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封告状信
—— 我说故事（一）
一、
北京城的西边，香山东南，玉泉山正南，颐和园西南，是海淀区四季青乡，乡里一个叫黄庄的地方，有一处诺大的军用机场，称西郊机场。1949年3月，毛泽东、朱德、刘少奇、周恩来、任弼时、林彪、罗荣桓、聂荣臻、叶剑英等领导人进驻北平举行的第一次阅兵，就是在这里举行，当时称西苑机场。“913”事件，林彪调用的飞机，也是自该机场事先调往山海关机场备用的，当然，还有很多大些的事件，与该机场关连密切，以后的故事中再逐一道来。
七十年代中期到九十年代中期，我在机场服役，部队任务是负责党和国家、军委领导人的专机保障，也负责党和国家、军委召开重要会议时，部分京外重要参会人员的专机接送。
专机任务一般分为三级；一级为党和国家主要领导；二级为国家级副职或相当于国家级副职的领导；三级为中央、国家、军委直属重要部门或各部委的主要领导。三级之外的专机任务，分为重要专机任务和一般专机任务。这类任务，多数是赴京外应对突发情况的团队、工作组等。遇有外宾任务，根据外宾身份、职务按以上标准对应排布任务等级。
部队由空军直接指挥管理，因执行任务的性质，该部队也号称中国的皇家空军。
机场指挥中心设在候机楼的上层，有飞行指挥，调度，气象，地面服务保障等飞行指挥机构。平时指挥楼24小时有警卫把守，进出指挥楼的干部战士，必须执配有本人照片、单位、职务的特制胸牌出入。执行任务时，一切人员按任务等级提前若干时间进入工作岗位，到岗后不得随意走动。指挥楼各个门口、走廊拐角，楼上制高点均设有岗哨。安全保卫的严格程度，岗哨的多少，提前到岗的时间，按专机任务的重要程度去匹配。
二、
话说有位农村入伍的战士，在调度室担任信号员工作，工作任务是拿着信号枪，根据设在机场跑道尽头的塔台指挥员的指令，在飞机起飞降落或遇到特殊情况时，打出不同颜色信号弹，令空中飞机和地面各岗位人员，知晓飞行任务执行运作情况，及指挥全体保障人员进场或退场。
一天，这位战士收到家里来信：儿子；在北京保卫中央领导，一切都好吧。最近，家里有一事不顺，跟你唠叨唠叨。就是村里分配承包地，村支书张xx村长张xx，分给了咱家后岗子那块坡地，整整6亩地。你是知道那块地的，又薄又不耐旱，沟里的肥地只分给咱家一亩二分。这样分地，虽然也是抓阄的结果，但是前几次张家大姓几户人家，因抓到不好的地块，就推翻了抓阄结果，而且一连两次推翻了抓阄结果。这次抓阄算是最终结果，我很是咽不下这口气。还记得咱家分宅基地的事吗，村干部将咱家地基分到村子偏远的地方，这事你是知道的，起码也该有些印象，那就是欺负咱家没人没势。这回分地又明摆着不公平。你没有光荣入伍时，欺负咱家，咱是老百姓，这口气咽不下也得咽。现在欺负咱家，欺负的是光荣军属，再说你又在北京，担负着保卫中央首长的光荣重任，相信国家政策是不允许村干部这样胡来的。我一气之下，拿着你的入伍通知书和光荣军属的牌子，从乡里找到县里，就是没人管这件事。这里没处讲理，我打算去北京，反映给高级领导，给评个理，要个公平，也顺便到部队看看你。
你在部队一定要好好干，好好听领导的话，争取更大的进步。
你母亲身体还是那样，你弟弟学习挺努力。勿念。
父，1984年x月x日。
战士见信后，马上给家里回了信：爸；来信收到，我这里一切都好，请家里放心。告状的事，你不要急着来北京，家中地里的庄稼，家里的一切都离不开你。再说，你来了也见不到首长，我虽然为首长服务，也只是远远地看着。你省下路费和时间，好好照顾家吧。
我会想办法出这口气的，将这些不公平的事，反映给重要首长。
最近部队任务较多，又要复习文化课，准备报考军校，时间很紧。
你和妈妈都要注意身体。告诉弟弟，一定要好好学习，没有文化是翻不了身的。
儿：爱国敬上
1984年x月x日
战士将家里受欺负情况，经过字斟句酌的反复推敲，整理成一封告状信，留下自己的单位、真实姓名，用信封装好，封皮的收件人，写上当时党和国家主要领导的名字，就等着有机会送上去。
三、 这一天，赶上执行重要领导专机任务，这名战士正好倒班，不用拎着装有信号枪和信号弹的盒子，去机场跑道南头塔台执行任务，可以在调度指挥室的休息间待命，准备替补。调度室的休息间就在候机室的楼上，正对应着楼下候机室登机人员出入的正门，隔着休息室的窗户，就可以看到楼下进出候机室的人员。 战士隔着窗户紧盯着楼下候机室的出口门，并小心翼翼将窗户推开一条可伸出胳膊的缝隙，看见重要首长的头顶一出现在楼下门外，迅速伸出手臂将信抛向楼下。 首长出了楼下的候机室出口，边走向登机悬梯车，边和随行、送行人员交代着什么事情。飘落的信滞后于首长行进的步伐，被随行人员发现，随行人员十分敏捷地挥手抓住信件，看了看信封，隔着信封捏了捏，顺手交给了陪在送行人员中的部队领导。 首长登机后，送行人员都在候机室前面的停机坪立着，盯着轰鸣的飞机，缓缓滑向跑道的北端，飞机在跑道北端掉过头来，伴着一阵震天的轰鸣，加力冲刺，然后昂首向天跃进。此时，地面的送行人员尽力挥动手臂，目视着机身在远空变成一块黑点，才转身上车返回。这期间，部队1号领导铁青着脸，扭头小声告诉身边的3号领导参谋长，通知所有保障单位，退场后到候机室开会。 按惯例，专机前必开例会，下达作战命令。飞机升空后，各类保障人员随着指挥塔台一颗绿色信号弹的升空，会轻松地吐出几口气，放松绷紧的神经和肌肉，各回各单位，可喝喝水，吸吸烟，然后投入正常工作。专机任务刚结束就召开会议，非常少见，一年下来屈指可数，大多数是任务保障过程中，出了纰漏，发现瑕疵，才召开会议总结、批评、纠正。参加会议人员一进会议室，看着本部的1号（师长、空军副参谋长，少将衔）、2号（师政委、大校衔）、3号首长（师参谋长、大校衔），空军的保卫部长也在座，都铁青着脸，或怒容满面，或严肃异常，不禁收住刚刚轻松下来的表情，快速绷紧面部肌肉，以适应这室内的少见氛围，并转着眼珠扫描着各位首长的脸，猜测起事由来，室内空气仿佛自动严肃起来。 值班参谋弯着腰，在3号首长耳边嘀咕几句，3号首长点一下头，转脸望向1、2号首长和空军保卫部长，然后抓起那开了口的信封，低沉着声音说道：同志们，今天出的事很大，有人在楼上指挥所里，往首长头上扔了一封告状信，虽然没有惊动首长，可惊动了一部分随行送行的领导。事情很严重，如果扔下的是块砖头，什么后果？就是把天捅个窟窿，也没有这件事严重。保卫科长来没来？场站领导，调度室主任到了没有？你们要配合王部长迅速查清由头，拿出报告。各单位要引以为鉴，举一反三，加强安保措施；严格政审直接执行任务人员；加强政治思想工作，抓住思想动态的苗头，强化各项安全的具体措施。向空军、军委的检查报告我们来写；抓落实，找差距，补措施的工作，各单位务必做细做好，做出有实用的成效。
四、
战士被关了禁闭，禁闭室经几级领导多遍细致检查，室内一切有可能利于自残、自杀的物品都清理干净，门外设24小时岗哨。所有个人物品、信件日记、档案材料都被仔仔细细审查多遍，又派人到战士家中了解情况。最终结论，战士的家是村中的少数姓氏，势单力孤，过去分宅基地，现在分承包地，的确存在不公情况。战士只是单纯地想替父亲反映这些不公，阻止父亲来京告状，毫无其它动机。且该战士日常工作生活表现优秀，从未发生误时误事、违规违纪情况。 本部队1号2号领导听了情况汇报，指出；家中有事可以逐级反映给部队领导，由部队协调地方来解决，采取这种行为，是严重的无组织无纪律；胆大妄为，胡作非为；毫无组织观念，毫无安全意识，毫无政治意识。除名处理，送回老家。调度室军政主官，守土不力，教育不力，管理不力，做出深刻检查，分别给予纪律处分。 师领导定下了处理基调，是要执行的。调度室为营级单位，归场站（团级）领导。除名处理，是纪律处分倒数第二的最重处分，仅仅是保留了那段不完整的当兵历史，只是比开除军籍处理多了一年多的当兵经历。这样处理，上升到如果扔一块砖头的政治高度衡量，无疑是有理有据，错该当罚。处理起来也够简单快捷，派人送战士回家，将档案移交给乡武装部即可，此一有惊无险的事故将在部队画上句号。 这样处理的后果：服役期未满的战士被中途退回，档案里将装入一张除名纪律处分表，家里门楣上光荣军属的牌子将即刻摘下，传言将不走而飞：告状告状，连在北京当兵的儿子都被告回家了------还是背着处分让部队送回来的-------战士的家庭在村里再也抬不起头来，战士的前途，全家的希望，将顷刻逝去转入晦暗沉入黑暗。
五、
战士在禁闭室痛哭，后悔。场站、调度室领导不想简单执行命令了事，不想就这样毁了一个贫穷，且苦苦挣扎，好不容易寻到一缕希望的家；不想因为一次年轻时易有的幼稚冲动，毁掉战士对生活的信心、对未来的期望。 纪律是死的，执行的人是活的，应对死的规矩是我们这个民族特有的强项。场站和调度室干部，经过几次集思广益地协商：战士解除禁闭，暂停作战值班，禁止外出，闭门读书学习。场站组织工作组，赴该战士入伍县域，将该县域在本部队服役的所有战士，在部队的工作情况反映给地方政府和家长，对每名战士家庭进行访问，求得地方政府协助，依据有关规定、政策，帮助解决战士家庭问题比较突出的事项，重点解决了犯错误战士的家庭分地不公的问题。对该战士处理，拖到年底，在老兵复员时，以部队裁员工作需要的名义，提前退出现役，按复员处理。 多年后，这名战士到部队看望昔日战友，他早已参加成人高考，以优异的成绩毕业，现工作在县文化馆，娶了一个贤惠的妻子，有了一个懂事的孩子，父母来到县城和他们住在一起，享受着晚年时光。弟弟也大学毕业有了不错的工作。 在他当年住过的宿舍窗前，他看着仍在跑道上起起落落的飞机，感叹道；我虽然只是在部队服役了两年，但这里锤炼了我，老领导的关爱成就了我，这种精神收获足可以支撑我一辈子。
<全文完> 2016-07-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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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6-7-22 09:31: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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