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燕还巢

心事只有风知道

听闻祖母病重，回家见到她时，她已完全无法进食，不能开口说话，不能睁眼视人，病床上躺着的一副残躯与我往日所见的祖母简直判若两人。我凌晨三点多到家时去她床前看了她，虽然她没能睁开眼，大概也知道她的孩子们回来看她了，嘴唇蠕动了几下，到底没能说出话来。到下午四点多她就走了。   

　　祖母在世时，去看她是我回家唯一的理由，如今她走了，我便再也没有回去的理由了。   

　　我的老祖母尽管是个，却是一个有想法有担当的女性。她出生于战乱年代的揭阳，十二岁逃难到了兴宁，以童养媳的身份来到我祖父家中，解放后我祖父一家落难，自身难保。她本有机会一走了之，另嫁他人。但她生性仁慈善良，不忍心眼见一个家庭支离破碎而独自去过安生日子。为了保全一个完整的“家”，她最后选择留下来跟大家共度那场劫难。   

　　然而她为此付出的代价就是永远跟她的娘家亲戚失去联系，尽管多年之后她的儿孙们费劲心思想帮她找到失散的亲人，可是因为年代久远，历史尘封已久，故人故事再也无从查考，最终她只得带着这个遗憾离开了人世。   

　　我的老祖母是个顶顶聪慧的人，即使在她八十六岁的高龄，她的脑子依然活络清晰，任何时候问她任何问题，她绝不会给你含糊的答案。平日里她说话声音宏亮，即使生病住在医院里，她讲话依然中气十足的样子，让人误以为她根本不是病人。   

　　真是可惜，从小在她身边长大的我，她的聪明智慧和活泼健朗我却所学不及十分之一。也许是懒惰，也许是天资愚钝，等惊醒过来想要弥补点儿什么，才发现一切已经太迟。   

　　老祖母也爱美，每回给她照相她都要说“帮我把头发梳一下”，要是出门作客更是必须穿得周正妥贴。记得有几回我上街的时候在大门口被她拦住，她大惊小怪地问我怎么穿着破衣服出门？出去见人怎么也要打扮一下，穿得体面些才好啊！我说我穿的可不是破衣服，只不过短了点，拼接多一点，现在就流行这样！可是以老人家的眼光看来，我那些衣服只有旧社会的人才会穿，寒酸得要命，更不要说什么好看。   

　　老祖母生平最大的优点和最大的缺点就是思虑细密，这一特点在我身上略有传承，当我将这一技能用于生活交际之时，它是敏感多疑的莫大缺点，只有当我将它用在文字创作中时，才能显现出想象力丰富的好处来。我真不知该如何感谢我的老祖母，是她将这折磨人的心思授予了我，使我终生不得安宁！   

　　我五岁丧母时，妹妹才刚刚断奶，祖母双手接过两个年幼的孩子，承担起抚养与教育的责任。不久之后，父亲娶了另外一个女人，他们为了生育自己的孩子，将我们姐妹的户口放到了祖父母的名下，我们理所当然是属于阿公阿婆的孩子。阿公脾气古怪，一般人很难跟他相处，阿婆则恰好与他互补，什么好人歹人到了她面前都能处得来。我们小时候也都只粘着阿婆，她去哪里就跟到哪里，有时候她要出去干活想叫我们乖乖在家待着，可我对母亲一去不回那件事始终心有余悸，害怕她也会消失不见，走了就再也不回来，所以一定要跟在她后面。但她没有领会我的意思，还以为我不听话，拿起竹鞭子打我，我哭着抱紧她的大腿，说什么也不让她走！晚上我们睡在同一张床上，每次半夜里醒过来，我总要喊她好几声，一直喊到她答应我才能放心，我是怕她会突然间死了。她要是死了，我肯定也就活不成——在我幼小的心灵里面，她是我唯一的依靠，没有人会明白我有多么害怕失去她！   

　　得不到父母庇护的孩子，小小年纪便深刻体会了世情冷暖的滋味。在这个世上，我所感受到的是刻骨铭心的寒冷、惶恐、焦虑、烦躁、无助和绝望。什么是爱？我仅知道的就是星期天下午，老祖母脚步蹒跚地走过来把零钱塞到我的手里，站在大门口目送我离家返校。我心里面酸酸的，说不出的难舍。   

　　我父亲年轻那会儿脾气特别暴躁，我们姐妹只要稍不听话就要挨他大声训斥。我一向是出了名的小气鬼，经常被他一骂就躲进屋子里哭得天昏地暗，不吃不喝。父亲从来不会向人低头，何况我是他的小辈，即使饿死他也不会说一个“不”字。只有老祖母见我可怜，端着饭碗来敲开我的房门，给我饭吃。   

　　为了逃避过去，长大后，我便很少再回家，每次从外面回来，远远地望见家门，总会有一种担心，不知道里面是什么情况，老人家还好吗？   

　　终于有一天，我所害怕的事情成了事实，我才后悔起来，这么多年我到底在干些什么？为什么不多回家看看老人！   

　　阿公阿婆在一起生活了七十年，他们向来感情很好，自从阿公过世以后，阿婆渐渐变得性情古怪起来，以前她处处为别人着想，凡事能忍则忍，不料最后也变得挑剔起来，有事没事总给别人找点儿茬，三天两头闹着上医院。如今阿公过世未满五周年，她也匆匆忙忙跟着走了。我想，阿公不在的日子她是寂寞的，对于她来说，即使人间再怎么热闹繁华，也抵不过一个老头子相伴来得踏实安稳。   

　　祖母生于孟春，殁于仲春，停灵那些天正是春燕还巢之时，老屋的大厅里做了好几个燕子窝，每年春天燕子总要回来省归故里，守灵时我看见几只燕子冒雨飞了回来，落在燕子窝里叽叽喳喳不停，它们也许是父母与儿女，也许是兄弟姐妹，当初在这里分别，现在又在这里重逢，难免高兴，此时大概是在表达着久别重逢的兴奋心情。   

　　也许，此刻在另一个世界我的祖母也已经跟她的父母亲人们团聚，久别的重逢总是值得庆贺的，我该为她高兴才对。可是在我的世界里没有了她就如同燕巢倾覆了一般，再也没有家的存在，来年的春天我该飞到哪里去？   

　　燕巢今日已倾覆，来年春归怎还家？那个我出生和成长的地方从此以后再也不属于我了，我的余生只能飘零天涯，也许终有一天客死他乡，却至死也会记得那个地方，那些人，那些事。   

　　回看祖母的后半生和我的前半生，用仰仗、得益、接续，或传承都不足以准确表述她对于我的意义，我们的生命曾经息息相连，仿佛上天安排她当初没有离开这个家就是为了成全我有朝一日来到这人间一世为人。   

　　遗憾的是，她一直期待亲眼目睹我成家，我却始终没有嫁人；她希望我过得称意

一方

是的，即便终身飘零天涯，抑或客死他乡，那些人那些事总是留在记忆里。但愿这里，能让您感受那么点儿温暖，至少，我们的心是真诚的。您的祖母天堂安好！您，尘世静好！

老党

读后，觉得生活中的遗憾使人愈发成熟，慈祥的祖母形象令人嘘唏同情。也许诸多生活中缺憾，恰恰衬托出人性之美。

伊人轻舞

行文赞美了祖母聪慧过人，是位有担当有责任心的人，文中处处流露出对祖母的厚重感情及怀念。问好作者！