑豹的大致轮廓，又立刻令它归于毫无棱角的圆。但谁能证明从高处看真是如此？他突然忆起了台风外的人，忆起了他失去的一切——他无法安心休息，他对些微的明暗变化日益敏感，闭目也无济于事；他无法让别人看到他的创造，他们都安稳地留在地上——他在中心陷入苦恼，他们却在外面继续生活，平静而凝滞。
过往的生活变得无法想象。他忘了自己渴望的是熟悉的家，合情合理的创造和创世最初创造的人，甚至也忘了刚被台风吞噬时百无聊赖的度日如年。此前的生活是什么样？他无言以对——言辞在孤独的中心毫无意义——只隐约忆起几座凝滞的大楼，里面灯光明灭，人影来去。他偶尔出来，等某个身影闪现，也许抛下几个音节。身影消隐，希望落空，他必须再回到室内，他们称之为家……这会是真的么？难道他不是生来就住在台风中心的么，否则怎么会对风暴了如指掌，胜过外面的任何人任何事？
那么关于外界的记忆，他漫不经心的想，都是虚构，是风暴纹路对他的愚弄。世界除了是一个个彼此孤立的风暴中心，还能是什么？每个人都身处一个极小的圈，在昏眩中摸索创造，都怀着对彼此虚构的回忆，都还珍藏着日益朦胧的语字。抑或一无所有，除了他和他创造的风暴。世界，他一再玩味这两个字，世界就是台风中心。
这是唯一的生活，他想，想起观望黑豹的人。
他的目光冷峻尖锐，他的言辞充满紧张的寂静。
一天他醒来，感到自己似乎梦到了曾令他日思夜想的影像，曾赋予他一个名字，却让所有的命名都黯然失色。他立刻跃起，将记忆中依稀的细节无数倍放大，再无数次旋转重复，口中不住重复着几个已不代表任何意义的字眼，双手夸张地挥动。眼前的风暴似乎停止了旋动，所有纹路平稳地浮在面前。光斑照耀下的空气明净透亮，遥远的光似乎唾手可得。他惊讶地发现自己在随着风暴自如地旋转，驾驭风暴如一个神。黑豹的图象缓缓展开，先是强韧的脚步，然后是不屈服与铁栏的眼……每道豹纹中都另有一幅图象，都有创世最初创造的人，最初的河流，黎明和暴风雨，似乎永远不变，但细看每个微小的地方都在飞转，保持颠簸的平衡：在中心一个伟大的意志晕眩。
他在宁静的疲倦中跌倒，满足地观望自己的作品。高空的人会看到他么？他是神，是风暴，是黑豹，是世界。换一种简单明了的说法，他什么都不是。他的作品已推翻德利勒关于神的假设：圆心无处不在，而圆周不在任何地方的圆……圆心只可能在他身上！可是一个纯粹的中心又能是什么？
他想起自己曾说，风暴会在顷刻间飘散，构筑的一切也许会在下一刻毁灭。但有什么不是如此？脆弱无常，无法预知下一刻的方向甚至存亡。如人的历史，不知何时会经历剧变，会戛然而止，即便在一个渺小的星球上也争议不断，狭隘偏颇。但这毕竟是他的造物。他看不清作品的全貌，却感到它正趋向圆满，转动着锐利的双目，等待他一再重建。强韧的脚步迈着柔软的步容……豹渴望的是爱与残暴，撕裂热切的快感和风中一只鹿的味道，他回忆着《地狱篇》中的话，知道他生在风暴中，也将死在风暴中，为了揣摩风暴的形体与象征，雕琢图象。环抱他的台风在将他尊为一个神的同时，也令他屈服于自己的造物，在其中迷失。他仰望风暴的神情带有朦胧的认命与辉煌的蒙昧，因为世界的伟构太过复杂，无论对他，还是对掌控一切的力。
他继续修补图象，直到风暴激荡，牵引着黑豹疾驰。而中心依旧死寂。他端详风暴，试图将它塑造得更宏大，更美，却不忍心毁掉上空飞驰的黑豹，依依不舍地添枝加叶。有天他发现风暴已无可指摘，和中心一样凝滞死寂。他无所事事。终于他忍无可忍，望着厚重的雨幕，鼓起勇气迈出一步，等待翻天覆地的变化与最终的解脱。
风暴随着他前进了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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